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野和前女友分手的那个晚上,也决心离开工作如日中天的传媒公司。那一刻,他对未来的勾画变得模糊。沉稳低调,才情俱佳,还有董事长未来女婿……诸如此类的标签一直像一块块虎牌膏药,护卫在他的后腰、胸口、膝盖、脑门……那些标榜优质社会精英的评价缓解阵痛,但一块膏药终究治标不治本,腠理的经脉心门的气血,能让整个人通透舒展的那些要害,还在淤积,隐痛,每一次阴雨在提醒石野,每一次酒桌上的欢笑声在提醒石野,每一次和女友回家面对未来丈母娘阴阳怪气的训导在提醒石野,还有每个月一次完成和女友交配任务后的空虚落寞都在提醒石野,出问题了。不是生活出问题了,而是自己与这操蛋的生活相处的方式,并不适合此时和未来的自己。他曾一度努力视而不见,白天和挺着大肚子满嘴烟气的中年男人们互相画饼,听他们谈论与身边妙龄女孩的邂逅故事,忍耐着下流无趣的黄色笑话,偶尔再陪着喝一杯价格不菲的酒,晚上请示完女友后便全身心投入健身房,在每一个冰冷的器械上发泄自己的愤怒,硬拉从30公斤到100公斤,卧推从70公斤到110公斤……每一次吸气和用力,每一次对肌肉的调动,仿佛都是一场宣告,从大声疾呼与生意场上油腻男人们的决裂,到暗自起誓不被流俗的安定卷裹。逐渐,他发现身体健壮起来,圆鼓的二头,挺拔的胸肌,紧翘的臀部和线条分明的腹肌……他赤身站在镜子面前,看着眼前这具被雕塑的身体,被愤怒和恨意鞭笞的有棱有角的身体,感到分外羞耻和落寞。他只不过给自己本已闪亮的标签添入佐料,从国产膏药变成了人人所慕的高级国产膏药。他最初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安稳的、平淡的、没有沟壑的平凡生活,但从未想过可视的美好未来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知道很多人都能安享于此,随波逐流,隐忍至死,或者无需背叛自我的喜怒哀乐也获得了理想的中的宁静。“那些人都是伟大的,他们包容了生活的一切,才得到了生活的奖赏。”他常暗自感叹。可命运对他太残酷了,让他对那些逢场作戏和假扮真诚感到由衷的厌恶,让他对不爱的女人感到疏离,让他走在社会的钢丝绳上风生水起却又看得见铮铮白骨。他日复一日渴望堕落,渴望从钢丝绳上一跃而下,在自我构建的深渊中漂浮或者流浪,他想回到儿时捉迷藏游戏里自己的身边,即便看起来面目狰狞衣衫褴褛,他也希望能得到那个纯真懵懂的自我的一个拥抱。这样的愿望如即将发动的火车,你听着汽笛轰响,离开还是留下,此地生根还是远走他乡,选择的时间越发紧迫,也越发清晰明亮。月色饱满,和羞涩的姑娘走在林间,俩人的臂膀交错轻触,作为一个男人还不拉上姑娘的手吗?那样的时刻,还不能明了自己的梦想与欲望吗?对,他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刻,他走入了满月之下。
    因此,那次分手的契机,与其说是一次争吵,不如说是他的蓄谋已久,天时地利,即便没有人和,他也并不在乎。他选择在月下果断拉上姑娘的手,他选择登上那辆驶向远方的火车,他选择一无所有地站到童年捉迷藏游戏中那个单纯的自己的面前。他要寻找宇宙中亿万年前散落的自己,和上帝赐予他的胸前带痣的姑娘。
