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他违心应道,想到若两人真叙起旧来,心里就无端起了酸意。
    好在南枝未曾再问下去,话头便停在了这里,南枝继续替她上着药。
    烛火幽微, 南枝却发觉他背上的伤有些不太对劲。
    似乎除去了那些新长出的红肉, 交错间还有那种发白的伤痕, 像是陈年的旧伤, 狰狞着微微凸起于皮肤。不似是刀剑所伤, 竟似是烫伤或烈火灼伤的。
    她手指抚过那些嶙峋的伤痕, 仿佛能窥见他受伤时的惊险。她记得从前他身上是没有这些伤的。
    “侯爷背上的旧伤是哪里弄的?”
    知道她问的什么,齐敬堂只是扯谎道:“前两年去南边剿匪,中了埋伏,被火围困在林子里,那时候弄的。不碍事,早都好了。”
    南枝觉得不像,若是区区盗匪,怎么会伤他至此,可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药上完了,齐敬堂拢好了衣襟。“夜深了,快去睡吧,明日还要去母亲那敬茶。”
    南枝应下,收了药盒,重新躺进帐子里,只是仍旧有些睡不着。
    又忆起从前时候,他们两人也是这般睡在一个屋子里,他也会在那样的小榻上替她守夜。
    一转眼她又成了县主,他的妻子,跟做了场梦似的。只是有时她忍不住去想三年之后这场梦的尽头是什么。
    第二日晨起,两人都早早洗漱后,一起去拂英堂去给大夫人请安。
    待给敬了茶,大夫人连声道了几个好字,拉着南枝的手将她仔细瞧了瞧。
    见她今日一身藕荷色的上襦,水红色的马面裙,比起从前在府里做丫鬟时的素净打扮更添几分颜色,也不禁感叹,怪不得能让儿子如此记挂。她拍拍南枝的时候,让丫鬟取了传家的镯子,亲手替她套到纤细素白的手腕上。
    “你们夫妻俩日后好好的过,我也就放心了。敬堂这个孩子话少,有时性子起来的时候会犯些倔,你多担待他。可若是他真欺负了你,母亲也会替你做主,别委屈了自个儿。”【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儿子身旁空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肯娶妻了。无论娶的是谁,大夫人的心里都欢喜,总归儿子日后有了伴。可待知道是南枝,知道儿子这么多年心中牵挂的都是她。只要儿子欢喜,儿子高兴,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欢喜。
    至于从前那些旧事,大夫人不是迂腐的人,儿子那般沉稳的人,这些日子却眼角眉梢,不自觉中透露了些喜意。对比起他生病沉郁的那几年,像是整个人都有了活气儿。因此大夫人如今看南枝是越看越欢喜,总觉得哪哪都好。
    镯子套在腕子上,冰凉凉、沉甸甸的,碧绿的颜色,上好的水头。
    南枝见大夫人这般欢喜,知道她该是不知自己与齐敬堂的三年之约,一时心里起了些愧疚。
    压下那些情绪,南枝也回握着大夫人温婉的手,只道:“多谢母亲。”
    紧接着便是认亲,南枝将早已备好的绣件等物,从丁香手里接过来,一一送到陆家的长辈亲族手上。
    为首的便是二夫人,听说二老爷在瑞王谋反后不久,人便突然生了急病暴毙死了。后来四公子齐敬州也犯了些事,被派去广州服役。二夫人如今孀居,人老的厉害,干瘦干瘦的。一点不见往年的精明劲儿,像是强撑精神的枯枝败叶,挂在枝头就快要坠落。
    听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庵堂养病,极少出来。
    南枝不知道二房遭遇是否与齐敬堂有关,不过这也不是她该去理会的。
    二夫人只接过那绣件,点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整个人暗沉沉的。
    接着便是三夫人,她满脸堆着笑,接过南枝递过来的绣件,神情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只是表情仍有些不自然。
    却说三夫人心中很是惴惴,从前南枝也是在三房里做丫鬟,自己待她实在算不得好,甚至在儿子想求娶她的时候,还有意让婆子给她下药,想促成她与齐敬州的事,又如何能不心虚?
