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生属于云州,属于自由。
    薛晟想,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回 动情。为同一个女人,为她不同的性情两面。
    他回到住所,忍不住又提起笔。
    “媒人为你说的那桩婚事,吾以为不妥,窦君行事粗鄙,非卿良配……”
    “闹事的醉汉已告官,衙门承诺,会对闲散人员强加管束,以免为患良民……”
    “倾城,今日仿佛比昨日更多欣赏你一点……”
    “何时能与我说句话,便是不愿言语,停留两步,允我多望你两眼也是好的……”
    他笨拙而热烈的表达着自己的情感。
    尽量不打扰她的生活,又处处关照她的需要。
    他的存在太明显,实在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就连栾氏也会问起,“上回那个帮咱们修门梁的人是谁?我瞧他隔段日子就来,坐在对面的茶楼上瞧咱们的医馆,一瞧就是好几日。”
    倾城说:“不认识,不必理会的。”
    她埋头研磨药材,在心里默默叹气。她没想到,薛晟是这样难缠的人。
    第66章
    她并不觉得薛晟对自己的感情到了非卿不可的境地,这种矜贵世家公子,大抵一生未尝过挫败滋味。因此无法释怀,非要证明一番,自己在这场感情争斗中不是败者?
    一路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所谓真心。
    上元节这日,薛晟在云州停留了半日。京中诸事堆积,一再催促他回去处理。相见时日总是短暂,回京后难免再受相思煎熬。
    倾城并不知晓他的行程如何,她照常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前些日子托人留意的宅院有了消息,今日约了东主前去相看。
    是座小巧的二进宅子,前后五间房舍,距离顾家庄原址和医馆都不算远。倾城去看了一回,甚为满意,由古先生出面做保,预先付了定钱。说好一个月后补足款额入住。
    她离开后,薛晟带着人在那房中看了一遍,前堂年久失修,有些瓦片已松动,横梁也有腐烂迹象。他多留了两个时辰,与东主交涉好,亲自带着人将不安妥的地方做一番修葺,将庭院前的花圃也重新除草翻整了一遍。
    这是倾城未来安居的地方,他希望她能住的舒心、安全、开怀,哪怕离他太远了些,也盼着她能喜乐无虞,平安康健。
    天黑之前,马车驶上灯火通明的官道。
    团圆时节,美景良辰,他独自坐在车里,挥别热闹的云州,踏上回京的路。
    倾城被几个邻人大婶簇拥着,在附近的茶馆里与一名儒生相看。
    “这是周夫子,咱们云州有名的大才子,去年几个考上秀才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今年二十九,正是男人的好年华。”
    另一个大婶道:“这种好男人可不多了,等着与他相看的女子从南门排到北门,顾娘子你可想清楚,莫要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不管成不成,先相处看看再说。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找个踏实稳重的男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在大婶们热心的招呼下,倾城走进茶馆来到一张桌子面前。
    对座男人站起身,在瞥见倾城面容的一瞬眸中划过明显的惊艳。
    “顾、顾姑娘,小生、小生有礼……”
    他白嫩的面皮涨得通红,眼睛垂下又掀开,想瞧她又不敢瞧,神色拘谨得很。
    倾城被他紧张局促的模样逗笑了,在四散围坐在周边假装喝茶的大婶们的盯视下,大大方方与周夫子打了招呼。
    男人推了瓜子和枣子过来,又忙替她斟茶,一不留神茶水洒在桌面上,男人红着脸摸出帕子来擦。
    “对、对不住,叫你、叫你见笑了。”
    如此慌乱的模样,令倾城忍不住笑起来,她摇摇头,眉目温柔地道:“没关系,谢谢。”
    接过茶盏,两只手轻轻擦过。男人心中狂跳,忙缩回手去,紧张不安地打量倾城的神色。
    她没有怪她莽撞,甚至没蹙一下眉头。
    男人有些拘谨地向她阐述自己独身的因由,“早年读书,没、没顾上。后来家母病重身故,就、就这样耽搁下来。我、我这个人,说话有点、有点结巴……你,顾姑娘不知介不介意……”
    “先生莫挂怀。”倾城说,“人生在世,谁又能十全十美的呢?”