    石野坐在城东的一间咖啡厅里,漫无目的,没有可等待的人,也没有着手要办的事。就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一身轻松的坐在一个环境朴素自然小众咖啡厅里,看看窗外的行人,想想对生活来说没有实际作用的闲事。这对于曾经的石野来说不可想象,甚至是梦寐以求之事,“不为什么而来”这六个听起来有点儿混不吝的字,却是极其珍贵和奢侈的。把这六个字当作母版,就还有“不为什么而笑”,“不为什么而哭”,“不为什么而爱”……石野回忆着自己急转变换的觉醒历程,忽然想到这六个字和它的同乡们,感到惬意轻松,它让一切变得简单起来。人们为之懊恼烦躁并孜孜不倦追逐的目的和动机,手段和结果,都在这六个字面前显得轻浮粗俗,那些庸碌的生活里,被太多言外之意和言不由衷粉饰,也被太多巧取豪夺和使命必达拖累。雨后放晴的清馨撩拨了石野,他忽然感到胸中涌上一股诗意,头脑中上演着炸裂的头颅,飞溅的脑浆,一切都被放慢了速度,但又流畅顺滑,飞溅出的脑浆落地生花,五彩斑斓,赤身的少女从远处走来,雀跃欣喜,她朝石野笑着,笑容单纯干净,没有羞涩,也没有对石野的爱慕,只是透过心脏、大脑直接而天然的传达到脸上,那么美、那么自由、那么勇敢,石野看着她也笑了起来,不为什么而笑,只是这画面令人舒畅,少女随心所欲的采集着地上的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捧着一大束,走到石野面前,还是那笑容,被阳光瞧在眼里,嫉妒得明晃晃起来。少女把那束花递给石野,对他说“谢谢你的诗,它们真美……”
    诗就是脑浆迸裂的时刻,石野被脑海中的故事打动,冷不丁自言自语冒出这么一句。他像一个得到奖赏的男孩,美滋滋打了个响指,更加放松的瘫软在舒服的沙发上。窗外行人寥寥,但都脚步匆匆,雨后的清明、大块的云朵、刺眼的蓝天、被光眷顾的积水,这一切美好啊,似乎都不为这些匆忙的人们所动,奔走、目不斜视,像逃难一样,不如盲人,至少视障的朋友们,心里有光,前行的路总在摸索和观察。石野想到自己就曾是逃难者中的一员,有些心悸,暗自庆幸此刻的无为。
    石野的眼睛从马路这边看向另一边,一个穿着黑色棉布t-shirt的男人,面对着咖啡厅,他身材高大,宽松的上衣在胸部绷紧,大臂粗壮,五官并不精致但很和谐,头发顺滑,在后边随意扎了起来。石野之所以注意到这个男人,除了他优质的身材还因为他以如此威猛的样子在对面前的女人咆哮,至少看起来是在大声说话或是咆哮。石野并不理解,在如此清朗的日光下,还有什么事值得如此愤怒,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当然,男人的行为也令他反感,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如果有必要,将英雄救美的心理建设。女人的背影看起来很娇小,但她似乎并不畏惧,身型挺拔,没有被激怒的痕迹,当然,这也只是石野通过背影揣摩到的。咆哮逐渐变成了推搡,石野下意识站了起来,他希望能在进一步恶化的局势面前有一些主动的姿态,比如拔腿冲出咖啡厅,来到那对男女面前,护住被撕扯挨打的女人,这是他毋庸置疑的意识和选择。推搡中,那个男人忽然紧紧抱住了面前的女人,将她紧紧地箍在胸前,像无法分离的两束火焰。石野这才坐下,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又是一场都市爱情的潮起潮落,只是四溅的浪花过于激烈。男人在女人的耳边又说了些什么,石野想象着那些海誓山盟或者因刚刚的愤怒而激起的石破天惊的潮湿的爱意,此时的他像一个刚刚从暴力电影中走出来的演员被推搡着又进入爱情片场。石野被眼前瞬息万变的天气、男女、路人而感动,他长舒了一口气,端起咖啡准备把杯底一饮而尽。被紧紧抱住的女人转过身来准备挽着长发男人过马路,石野端着咖啡看到眼前一幕,难以置信地再一次站了起来,墨绿色丝质连衣裙,白皙的皮肤,蓬松散落的长发,天真的笑,“路明……”