    可如今世事变幻,她已成了侯府主母,日后她要仰赖她的鼻息过活。可转念一想,若不是自己,她哪有如今这造化。
    如今丈夫仍是那副样子,走了一个柳姨娘,添了李姨娘,王姨娘,个个都妩媚的厉害,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子又一直只有个举人功名,捐了个官儿,不咸不淡的做着,日后分了家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只好只想着日后要好好笼络着南枝,哪怕为从前的事告声罪,扶低做小也未尝不可。
    她这般想着,南枝却已走到三老爷面前,三老爷也接过南枝递过来的礼,笑着点点头,仍是往年那一副憨笑着不上进的模样。
    待到了齐若茗跟前,南枝将准备好的绣件送给她,是只很小的虎头鞋,显然是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
    若茗接过,冲她眨眨眼。
    而待到了一旁的沈知章,两人目光交汇了一瞬,沈知章接过礼,淡淡点点头,便算过了,而齐敬堂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余光里悄悄看着两人的反应。
    南枝察觉到他掌心的力度,转头看向他。
    齐敬堂忙拉着她往四妹妹那边走:“四妹妹眼巴巴的看着呢,都等急了,猜着她嫂嫂要给她什么好物件。”
    四小姐还未出阁,她是三房的庶女,天真浪漫的年纪,听着大哥的话,脸羞的红了红。
    待认亲的程序走完,南枝与齐敬堂出了拂英堂。齐敬堂握着她的手仍未松开。
    南枝扯了扯他,问道:“不必去安顺堂那儿看望一二吗?”也趁机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挣开一些。
    齐敬堂不动声色地将手收紧,握住她细嫩的手:“不必。祖母在养病,喜清净。”
    ***
    三日的婚假一过,齐敬堂又重新忙碌起来。
    南枝多少听到些风声,是北方的战事,最近很是焦灼。
    她也渐渐上手管起府中的事务,好在有得力的嬷嬷和丫鬟帮衬着,她也并没有打算要将这个侯府主母长久做下去。大多的时候,只是将放账面翻看一遍,无大的错漏,便也就罢了,日子倒也清闲。
    这日晚膳后,齐若茗约了南枝,一同到园里散步消食。
    齐若茗的身孕已有三月,尚还未显怀。南枝却不敢大意,让她小心着脚下。
    齐若茗笑出声来,作势要掩住耳朵:“嫂嫂,你怎么比我娘还能念叨。”
    南枝无奈地轻瞪了她一眼,正走着,见亭子那儿走来一人,高而瘦的身影,靛蓝的袍衫。
    南枝认出是沈知章,猜想他是来寻若茗的,寻着借口同齐若茗道:“走着便有些凉了,我回去寻件披风来。”
    齐若茗却拉住她的手:“嫂嫂,是我叫他来的。我知道当年事发仓促,你们都有好多话要讲,却没来得及说。他如今待我很好,我也不会无端吃这样的飞醋,只想让你们将未尽的话都说完,他也好少些遗憾和牵挂。我信他,也信嫂嫂,更信我自己。至于大哥那边,他若是心里还过不去这个坎儿,嫂嫂便搬来同我住,可别惯着他的性子。你不知道大哥,他小时候养了只绿毛鹦鹉,喜爱的紧,人稍一碰一下他都要不高兴半天。我那时便同娘讲,才不能由着他的这个性子来......”
