云帆累得像死狗一样趴在马背上,他对长舟这话半信半疑。
    不多时,肖子林和叶南也追了来,得知封岌早已经追不到,几个人都皱起眉犯了难。
    行军打仗,主帅向来是重中之重,将军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城,是埋隐患。
    片刻后,肖子林道:“先将将军出城的事情瞒下来。”
    其他人点头。既然已经找不到封岌的身影,他们先赶回去坐镇,再等着封岌回来。
    小小的云邂村彻底掩于黑夜。
    溪流声让封岌的马速慢下来。他沿着村后的小溪,缓步前行。慢吞吞闪烁的星光映在水面上,让溪水幻浮着些流光。
    可终究不是那一日的溪流与星月。他身边,也不再有她。
    阵阵凉风拂面。明日的炎夏的凉风,却带着割心的寒。
    村长当初腾出来给他住的院子重新住了人,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陷入美梦,完全不知道有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家门。
    封岌立在前厅的门口,看着已经摆满了农家用具的长桌,眼前浮现重逢那一日,寒酥扑过来抱住他,问他想不想她。
    隔壁的卧房里有村长酣眠的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封岌坐在树影下,看着凉风吹拂着柳枝。晦暗的夜色里,随风拂动的柳条好似张牙舞爪的恶魔。
    封岌半垂着眼,视线落在躺在掌中的那枚扳指上。扳指握了太久,断裂处的尖利早将他的掌心划得血肉模糊。
    十七年从军生涯,从至亲之人的惨死,再到身边人一个个地牺牲,他甚至对自己的战亡也有准备,曾笑谈葬身疆场才是一代将帅最好的下场。
    封岌见过太多死亡,死亡没什么大不了。
    是这样吗?
    封岌慢慢抬起眼睛,透过拂动柳条的缝隙仰望着天幕中的残月。他漆沉深邃的眼底有血色泛滥。
    他自问,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何为端方君子何为顶天立地何为尊重信任?是不是他太纵着她?因为太在意,希望她欢喜,尽量尊重她的决定。同时骄傲让封岌永远不会去勉强寒酥,他要寒酥满心欢喜地接受他。
    可是,这是对的吗?
    为什么要允她离开京城?
    他就应该锁着她,用他强硬的方式牢牢锁住她!纵她恨他怨他永不真心接受他,至少……她会平安。
    封岌慢慢拢起手掌,让残破的扳指继续割着掌心。
    向来自傲的人,突然之间有巨大的疲惫山峦般向他砸下来,砸在他肩上、心上,让他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
    你心目中的将军?
    封岌突然轻笑了一声。他偏过头去,一滴泪悄落。
    黎明前的黑暗之后,东方悄悄划出一道鱼肚白,黎明将至。
    城墙之上,长舟、肖子林等人焦急地望着远方。
    “这都快天亮了,将军怎么还不回来?”叶南皱眉。
    云帆问:“军队已经整理完备,一会儿将军还不回来怎么办?要是让北齐人知道咱们将军不见了,这这……”
    云帆原地渡着步子转了两圈,见他们几个都沉默着不说话。他也不知道他们急不急,他心里急得要命,再问:“你们倒是吱个声啊!要是将军今日不回来了怎么办?这大军还要不要启程出城啊?”
    肖子林抱着怀里的剑,说:“将军会回来的。”
    “长舟,你也像肖子林这么认为?”云帆转过头去问长舟。
    长舟没有回答他。云帆瞧见长舟遥望着前方。云帆顺着长舟的视线转头,眯起眼睛来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天光乍亮之时,天地被一道白光撕破一道口子,降落的凉白光芒下,逐渐出现一道影子。那个小小的影子越来越大,逐渐能够分辨出是一道纵马疾奔的身影。
    云帆快步走到城墙前,双手撑在墙柱上,伸长了脖子望去。
    “是将军!是将军回来了!”云帆笑起来。
    其他几个人走过来,遥遥望去,皆松了口气。
    天光大亮,封岌马蹄踏破黎明,闯进城门。肖子林、叶南等心腹部下带兵相迎,准备出城。
    “出发。”封岌沉声下令,威严无边。
    封岌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长舟将长刀捧递于他。
    乌鸦鸦整齐划一的大军跟随在封岌身后,踏出河彰城。
    马蹄嘶鸣,声势浩大。
    封岌带兵赶至溪萝州,几乎没有多停留,继续率兵北上。曾经雷厉风行运兵如神的赫延王,仍旧那般势如破竹。
    可有些东西悄无声息中变得不一样了。
    曾经的赫延王不会屠城,但从这一日起,他自己破了战俘不杀的军规。所到之处,斩尽北齐人。不需要更多时间收降战俘,就不会被绊住脚步,大军气势越来越凶,直抵北齐都城。
    寒酥陷入沉眠,昏迷中身上也是疼的,这种疼痛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死。她想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谁将她救走。
    可是她睁不开眼睛,耳朵也听不见声音。她好似被困在一个雾蒙蒙的狭小地方,除了疼痛失去了六感。就连残留的意识也不能够多思,只要一凝神就会头痛欲裂。
    寒酥在昏迷中仍旧惦记着河彰城的百姓,不知道救兵到底有没有赶到……
    寒酥来不及多想,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寒酥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终于一日她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看见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形。那道身影立在门口,似乎正要进屋来。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她完全看不真切。
    她再一次陷入昏迷。
    后来,寒酥一日中有意识的时间多了些。她开始能听见些声音,那些声音好似隔着千山万水,能够听见却又听不清。
    这一日,感觉感觉到好像有人抱着她哭。
    寒酥分明什么都听不清,为什么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抱着自己哭的人十分伤心?