    石野轻喊出声。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女人,每一寸肌肤都甜腻而熟悉的女人和旁边陌生的男人——刚刚还如此暴戾的男人,手挽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清风撩起路明的长裙,姿态优雅,垂落下来的裙角在小腿上纠缠一下又匆匆投入下一场与风的游戏,路明放任裙摆的飞扬与缠绵,仰头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笑成了芍药,纯色的、直白的、大朵大朵绽放毫不娇羞。那男人反倒沉着稳重,自信高傲,仰着头像一座山,任花枝在旁跟随,攀附,怒放。石野有那么一刹那想冲出咖啡厅,来到山花面前,用他同样有力的身体击碎眼前这个傲慢乖戾的男人,抢夺走盘绕在他岩壁上的那朵小花,他自信这个行动,胜算至少也在八成,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眼前的路明和男人,男人和路明,都让他感到陌生,这两个人碰撞在一起仿佛起了化学反应,路明的娇羞、试探、阴郁,甚至无所谓的洒脱都不见踪影,此时的她是明媚的、舒展的、完美的、连笑都在昭示她的幸福。石野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路明,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她是否有男友,她是否爱她的男友,他只知道路明在他身上与身下的样子,只知道她讲故事时的冷静,只知道她忽而哭泣的悲恸,想到这,石野缓缓的坐下,像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警觉的在大脑当中捕捉路明的蛛丝马迹——她在他的身上忘我的上下起伏,随着音乐节奏加快,动作也飞腾起来,她像要奔赴一场死刑,决绝地轻咬嘴唇,轻皱眉头,带着石野一往无前不可停歇地冲向彼岸。屋子里缭绕着烟雾,路明双眼圆睁盯着天花板,一边贪婪的吸最后一口烟,一边从嘴里缓缓流出那些童年的故事,仿佛她瘦小的身体外有一层不容侵犯和伤害的铠甲。还有她眼角流出的泪,一颗一颗分明透亮,那是真实的泪,由心交付给眼睛的泪,石野能在泪里瞧见自己,他甚至不忍心擦掉它们,每一颗在石野看来都珍贵。这些零散的画面搅动着石野的大脑和心绪,在这些带着欲望与占有滤镜的影像中,石野发现路明从未主动谈起过她当下生活的模样,当然,石野也从未询问过,甚至从未好奇过。他惊觉自己对路明了解的浅薄,但他又不无理由,他回想着和路明在一起,留下的汗水,空气的味道,拥抱的触觉,高潮的滋味,每时每刻他都感到踏实和饱满,似乎棒棒糖之于孩子,爱情之于诗人、太阳之于天空,它们触手可及,就是全部世界。石野目送路明和陌生男人走远,路明放下了挽着男人的胳膊,左手和男人的右手交叉握在一起,石野的心轻轻揪痛了一下,便转而看着自己的右手,宽大的手掌布满指纹,因常年健身残留的茧子赫然盘踞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与手掌连接之处。做爱与牵手,它们有什么不同呢?石野被这个问题牵引住,陷入了沉思。或许,在一些时刻,我们无法明确界定人和人之间发生的关联更倾向于哪种感情,但它确实发生了,性爱也好,牵手也罢,哪怕只是一句旁人看起来无关痛痒的话,或者只有彼此能察觉的眼神,它们在两个人之间传递了模糊的信息,但情感的倾向性是真实的、明确的、不容置疑和难以捕捉的……石野想到这些,一颗不安定的心才慢慢划入轨道,顺着星河继续流转,闪烁起来。
