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颜。”贺图南在身后喊她,展颜回头,这才发现落下他这么远,他背着光,也瞧不见什么神情,隐约只觉眉眼深浓。
    他仅仅喊她一声,没下文。他一直等她转身看自己一眼,可她没有,人都要伸手推病房的门了,他叫住她。
    她的脸,被霞光镀满,长睫像洒了金粉毛茸茸的。
    过道里,有人抱着个破收音机,来来回回走,收音机里传出歌声: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儿呀
    迎着风儿随浪逐晚霞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歌声近了,那样悠扬,又远去,展颜问:“图南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怪好听的。”
    抱收音机的男人正走到贺图南旁边,一转头,对她说:“小姑娘,这是八|九年齐豫的老歌,你那时估计只这么高哩!”他比划了两下。
    贺图南没说话,他只是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进去。
    他问过医生贺以诚的情况,第二天买票,回了北京。
    贺以诚比医生预判的要糟,时轻时重,本说两三天就能出院,出院当天,凌晨又起了烧,也不晓得大暑天怎么会发烧。
    他坚持出院,展颜在家里一面练着手绘,一面负责他一日三餐。中学那会儿,她面对他,总有点拘谨客气,现在倒真像女儿了,提醒他吃药,做饭时问口味,贺以诚也问她学业的事,有时间细聊她那次比赛,两人在家呆一起,跟普通父女没区别。
    但这些话题都留在浅浅的那层,谁也不提当日的事。贺图南会打电话,他也一样,不涉及根本地问些话,好像父子间那场厮杀,没发生过。
    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心头都被砍出了缝儿,展颜起先没时间细想,回来后,晚上睁大了眼,像小时候那样屏息凝神等老鼠,全神贯注,一门心思地想。
    夜里就这点好,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你,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像就剩你自己,能好好细数落过往,想清楚,想明白。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跟贺叔叔,是有过那么点嫌隙的,她觉得他管的太多,太细,他不管她想要不想要,一个劲儿的给,太窒息了,爱也能把人憋死,但又没法说。再后来,他为了她,出那么大的事,她成人了,多多少少知道男人是什么样,这世上,男人要想证明自己就得有事业,有钱,他本来什么都有,因为她,一夜成了阶下囚,这样的大起大落,没几个能承受得住。
    可贺叔叔生生受着了。
    她胸口一阵剧烈的痉挛,妈在信里说,怎么信赖她,就能怎么信赖贺叔叔。他跟妈,到底是怎么个关系,才能做到这一步?妈铁定是信赖他的,妈这样信赖过爸么?
    夜那么长,她能想一夜。
    贺以诚让她也回学校,她说再过两天,其实也是在等贺图南,他忙的要命,奔着实习转正去的,数一数二的投行。
    她想问贺以诚点什么时,他却先开了口,等筷子摆好,他说:
    “咱们说说话吧,颜颜。”
    展颜笑笑:“咱们不是每天都说的吗?您想说什么?”
    “说说咱们都认识的人,你妈妈,还有你图南哥哥。”贺以诚语气很淡,他重新有了精神,双眸湛湛。
    展颜嗯了声。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你大了,一定也怀疑过我跟你妈妈是怎么回事,这叫外人看,我可笑的很,上赶着要替人养女儿,”贺以诚倒了点小酒,抿一口,“这世上人多了去,什么怪人怪事都有,我想的是,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的事,我还有几年不到五十呢?圣人说,五十知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不敢讲自己清楚,我只知道,自己这半辈子命是什么样的。”
    展颜被他说的,心里那股悲伤拔地而起。
    “那天,你图南哥哥说,我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我没解释,你妈妈走后,我懒得解释一切跟感情有关的东西,我能应酬生意场的事,但我已经应付不了感情了,我很累,有些事是不能跟别人说的,只能烂心里。今天跟你说,也仅仅是想告诉你,你妈妈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我跟她,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这点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妈妈。”
    他徐徐说着,还是这身温和镇定的气度,分毫没改,他有无数话能赞美他的挚爱,却只是蜻蜓点水带过,那是属于他的,一个人的,连展颜都不必告诉,他要带到坟墓里去,这样干净,再也没人知道他跟明秀的往事。
    展颜深深望着他,她有些惊觉,妈妈有部分是她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她知道,贺叔叔不会细说了,妈妈也没细说,只让她信他,没说他一个字的不好,全是好,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她没得到。
    “你爱她吗?”