    男人惊喜不已,开口道:“那、那顾姑娘对、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倾城没想过这些事,陆续被撮合了几回,她没有刻意推辞,能见面的也都见过,只是始终心里头没感觉。没有那种,想和对方相处、继续走下去的念头。
    人生说短不短,她还年轻,前头尚有数十年岁月等着她。寻个人作伴,消解寂寞,没主意的时候有人商量,不舒服的时候有人照拂,她知道人总有脆弱不便之时,总需要个伴,但她在这上头的念头很模糊,只是脑海中有个声音轻轻告诉她,对面的人不适合你,你们走不下去。
    邻人大婶们说她眼光高,轻易瞧不上寻常男人,她知道自己并非挑剔对方的条件,只是她还没准备好,进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她对自己自由的人生还没有享受够,不想早早步入婚姻中,去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想保持眼前的生活方式,在医馆帮帮忙,赚些银子。将来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也不敢耽搁先生的功夫。今日是受齐婶子所托,陪她来喝茶听说书的。”
    她这样说,周夫子一下便听懂了。她是被人骗来的,不是为了相看他特地来的。她没有成婚的打算,对他也没有任何想亲近的意思。
    周夫子坐立不安,起身拱手躬身,窘迫地道:“对、对不住,是小生莽撞了……”
    倾城还了一礼,请他坐回椅中,“先生不怪我害您白跑一趟就成。婶娘们都是热心肠,一番好意,是为我着想,也是为先生思量,还请先生多包涵。今日这茶,算我向先生赔罪。”
    她放了几块铜板在碟子下,周夫子忙又站起身来,摇手道:“不、不可,怎可花用姑娘的银子……”
    他有读书人的傲气,也有身为男人的自尊,倾城见他介意,便没有坚持。
    周夫子将她送出茶馆,二人在街心停步告辞,周夫子涨红了脸道:“其实我亦……不是那么着急,若是哪日姑娘、姑娘有了嫁人之意,可、可记得着人知会小生一声,小生家有房舍三间,老犬一只,在州府书院做、做教习……每月月例二两银子……”
    漫天银华火点,流转的光色间,他眼底倒映着倾城娇艳的容颜,“小生愿意等,等姑娘回心转意,小生、小生欣赏姑娘……”
    他说完这番话,匆匆拱了拱手,慌忙逃进拥挤的人群。
    倾城被他诚恳又挣扎的样子逗笑了,她在往来不息的人流中笑弯了腰。这样单纯不做矫饰的人实在不多,婶娘们没说错,周夫子确实是个本分的老实人。
    倾城含着笑,回眸看一眼热闹的人群,长街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清冷的空气宗笼着无尽的光晕。就在不久前,也有另一个男人说愿意为她痴等。
    此刻茶楼那扇窗前,里头换了新人,窗口探出几个陌生的脸,正对着满街喧闹大声笑语。
    他回京去了么?
    他大抵,不会再来了吧?
    就这样断的彻彻底底,清清静静,多好。何苦纠缠来去,总要她想起曾经那些年月?
    人生总该朝前看,她是如此,他亦然。
    本就不是同路人,他做他的世家勋贵,她过她的寻常生活。
    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不会再向任何人低头。
    **
    雀羽端来一碗犹冒着热气的汤圆,笑道:“难得佳节,爷吃一碗,图个吉利意头。”
    车中,薛晟正在写字,车帘掀开,将街市上的喧闹和光色放入进来,惊动了男人思绪。
    他搁下笔,转了转微酸的手腕,公文堆叠在桌角,案上摆着一张雀羽熟悉的信笺。
    薛晟的心事很少有人知晓,他不动声色,也从来不是个会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可身边贴身服侍的总能发现些端倪。
    前头半年,他尚还能端持着身份,尽量不去惊动,不去打搅。只一遍遍刻意绕路,就为远远看看那人一眼。
    后来那人离京,距离拉远,他无处寄托相思,发狂地将自己埋进数不完的公务里。他性情更沉郁,用忙碌麻木着自己,有些案情本不须他亲自审理,他一一拨到自己手上来。少有的闲暇功夫都用来陪伴大夫人和老太太,尽己所能关怀照顾着长辈们,独独苦着自己。对着冷风残雪,有时一发呆就是半宿。
    风寒侵体,拖着一身病痛亦不肯休息。一面在人前粉饰太平,假作无恙,一面独自沉浸在痛楚中,在放不下和该放手之间反复拉锯撕扯。
    大抵是那些独自苦熬着的时光,令他悟懂了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给他找别人,多少世家闺秀也不在意他与林氏的旧事,可他总是不肯去相看,甚至不高兴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心里有个人,灵魂深处刻着那个人的影子,烙着过去的旧痕。
    他始终没能走出来。
    宜城一见,相思奔涌,情感沸腾。他越发认清了自己的心。
    雀羽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
    认真想挽回一段情,追回一个原本就属于他的人。
    **
    信笺照常会来,三五日一封,不管能否收到回复,他不厌其烦的与她诉说自己的生活,关怀她的境况。
    有时随信而来的,会有点心,会有一些不甚昂贵的京城土产。
    她长大后一直在京城,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口味早已改变,方方面面都适应了京城。
    二月初,信纸里夹着凤隐阁前那棵老玉兰树上摘下来的玉兰花。
    二月尾,他做了一只纸鸢,畅想能陪着她一道去田庄外那处原野上纵马奔驰,放纸鸢。
    三月中旬,他又悄悄来了一回云州。
    她的新居已经装点好,预支了几个月的工钱,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他在子夜的墙外徘徊,在巷子里靠着青石砖墙想她此刻安睡的模样。
    他知道她身边有了伴,三月初的云州烟柳水岸,她答应与周夫子泛舟。
    下船时对方扶了她一把,就势牵了她的手。
    他自是不快的,可又能怎么?他表达他的情感,却不能阻止其他人也喜欢她。
    他不会刻意去破坏她的生活,他会安心等下去。
    等她审判,等她抉择。
    第67章
    四月末的云州下了一场大雨。
    倾城去城西一户人家为那夫人瞧急症,去时晴阳当空,回来时突然就落下瓢泼大雨,虽有病患家属送的一把油纸伞遮着,仍不免湿得狼狈。
    当晚回去后,就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第二日早上醒来,果然头疼得爬不起身。
    独自一人住着,最难的就是身上有病痛的时候。昏睡了半上午,勉强爬起来,在灶上煮了一小锅清粥。又去柜子里抓了一把祛风寒的药放在药罐里煮。
    迷迷糊糊地,又靠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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