    石野的“隐退”生活来之不易。从风光的高位回归简单的生活,从董事长准女婿跃入单身汉的行列,这样的变化不仅仅是石野的一种选择,也是对那些整日厮混在一起逐渐油腻或麻木起来的中年人同位者的背离。那些劝降的电话,苦口婆心,甚至声泪俱下,揣着瓶酒就来敲石野家的门,他们希望告诉石野这个选择是多么勇敢,勇敢到触及了他们深埋的神经,但他们一张嘴说出来的却是。“石野你这个年龄了,得再三思啊!”“石野,成本!咱不能意气用事,大好前程唾手可得了。”“石野,你丫真的牛逼,我敬你,但我做不到,我得考虑后半辈子。”“石野,大家都是凑合的,你看我跟你嫂子,一年也来不了两回。都特么一样。”“石野,你丫疯了吧。”……他们从人生走向,前期成本,后期坦途,婚姻之事,男女之情,大到家国责任,小到个人享乐都劝了个遍。石野耐心的接待着他的忠诚的朋友们,耐心聆听着他们的教诲,耐心做着最后的道别,他深知,离开一个行业,就是离开一个圈子,逐渐就是离开人,那些曾经几乎三百六十五天吃喝玩笑在一起的人,都会慢慢淡出自己的生活,他们其实算不上朋友,他们是靠在一起的人,靠在一起,杯和杯相碰,钱和钱相交,笑和笑相倾,牛逼和牛逼相予,但这里没有心的交付,那是另一个境界的事儿,在这个圈层,谁谈心,谁滚蛋。但并非石野一个人有心,比如挺着大肚子的刘哥也有心,心给了他的小三儿,四十多岁的人了,唱歌的时候在小三儿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家借着酒劲儿看在眼里,都懂,都不说,刘哥哭一场,酒就醒了,擦擦鼻涕哈哈哈大笑一番,献唱一首沧海一声笑,认真完成了一次对“心”的隐晦告慰,就算起死回生了。石野每看此景,都憋屈,他和刘哥比小点儿、和王哥比差不多、和马哥比也小点儿,但是他不想顺着年龄走到这一步。他无比怀念朋友,那些可以在某个深夜发生心和心相碰的朋友,但他竟然发现,三五知己,时至今日,一个都没有。他苦笑着,用一个月的时间,像迎接给他遗体告别的朋友一样,送走一波又一波,诀别一个又一个,朋友们临走时用“常聚啊”取代了鞠躬,这三个字,分明又是杯酒相交之人的一句谎话,只是常说,听起来也就不那么刺耳了。
    两个月过去了,石野的生活渐渐安静下来,成功给自己的生活换了频道。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听到了鸟叫,身体轻盈酥软,一个懒腰连上了身体的206块骨头,搭建了数以亿计的神经,他可以从容的听着骨骼复苏的脆响,闻一闻窗外槐树的清香,然后把自己放在淋浴下唤醒自己,这个过程不徐不疾,通感洞开,声音色彩都丰富了起来。再煮一壶咖啡,让屋子里弥漫熟悉的香,包围他,又不侵扰他。一片面包,一杯咖啡,一个马克吐温或者毛姆再或者汪曾祺的短篇,完美的清晨就这样转动起来。晨光明媚,阳光已经有些刺眼的斜射进来,他会换好运动衣,戴上耳机,沿街慢跑,配速大约在6,这样的速度他可以边听音乐边细致观察街上的行人、建筑、花草和不同天气下的天空,他看着匆忙或者颓然,悠闲或者郁郁的陌生人,构筑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三十五分钟,就在天马行空的故事中跑完了,额头和脊背汗涔涔,清风掠过,毛孔连通五脏六腑,通透舒爽。然后又是一个澡,换上舒服的tshirt,看书、写字,沉入无尽的自我与好奇中,没有目的的遨游,随时捕捉脑浆迸裂的时刻……
    中午石野会做一顿简单的鱼肉或牛肉配蔬菜,他常吃超市里冷冻的巴沙鱼,方便快捷营养是他最大的需求,拿出一条巴沙冻鱼,放在盘子里静置两个小时化冻,用一张厚实的餐纸吸干多余的水分,两面撒上粗粒海盐和磨制的黑胡椒粒,腌上半个小时,中午看书写字累了,就在厨房把腌好的嫩白的巴沙鱼放入倒好浅浅一层橄榄油的锅里。没有激烈的油水相交,鱼肉浮在平底锅中低吟浅唱一般慢慢变焦,石野会很认真对待每一次料理,他喜欢观察食物通过精心合理的安排和烹饪变成另一番模样的过程,他喜欢在这个过程中体会耐心和恰到好处的奇妙力量,他相信食物和人的精神是相通的,对食物的感知需要想象力和亲和力,熟练的手法、佐料的顺序、还有火候,有时极繁有时极简,极简中存在无限张力,多余的内容会给食物添加负担,也容易失去味道的淳朴。烹制过程也是对个人习性的磨练,优柔寡断和疑心重重都无法做出鲜美或者可口的食物,这种果断和对自我的信任除了来自于经验,也来自于个人性格的影响。