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帐内好像稍微静了一下。
    李二偷偷看了张辽一眼,拎着一只生羊腿,正在指点小郎如何生火的张辽有点恍惚,左右看看,又低了低头。
    “我是下过河的。”张辽突然说。
    ……她挠挠头。
    陆白看看她,又回头看看张辽,又转过头看看她。
    “阿姊,我是说江东遣使,请封吴侯之事,阿姊是在说什么?”
    第604章
    江东遣使,请封吴侯。
    虽然臣子向天子要求爵位在正常情况下看起来有点诡异,但现在毕竟也不是正常情况,经历过袁术这种公开称仲家的挑战后,朝廷对此其实是很宽容的。
    但在请封吴侯的同时,张郃有信传来:一江之隔的曲阿,有渔人见到调兵遣将痕迹。
    孤证不立,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张郃又多方查证了一番,吴地多山越匪贼,那些兵士会不会是去剿山越呢?
    很快又有柴桑处的商贾沿江东下带来消息,说鄱阳湖有水军操练,军容整齐,令人望之生畏。
    但这仍然不足以证明江东有何图谋,尤其是在刘备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的情况下,任何轻启战端的人都会被群起攻之。
    令刘备最终对江东生疑的是刘表的信。
    众所周知,孙策兄弟因孙坚之死,与荆州刘表有不共戴天的大仇,连带着对整个荆州士族的态度都非常冷淡。
    但最近孙权不仅遣使来下邳,还悄悄遣使去了荆州,给蔡瑁送了一份厚礼,想要同刘表缓和关系。
    亲爹的死说缓颊就缓颊,这个气量大起来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对面还不是傻白甜刘勋,而是老谋深算的刘表,自然会生疑心。
    孙权是真心想归附朝廷吗?
    这个问题在朝堂上被提出来,很快有朝臣给出意见:一个忠心的汉臣不会拒绝天子的召见,下一道诏书让他来下邳不就知道了吗?
    但立刻又有人反对:如果孙权有悖逆之念,无悖逆之胆,诏书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以为图穷匕见,只能起兵。
    一提到起兵,有人当时就看了一眼乐陵侯陆廉。
    ……陆廉低着头,睡的很香。
    又看看杨彪。
    杨彪也看看陆廉,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从体量上还是政治上,江东都无法与朝廷抗衡,而在军事水准上更是天壤之别。孙策善战,但最擅水战,当年曾攻克合肥,不足旬日便被陆廉疾风骤雨般打回了水里,称得上是孙策生平一大恨事。
    若江东孙郎尚在,报仇雪恨或未可知。
    但他现在不在了,留下的是一个今年刚满十八岁的孙权,受父兄荫庇,得了江东这片基业,他若能在世家林立的艰难境遇里守住江东,已是大大不易,若还想在战争里胜过陆廉,除非是两手一张天降陨石的位面之子。
    虽然暂时不清楚江东这种表面客气,背后搞小动作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但没必要把陆廉扯进来。她已经是个县侯,封无可封,就算真要和江东打仗,也不必由她来做主将,引出朝堂一堆难以收拾的麻烦事。
    在一众朝官不解的目光中,杨彪高深莫测地摸摸自己雪白的胡子。
    她想在朝堂上睡觉,那就让她睡,你看她睡觉时一声不吭,打个鼾也不响,很得体了嘛!一个明明有资本骄横跋扈,祸乱朝纲的将军,上朝时一言不发,默默睡觉,这不是大汉忠臣什么是大汉忠臣!
    只要她坐在那里打鼾就够了。
    打鼾,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一个活着的陆廉,意味着什么?
    让孙仲谋和身边那群江东世家自己掂量去吧,朝廷不关心他们了。
    刘备也转头看了一眼陆廉。
    手很痒。
    他与朝廷的看法是不完全一致的。
    这群公卿虽然关上城门爱勾心斗角,但他们对战争没有强烈清晰的感观,也无法察觉到时机的重要性。
    在朝臣看来,只要江东不公开反叛就可以了,在刘备看来,远远不够。
    前番贾诩用计除掉了孙策,暂罢了江东北上争霸中原的心思,现在不过短短数年,明面上请封吴侯,暗地里厉兵秣马的行为是不是意味着孙权已将兄长留下的遗产整合完毕了呢?
    时机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但不是全部。如果孙权当真又有了一战之力,却隐而未发,伺机而动,将来刘备如何北上击破袁氏,进而再兴炎汉呢?