    贺以诚说:“爱,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妈妈,我这么爱她,却没能跟她结婚生子,所以我说我讲不清天命,天命也许就是无常,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想怎么操弄人,就怎么操弄人。”他无声流下眼泪,表情都没变。
    “你妈妈走时,我心里空的要命,我刚跟她重逢,她就走了,我觉得自己活着都变成了件非常没意思的事,可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想着,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尽我所能把你照顾好,她太苦了,她嫁到那样的一个家里,过的什么日子,明明不会死的却死了,我厌恶你爸爸,你奶奶,我确实虚伪,觉得展有庆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他也不配娶你妈妈,他娶了你妈妈,却不能爱护她,他生了你,同样不能爱护你,他是个窝囊废,是孬种。”
    贺以诚说这么多,忽然抬眼注视着她,“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因为我清楚,他再不堪,也是你爸爸,你们才是父女,这是最让我绝望的,我是不是很可笑?”
    展颜没办法面对他的眼睛,他完全坦白了,她承受不了。她别过脸,说:“贺叔叔,你跟妈妈的事不想说,我不会追问的,这是你们之间的秘密,我相信你,也相信妈妈。”
    “好,咱们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图南哥哥。”
    她心里重重一跳。
    “他从小跟徐牧远一起长大,很会惹事,两人闯了祸,都是他出的点子。他对你,天然有优势,你长于乡野,心地单纯,是我大意了,只想着让你们当兄妹一样处着,将来,我老了你也有个照应。可我忘了,你们少男少女,正值青春,他又比你大懂的多,趁你什么都不清楚……”贺以诚再提这些,胸口还是又紧又闷。
    “不是,”展颜终于直视他的眼,也不顾矜持了,“我不是贺叔叔想的那样,我清楚,我喜欢他,很早之前就喜欢他了。”
    什么时候呢?大概就是高一寒假那年,她回去,他在电话里琐琐碎碎,如果硬要找个起点,就是那个时候。
    贺以诚皱眉,已然又怒上心头。
    展颜却要说:“他没引诱我,是我自己愿意,”她脸上来热气,胸口起伏着,“是我想,我高三时总担心他谈了恋爱就不要我了,是我自己要跟他亲近的。”
    贺以诚打断她:“你那是青春期冲动,我出了事,你只能依靠他,你自己根本没弄清依赖心理和感情的区别,他对你怎么回事,我更清楚,你俩都没弄清自己的感情。”
    他斩钉截铁,显然在这件事上不给她余地。
    展颜不想惹他生气,她脸通红,忍住了。
    “他不适合你,你驾驭不了他的。”贺以诚脸色阴晴不定,只要不谈及明秀,他就是冷酷的,极其理性的。
    展颜眼帘垂着,一声不响。
    “他以后,面对的是个灯红酒绿的世界,要在外打拼的,无数诱惑等着他,考验根本没开始,你们生活的年代跟我们那代人完全没可比性,你要念五年,到时他都工作两年了,他早一股社会气了,你呢?你现在能给他的,是青春美貌,到时他只要有钱,有无数青春美貌对他投怀送抱,你要过疑神疑鬼的日子吗?你能永远青春吗?我是男人,比你更了解你的图南哥哥。”
    贺以诚说到这,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更不会让儿子跟女儿胡搞,他绝不接受。
    “您为什么不能对他有点信心呢?”展颜忍不住了,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判定贺图南。
    “我是对人性没信心,”贺以诚果决地告诉她,一双眼,明察秋毫般望着她,“颜颜,你有信心吗?你觉得,他爱你什么?我哄着他给了份责任让他挑着,他一知道真相就迫不及待了,你还那么小,有几个十八岁就做这种事的?!他根本就是混账!”
    贺以诚脸色变得苍白,一阵晕眩,人看起来极不舒服,展颜一惊,起身过去替他抚背。
    “你投入的越多,将来受的伤害越大,傻孩子,你应该去认识更多的人,外头世界那么大,你不该被他困着。”
    展颜心被狠狠揪起又碾平,她有说不出的绝望,她知道,贺以诚不会给她跟贺图南机会,她无从反抗,多一句辩解都要小心翼翼,唯恐伤害他。
    她看到他的白发,是啊,他年华老去,她还欠他那么多,朝夕必争地还,又什么时候能还清呢?她还不清的,这一刻,她真是爱他又恨他,爱和恨,都是那么强烈,她都没恨过人,可她恨贺叔叔。
    也就那么一霎,她清醒过来,十分羞愧,你看他鬓角的白发,她又心软了,她真是不忍心让他再痛苦,再伤害身体。她还年轻,二十岁,鲜花一样,可他的青春,只剩回忆了,他手里还剩什么?前途不明的事业,破碎的婚姻,有怨怼的亲人,她难道还要剥夺他的儿子吗?