什么时间点放多少盐,哪个环节放多少酱油,在掌握了一定的烹饪技法后就需要对自己的烹饪感觉有所信任,手腕抖动的幅度,一勺的含量,一次性,别犹豫,最忌心有不甘,一点一点,味蕾跟着佐料浓厚起来也会变得麻木也失了兴致。如同两个拉锯关系的情人,爱一点,不爱一点,伤一点,弥补一点,试探着犹豫着,俩人最终都会疲惫不堪,草草收场,以生的本能寻求一个了断或解脱。巴沙鱼出锅,表层带着一点点焦黄,白嫩里透着金,这是最佳状态,断开的部分如初生婴儿般白皙稚嫩湿润,屋子里散发着鱼肉的鲜香,令人感到生活在某一刻是可以称之为美满的,从冰冻到柔软再到焦挺咸香,这一路走来,没有怎么为之呕心沥血,只是轻点盐粒、微火炙烤,得来的美味便如此惊艳,真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石野饥肠辘辘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美味的食物奉作恩典,然后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把它们吃进肚子,吃得只剩油滴干干净净。
    午饭过后,石野会小睡一会,午觉对于他来说是新鲜事物,还未养成习惯,但有一次,当他从午后睡醒,正看到阳光打在窗边高大的绿色乔木上,厚实的叶子油润明亮细腻,他怔怔地看着叶子上的光斑,仿佛自己就是那道光,在一片紧实而清凉的叶面摩挲,他感到有股力量注入自己的身体,变得格外清醒,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竟然随之膨胀起来,坚挺有力的撑起一片天地,他看着自己由一片叶子便燃起的欲望之火不由惊喜交加,身心都在这样恬淡的午后得到救助,如时光穿梭,回到了高中时代,勇猛、热血、总是鼓胀却总也羞涩的黄金时代。这一次的午睡奇遇使他迷恋起饭后小憩,从内心深处认定了原力复苏的秘密,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了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个内容。午睡过后,如果天气清朗舒服,他会上街走走或到咖啡厅坐一会,看看来来往往的人和景,思考和捕捉不明来由的各色表情。
    那天在咖啡厅偶遇路明和陌生男人,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本来一切平静如常的午后。从偶遇,不,是窥见路明到今天,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他常常拿出电话,想拨过去,但又什么都不想说,或者,他只是希望能接到路明打来的电话,听她说些什么,随便说些什么。可是电话一亮一灭,第八十三次、第八十四次,通讯录里路明的电话一亮一灭,都没有按拨通键。与其说他对路明和男人的亲密举动感到气愤或伤心不如说是一种好奇,他想更深的走入这个丰富而变幻莫测的女人,不单单在身体上侵入和探索,他希望了解她,解构她,继而欣赏每一个碎片,如果可以,他还希望拼凑她。对于石野来说占有路明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想和路明一起沉沦坠落,或者和她一起向生命,身体和精神的更高层跋涉……
    他再一次调出路明的手机号,第八十五次……
    石野看着这串已经能背诵下来的手机号,心里反复练习拨通时要说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该用怎样的语调。
    上扬?“喂?路明?你最近怎么样?”
    平淡?“路明吗,我是石野”
    更深沉一些?“嗯……我是石野……”
    还是故作轻松?“hi,最近怎么样?”