    他需要一场公开的谈判,需要得到更加清晰明确的答案,其中包括了江东有影响力的人都是什么态度,孙权的位置和他的看法,江东兵力多寡,作战水平高低,以及这些林林总总的信息所汇总的答案:他到底是可以安心休养生息,等到袁氏相争至军民疲惫便可渔翁得利,还是必须趁河北袁氏兄弟阋墙时,将江东彻底解决掉。
    ……但是,如果非要解决的话,怎么解决呢?
    陆悬鱼盘着腿,专注地坐在羊腿前。
    有一只灰黑纹理的狸子在附近盘桓许久,虎视眈眈。看它那个光滑的皮毛和恶狠狠的眼神,她直觉认为是个值得较量的对手,因此甚至将陆白正在说的话也漏听了好几句。
    “朝廷想遣使去江东——”
    她默默地转动着羊腿。
    “看一看孙策既去,江东还有什么本事。”
    羊腿默默地散发着香气。
    “那个孙权今年不过——”
    听了这个名字,她整个人像是忽然愣了一下,皱眉看向陆白,刚想说什么的时候,狸子突然起飞了!
    砰!
    她挥出了拳头!
    裹着毯子的曹植和阿草愣愣地看着她。
    那只狸子夹着尾巴疯狂地跑了,期间也夹杂了两声叽里咕噜的咒骂。
    她不以为意,揉揉鼻子。
    “羊腿好了,”她问道,“有酒吗?”
    有极清澈的酒自半空而下,坠落青铜爵中。
    那一定是反复筛过数次的酒,冷冽中带着甘美的香。
    ——很衬他。
    他是不爱熏香的,身上只有油脂擦拭过铁器,又被鲜血打湿的气息,只有二十余岁,却比许多沙场征战二十年的老兵浸润得更加透彻。
    可他的容貌那样美,女郎只要远远的见了他的风姿,自然感受到如美酒般的香。
    上巳又到,江畔冷清许多。
    他是不能再骑马出城,引来无数女郎爱慕的目光了。
    他的风姿会被多情还似无情的女郎所遗忘,他的功业则会被那些世家弃如敝履。
    可总归还有人记得他。
    记得他是一位多么可爱的朋友。
    这位挚友在孙策墓前坐了很久后,又搬出一张琴,慢慢地弹了起来。
    他似乎是陷入了很深重的苦恼中,这苦恼不能讲给旁人,只能讲给他听。
    “张子布欲投刘备。”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又顿了顿。
    “但你那样器重他,或许是我错怪了他。”
    他的朋友不言不语,静静地听着琴音。
    “讨虏将军聪慧,弱冠便有见策知变之能,江东世家已渐见信服。”
    有女郎远远地牵着纸鸢跑过,似是听见琴音,停下脚步,向这边望过来。
    “若众人与我同心,或许能守住你的基业,待兵马操练精熟,与刘备共逐天下,亦未可知。”
    他说出这句话后,似乎又觉得有些荒谬,琴音转了个弯,连他自己都被逗笑了。
    “只是,我当如何胜过陆廉?”
    女郎好奇地盯着他看,神情很是诧异。
    ——那也是一位容貌俊美,气度不凡的郎君,看他朴素而精细的服饰,看一旁低头吃草的骏马,怎么看都是一位颇有身份的人。
    如果他是为哪一家的女郎而苦恼,她一定要告诉他实在不必这样,因为谁看了这样忧郁的眉眼会不心动呢?
    可他确实在为一位女郎而苦恼。
    她有铁石的心肠,不会被江东温柔的春风所动摇,江东人窃窃私语说,当她睁开眼睛,率军南下时,长江也不能阻拦她的脚步。
    有人唱歌,有人应和。
    溪流被搅得有些浑浊,片刻又复清澈。
    她将酒盏放下,摇一摇酒壶时,有人将她手中的酒壶拿走了。
    “还不曾醉吗?”张辽问。
    这种酒与她后世所熟悉的酒相差甚远,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酒醪,度数很低,很难喝醉。
    她想了想,很坦率地说,“可能有一点,但不多。”
    “这样的日子,若是只顾饮酒,那该多无趣?”
    陆悬鱼有点发愣地看着他,“那该做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将张辽难住了。
    他心里是有一个提议的,但就是说不出来,于是噎在那里,不上不下了半天。
    “寻五好友踏踏青也好,”他说,“你有一个旧友,若能请来一叙也好。”
    “我们俩分道扬镳了。”她说。
    张辽夹起一颗豆子塞嘴里,“我与温侯亦是如此,但我还是时时去寻他说话。”
    “它不太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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