    他用爱来控制她,他成功了。
    展颜不知道最后自己说了什么,也许,是抚慰他几句,也许,什么也没说,她沉默地躺到夜晚的怀抱里,想了许久,爱是能辖制人的,他给的越多,就越能辖制她,让她里也不是,外也不是,她从没有不要的资本。
    她要下去,就一辈子受制于人。
    爱这个东西,真的太让人痛苦了,
    展颜静静望着天花板,她流了许多眼泪,但没有声音,她知道,要把黏连的血肉分开,会很痛,但时间会让它们各自长出新的皮肤。
    第64章
    展颜跟孙晚秋去了趟新区,国际会展中心、艺术中心皆已建成,成为本市地标建筑,报纸上说,这里将成为城市未来的金融核心。
    2004年的夏天,新区多了几万人口。
    展颜拍下照片,说等十年后再看,孙晚秋说:“哪里用的上十年,五年后,都不一样了。”
    她说:“我以后会给这里设计房子,你信不信?”
    孙晚秋说:“我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到时我买你设计的房子住进去,我就有自己的家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跟孙晚秋回了工地,要一起睡。那时,天都已黑透,远处滚着雷,会下雨的样子。洗澡不是那么方便,孙晚秋烧了水,拿热毛巾给她擦后背,力气大,展颜被搓得往前一倾一倾的。
    她很平静地把这些天的事说给孙晚秋听了。
    “你打算怎么办?”孙晚秋把毛巾丢进盆里,又拧了把,让她抬腋下,展颜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三年级那年,我奶奶闪着了腰,正该收麦子,人都在地里头忙,我在家一个人烧锅做饭,还得洗衣裳,奶奶老骂我,这弄不好那弄不好,到最后,作业赶不完了,我急哭了,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写不完了,怎么都写不完了,老师为什么老让抄课文呢?那会儿真绝望,这件事儿,我很多年都没想起过了,现在又有那种感觉了,贺叔叔,还有贺图南,我还不完了,怎么都还不完。”
    雷声近了,风声忽然大起来。
    电扇开关上的油渍,在灯下腻腻的,孙晚秋调到最大档,坐下说:“因为他们一直付出,你怎么还?贺叔叔对你再好,也不是明姨,不一样的,你再怎么跟明姨闹别扭,她不会跟你算账,但外人,付出了那么多这时候就得算算了,也许贺叔叔不会,但你心里会有疙瘩。”
    “我设计拿奖存了几千块钱,够交学费的,等九月申请国奖,今年我觉得差不多了,我不能再花贺家的钱。”她躺到竹席上,眼睛看着落满苍蝇屎的吊顶。
    孙晚秋胡乱擦了几把身子,开了门,风里卷着尘土直往嗓子眼里扑,她匆匆把水朝拖鞋上一倒,脚趾头搓了几下,赶紧进屋,“天气预报说有大暴雨。”
    她坐床边,晾着脚,继续说,“我早就说过,贺家人对你好,你就得受制于人,我可以供你。”
    展颜偏头,看看她:“我不能要你的辛苦钱。”
    孙晚秋说:“你不用担心受制于我,你得还我的,你要是念不好别来见我。”
    展颜微笑:“如果我有困难,肯定开口。”
    “你是不打算跟贺叔叔联系了,还是贺图南?”
    “我没这个打算,只是不能再花他们的钱。我会回来看贺叔叔的,陪陪他,等工作了再一点点回报他,我不能伤害他。”
    “贺图南呢?”
    展颜身体微微一抖:“先分开,等贺叔叔气过了这一阵,也许,他会回心转意,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
    孙晚秋沉默,过了会儿,说:“可以假分手。”
    “我不想骗他,也骗不住,有些东西没法掩饰的。”
    “你心里其实是有些埋怨贺叔叔的,对不对?”
    展颜不说话。
    孙晚秋说:“如果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嫁给贺叔叔,给你跟贺图南当后妈,你什么感觉?”
    展颜忽的坐起:“你疯了。”
    孙晚秋说:“能体会贺叔叔的心情了吗?大概就是这种,晴天霹雳,不能接受是吧?”
    展颜失神看着她。
    孙晚秋说:“贺叔叔是长辈,我怎么能跟长辈结婚呢?你跟我是好朋友,我又怎么能当你后妈呢?多膈应人,太恶心人了,贺叔叔也是这种感觉。”
    孙晚秋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能力,她嘴里没有任何学术的高深的词儿,像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就表尽了大自然的规律。
    展颜又慢慢躺下,孙晚秋爬上床,并肩卧下,她摸了摸展颜的手,搓着她指尖:“这件事,无论你做什么打算,我都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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