    本来并不着意在乎的事儿,经过内心的一再排演,竟然变得别具意义,如同一升被包装的空气,它既可以是来自天地间最寻常之物,也可以是一口带着情人气息和温度的不同凡响的呼吸的记忆。多有趣,我们着力于何物,便被何物捕获和囚困。一旦在思想和情绪上自甘沉迷,哪怕只有短短一刻,那时也脱离了自由的疆界。石野正走向囚牢,但往往人们并不自知。突然,寂静无声的排演被急促的电话震动打破,沉迷的路上的石野惊醒,仿佛一场没有尽头循环往复的梦被撼动。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被搅扰,也不想生硬决绝的挂断一个未知的电话,默默倒数五下,他决定如果对方还未挂断,他再接不迟,生活慢下来,是他着力习惯的过程。
    “喂,您好。”石野的声音带着旷野的磁性。
    “请问是石野老师吗?”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绵软的语气让人舒服。
    这引起了石野的好奇,怎么会叫我老师呢?“我是石野,请问您是?”
    “石野老师您好呀,我是花朵妈妈,您还记得吗?”对方温柔中带着轻快。仿佛久别重逢地欣喜溢于言表。
    石野喜欢这个声音,刚刚繁乱的情绪随着突然而至的温柔也变得踏实了许多,但“花朵妈妈”这个特别的称呼,却又令他不安起来,他闭上眼想在不易察觉的空隙中从大脑里捕获一段关于“花朵妈妈”的记忆,他本能地希望给对方带来好的消息,温柔的女人,不该让她失望。
    但很可惜,对方不仅是个温柔的女人,还是个很敏锐的女人。在极端的思考间隙中,她仿佛已经察觉到了石野的窘迫和善意。“虽然我们在西藏林芝仅一面之缘,但您给我和女儿花朵的旅途带来了很美好的回忆……”女人不等石野回答,又添了一句。
    石野当然记得这个女人。六年前,石野的生活第一次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三十岁的他和女友分手了,理由是司空见惯的性格不合。女友高挑性感,站在同样高大英俊的石野身边秀色可餐,她带给石野的除了从青春懵懂中逐渐成熟和觉醒的性意识的饱满填充,还有出入人群彰显魅力的虚荣,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对于一个蒸蒸日上、勇猛无畏又略欠火候的男人来说是无懈可击的伴侣,与其说石野迷恋她,不如说石野需要她,毕竟对于身心都尚在成长摇摆和肿胀的一无所有的男人来说,一件笔挺合身的名牌衬衫要比一件舒适柔软的纯棉tshirt或许更令人心动。石野在女孩的身上不断地感动着自己,他却误以为是爱,女孩的冷静与理性常常令他抓狂,平淡的生活,因为二人性格和需求的矛盾变得激烈而疲惫,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石野流着泪唱起“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时,一段典型的青春告别式爱情得到了埋葬。石野在黄土堆里挣扎和嘶吼,他歇斯底里地痛骂世界的不公和烂俗,痛骂金钱的腐朽和攀慕金钱的无耻,石野如此愤怒因为他如此渴望,他不曾被金钱腐蚀和豢养,便始终稚嫩和无知,便对人性的极美和极恶没有发言权,在残缺的思想里,他感到卑微和孱弱,石野的泪来自于太过清醒,即便女友的模样在分手的第三天已经模糊,但他对未曾踏入的糜烂的高地充满了愤恨的欲望。与其说这个女人促成了石野的成长与转变,不如说石野借助一个女人进入了自我成就的下一个阶段。重生的石野辞掉了安稳的职业,一头扎入了浑浊激烈的商海。在这个重要的转折点,石野明白他将面对的是什么,舍弃的是什么,隐藏的是什么,放大的又是什么,因此想在一切开始之前,独自进行一次旅行,为过去做个了结。西藏,便是他的首选之地。一个听起来庸俗但又无法回避的神圣之地。
    石野第一站落脚西宁。那时午后的西宁火车站尘土飞扬,一下火车热浪滚着浓郁的膻气扑鼻而来,石野反倒抖擞了起来,眼前简陋、粗糙、浑浊、热辣又掺杂着西北独特气味的环境提醒了他此刻已经远离纷繁和熟悉的北京,物理距离像一台切割机,齐刷刷的把人头脑里的过去和现在全面而彻底地分开,那些烦恼、牵挂、习性和多面摇曳的姿态都被搁置起来,人,可以在还未透彻的时候更简单更真实一点的面对自己吗?或许可以试试把自己流放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石野来到塔顶阳光客栈时已经下午四点多钟,太阳的照射有了倾角,但北纬三十六度的日光仍明晃晃的不给人喘息机会。穿过客栈门口迎面的佛龛,来到客栈咖啡厅,石野被一片开阔热闹的景象吸引,三五成群的陌生的旅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和畅快包容的体态,阳光直射在脸上身上,都带着光,带着色彩,热烈地释放着身体的能量。
    石野加快脚步来到前台,老板娘打量着他,笑着问:“刚下火车?先办入住吧。”
    “好的,还想向您咨询路线。”
    “没问题,你想怎么走?”