    南枝知道了她的好意,不去反倒显得有什么。况且,如今两人又成了姻亲,都住在一个府里,总不能长久着避讳着,瞧在下人眼中,反倒好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样。
    至于齐敬堂,想来新婚之夜,他说那样的话,该是不忌讳了。
    ***
    却说齐敬堂这边刚从衙署回来,他从袖中抽出那木盒,在灯下看着那一对绿宝石流苏耳坠子。这是他亲自画了图样,请人打出来的。
    以赤金为底,上着一颗硕大的绿宝石,很清透的颜色,其下是流苏并着各色细小的宝石。垂坠下来晃动的时候,像孔雀绽开时缤纷的尾羽。
    想起自己与她,便起始于那对耳洞。如今他想亲手将坠子替她带上,填补上那一段空缺。
    他摩挲着耳坠,想象着她戴着耳坠,静静立在灯下的模样,纤弱,文静,却夺目。
    却说待到了积雪堂,却被告知夫人被三小姐约去在园中散步,齐敬堂不禁有些埋怨妹妹,他如今事忙,也就这点空闲,她也要与自己争。
    将木盒塞到袖中,抬脚便往园子中走去。
    月色下,庭院中的草木在石路上投下或浓或淡的影。
    南枝与沈知章立在石路上,不远不近的距离。
    还是沈知章先开的口:“当年那事对不住。本是我与侯爷设计福王的,不想倒将你牵连进去。”
    南枝摇头:“本该有这一场事,又哪是你能阻挠的。”
    “这些年可都好?”沈知章问她。
    “都好。侯爷待我很好。你呢,可都还好?”
    “都好。”
    “清月呢?她可嫁人了?”
    “嫁了。是江西的白家,今也有了身子,日子顺风顺水的,听说丈夫也快要往京城里调了,你们或许不久便能见到。至于母亲,江西湿气重,她腿脚不好,想着等清月回京的时候,把她一起带过来。”
    南枝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只是却不会觉得尴尬,彼此脸上都有笑意。
    见不着时有些牵挂,见对方一切安好,便也心满意足,无话可问了。
    “风大了,早些回吧。”他道,“南枝,要过的好。”
    南枝点点头,展了笑颜:“你也是,我还是那句‘金堂玉马,儿孙满堂’。”
    说完,一路往回走。
    齐若茗还等在那里,南枝握住她的手。
    “若茗,多谢你。”
    若茗眨眨眼:“我也是有私心的。让你们早些把话说完,他也少些遗憾,少牵挂些你,便能多多将心思放在我和孩子身上了。”
    南枝只是笑,又同她沿着来路一路往回走。
    立在假山后的齐敬堂却将方才两人的情状尽数收到眼底,分明两人的话都恪守着界限,可不知怎的,他还是心绪繁乱起来。
    一时想到自己握住她手时,她时不时想要抽离的动作,一时又想到那张只有三年的婚约,也就失落起来。
    燥郁涌上来,将手中的盒子往草丛里随意一丢,转身往回走。
    圆石瞧出他难过,却不知要如何劝慰。
    齐敬堂却是走到了书房,自己又一路回转回来,俯下身将那木盒捡起。吹去其上的浮灰,又拿袖子小心擦了几下。
    有木盒护着,里头的耳坠子仍然洁净光彩。
    他叹了口气又装回了袖子里。
    作者有话说:
    狗子吃醋。
    南枝:是您说可以的。
    狗子委屈,哑巴吃黄连。
    第48章 战起
    齐敬堂最终还是来了南枝这儿, 只是袖中藏着的那个盒子,却觉得有些烫手,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将这对耳坠子送给她。
    这一路的风将他有些被冲昏的头脑, 吹得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来他本没有立场去吃这样的飞醋,也没有立场去嫉妒, 去生她的气。他要将这耳坠子送给她尚且也需找一个理由, 而她也不必就是要收下。
    他只是还沉浸在那场盛大而热闹的婚礼中, 欢喜于她又回到这座府邸中, 与她同屋而眠, 隔着那样近那样近的距离。
    她甚至肯吃他送过来的食物, 肯问他的伤势, 肯亲手替他上药。
    他陷在这种接踵而至的欢喜中不愿醒来, 从而理所当然的以为拥有了她。而后,看到她与旧爱见面,便会牵情动绪。
    而其实, 她并不属于他, 也从未说过会原谅他,会永远留在这儿的话。
    而只是因为一场突来的和亲,她答应了他的条件,选择暂时的妥协。受他羽翼的庇护……仅此而已,仅仅是短短暂暂如三年的表面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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