    真是奇怪。这个人又是谁?
    寒酥在昏迷中拼命去思考,思考又让她头痛欲裂,没多久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时间一日接着一日过去,夏日的雨渐渐变冷。
    秋天到了。
    寒酥再一次睁开眼睛,她看见那道青色的身影踉跄着快步朝她奔过来。
    第108章
    “雪意?雪意!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男人哽咽又焦急的呼唤飘过来,寒酥反应了很久,那些能听见却听不清的声音终于慢慢有了意义,她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话。
    这声音好生耳熟!
    她明明睁着眼睛,可是眼前仍旧是雾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清对面之人的五官。
    熟悉感让答案呼之欲出,寒酥有些不敢置信,她拼命想要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她空洞无神的眸子渐渐聚了神。
    寒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一瞬间,有热泪盈眶。她想张嘴说话,唤出那一声久违的“父亲”,可是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寒正卿红着眼眶,急说:“不急不急,醒了就好,不急着说话!”
    他把女儿抱在怀里,重拾珍宝,他轻拍着女儿的肩头的手都在发抖。他不停说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蓄在眼眶里的心酸泪终究是没忍住,沉甸甸地落下来,落在寒酥的身上。
    寒正卿扶着女儿重新躺下,在一旁一会儿让她再睡一阵,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喝水。他颤着声音,喜悦让他脑子里混乱着。
    寒酥重新睡着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困在狭窄逼仄的雾蒙蒙空间。因为知道在自己父亲身边,巨大的安全感让她终于能够安心地睡一觉。
    等寒酥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两日后。昏迷了这么多天,她这次醒过来已经精神大好,寒正卿将她扶起来,喂她喝水吃粥,她都能吃喝一些。她嗓子里能发出一两个音来,却仍旧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
    “娘子!”
    寒酥惊讶地抬眼,眸中卧着焦急地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翠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快步跑进来,坐在床边,拉住了寒酥的手。
    “娘子终于醒了……”翠微一句话没有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再看见翠微,得知她安然无恙时,寒酥的眼泪也在瞬间掉下来。寒酥被翠微握住的手慢慢转动,回握她。
    寒酥睁大眼睛望着翠微。
    翠微又哭又笑,她说:“河彰城没事!”
    寒酥释然地笑了,唇角漾出温柔的笑容。
    寒正卿在一旁抹眼泪,忍着心疼,给予赞扬:“雪意,父亲很为你骄傲。”
    寒酥偏过脸来望向父亲。她永远相信父亲一身正义,永远不会做勾结敌军之事。
    寒正卿起身,拿着寒酥喝过水的杯子,送到一旁的桌上。
    寒酥的视线追随着父亲,看见父亲略跛的脚。
    又过去三日,寒酥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父亲……”她虚弱开口。
    寒正卿正在整理桌上瓶瓶罐罐的药,猛地听见久违的这一声唤,大难不死后的感慨一下子涌上心头,也涌上眼眶。他在床边坐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满眼的心疼:“你来这里做什么?父亲既然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会拼尽全力去找你们两个,与你们团聚。何须用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
    寒酥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噙着心酸和各种委屈。她朝父亲伸手。寒正卿立刻握住女儿的手,再将女儿用力抱在怀里。
    他已知晓女儿这一年的遭遇,钻心的疼扎在他心口。他仍不忘用颤抖的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都过去了,别怕,都过去了……”
    骨血相连,让寒酥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痛。
    原先寒酥启程前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设想过要如何开口询问父亲为何和北齐人在一起。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却不想再问,也不用再问了。
    又过几日,寒酥身体又好了一些,可以勉强下床走动。她每日醒来的时间已越来越多,可以和父亲说话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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