    “我想奔拉萨,一站一站搭长途车。”
    老板娘忽然严肃起来,故作深沉的看着石野说:“倒也不是不行,但很多地方不通车,你只能招手搭货车,但时间安全都没保障。”
    石野感激的看着老板娘,他知道老板娘在有意隐藏对这个“不切实际、异想天开”思路的无奈之情。“那您有对这个路线的建议吗?”石野进一步追问,并且有些心灰意冷。
    “喏,那边的公告栏,写个路线和电话,看看有没有一起走的,包辆车。或者一会儿和大家聊聊,看看有没有同路的带上你。”老板娘微抬下巴,示意咖啡厅最显眼的一块儿板子。
    石野再一次看向阳光下发着光的陌生人,这一次,他感到格外不同,那些还没有记住面容和声音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男人和女人,汇集到一个客栈的咖啡厅,而谁也无法预料,在下边的整段旅途中,日日夜夜,星辰雨露,高山草原,一路西行将与谁共度,将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或者奇异纠葛,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也或者没有可能,而如此随机甚至于不得不依赖命运安排的时刻,让人亢奋,这种被无形原力支配和选择的过程,自己如蝼蚁,如灰尘,如一颗无需精打细算辗转腾挪的星,跟随宇宙的引力和波动,就是全部命运和完美的呈现。
    石野办理好入住,匆匆放下背包便来到大厅,并很快和陌生人熟络起来,交换着彼此的计划,收集着一路闯关的秘籍,他感到身体已经点火,发动,蠢蠢欲动起来。很快,石野找到了自己的旅伴,那是一行在社交媒体提前约好的年轻人。石野和这群年轻人上路了。在同一辆车上,同一条路中,他们夜翻唐古拉山,看星河流动,听狼嚎四起,日穿可可西里,远眺羚羊,肆意奔跑……走过的每一片草地、见过的每一只雄鹰,都和他们在天地间同生共呼吸,开阔的天空不为任何人而存在,自由是这片神圣高原的教诲。石野从拘谨到开阔,从思绪连篇到沉浸当下,从稍显文质到热忱粗粝,当他们抵达拉萨的时候,石野已经被曝晒、颠簸和极致的风光打磨得格外挺拔硬朗风度翩翩,看起来更加勇敢洒脱。或许这并不是本真的石野,但你很难想象旅途中的人在孤独的,特别的、激烈的、多变的环境下,能够被短暂的打造成一番什么模样,谁也无法判定,特别经历下的这副躯体,和常规生活中的自我,到底哪个更真实,哪个更迫近一个人最高贵或最肮脏的灵魂。无论如何,当下的石野,具有作为一个男人原始的勇猛和无所畏惧的信念,走在人群中发着光,让人无法躲避。
    他和一行年轻人在八廓街的酒吧门口拥抱惜别,他们将从拉萨开启各自下一段不同的旅程。夜晚的拉萨街头没有灯红酒绿的都市丽人,沿街的地摊儿也不那么光鲜招摇,但人头攒动密集,大多操着其他地方口音的年轻人把具有藏族特色的小挂件或纪念品摆在人行道边,来来去去的游客躲闪着、驻足着,最繁华为八廓街口,汽车、三轮车、游客、摊主、酒吧迎客的伙计,各自为营,一个城市嘈杂的样子,大致相似。石野目送年轻人离开,消失在八廓街的拐角,他转身扫视了一圈这个繁闹的路口,两杯啤酒对于石野来说毫无影响,但他竟忽然有些伤感,霓虹一亮一灭、街头打扮俏丽的姑娘擦身而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此起彼伏,仿佛都离他很远,他是这片街头的阴影,无法享受片刻入乡随俗的安宁。对于拉萨街头的夜生活,他感到失望,如果不是扑鼻的牛羊膻味或者间或闪现的穿着藏袍的本地人,这与其他小城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可是拉萨,石野任性的倔强起来,拉萨是圣洁的,是遥远的,是不可被同化和侵染的,他竟然为一座城市的同步发展而感到生气,他想看到理想圣地最质朴自然的样子,更古不变。如同一个固执而敏感的男人是无法接受他心里纯情的姑娘在夜路招摇,或者袒胸露乳地摆出一副风尘气来,也或者只是不想看到她长大、变老、操持家务的模样。男人,在身体和心灵的某一处,永远豢养着一个孩子,他的纯真与理想赋予孩童,在不为人知或者不可自持时抖落出来。石野莫名其妙地生起闷气,于是一个人朝布达拉宫的方向溜达,离布达拉宫越近道路越发开阔起来,逐渐入夜,行人渐少,夜里的布达拉宫像疲惫的健硕的老人,气息沉厚,处变不惊,对那些没有信仰也不带虔诚的游客选择视而不见,搭在时间的飞毯上,缓慢而镇定地守护一方圣洁与苦难。石野在宫殿广场的边沿处停下脚步,他希望和宫殿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用眼睛慢慢审视与触摸它。在宏伟的建筑面前,建筑粹化了历史,在伟大的历史进程中,历史依托着建筑,它们通过不同的形态和延续方式与时间进行合作与暗战。石野喜欢建筑、热爱历史,在二者相得益彰之处,他胸中总能燃起火来,仿佛他的幸运在某一刻集中爆发,冲撞出的火花成了他独特记忆的碎片。
    “您能帮我和女儿照张相吗?”石野正定定的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任胸腔火花四溅,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石野看着眼前的女人,丰腴白皙,精致的五官不施粉黛,黑亮的头发直直地披在肩上,身材高挑却不魁梧,温婉的眼神沉着静谧,声音温而不浮,犹如空灵洞的仙子,一张口带着雅致的回音。身穿白色宽松衬衫,敞开的领口隐约露出精致的玫瑰金水滴吊坠和分明的锁骨。女人离石野并不太近,但一张口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在膻重的空气中独劈了温柔乡一般的气场,石野感到一阵眩晕,如酒倒灌,游走在每一根神经上,紧张、燥热、膨胀……刚刚的闷气和孤独早已不知所踪。
    “叔叔,您能帮我和妈妈照张相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石野赶忙回过神来,这才看见女人身边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哦哦,好的。”石野接过相机感到自己对女人一时的沉迷有些失礼,脸竟然随着身体不自觉的冲动红了起来,紧张得有些手忙脚乱。
    女人成熟得体地开解:“抱歉打扰您专心欣赏布达拉宫,这个角度实在很好,远一点看一座建筑,更能打动人。”
    “是啊,初次相识,气质翩然,令人心醉。”石野再一次被女人对照相角度的阐释击打,含笑看着她,心跳得更快了,话里话外,语无伦次,不知所指。
    女人实在睿智大方,似乎听懂了石野对布达拉宫脱口而出不无恰当的赞叹,脸也红了起来,露出沉稳而腼腆的笑,拉着女儿向远处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这里,好吗?”女人略扬了些声,灿烂地笑了起来,温柔的询问仿佛柔软而纤细的指尖在石野的胸上游走,石野被这突然而至的悸动包裹撕咬,一半的血液冲向腿间,一半的血液冲向脑顶,一边忍受着胀痛,一边享受着晕眩。他强忍着复杂而迫切地欲望,草草按下了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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