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陆枢行偏过头,语调奇怪地重复了一遍:“小、苍、蝇?”
    世界意志:“……你说什么?”
    “还真是亲昵啊。”
    陆枢行视线阴沉地看着岁杳的方向,“天道才不过重新运转了几年,你们关系就已经亲密到这种程度了。”
    岁杳无言:“这是嫌弃的称呼,不是昵称。”
    世界意志:“陆、枢、行!!!”
    “哈。”
    陆枢行短促地冷笑一声,终于不再纠结于称呼的问题上,径直道:“那么,要不要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当初你们是如何痛哭流涕着求我改变这一切的?”
    他说着:“见我无法再被掌控,就改变目标了,嗯?听着,我不管你们是怎么盘算的,但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算计到她的身上来。这片令人作呕的土地,我能摧毁一次就能摧毁第二次,也别用黑火来威胁我,大不了所有人统统去死。我这几辈子加起来,也算是与她同生共死了,而天道跟世界,就此湮灭在尘埃里,再不复存在。”
    自从融合了陆师兄的那部分灵魂之后,他很少再发出像往常那样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狂笑了。只是此时此刻,当陆枢行堪称语气平淡地微笑说出这番言论的时候,杀伤力甚至比曾经的那个疯子要更加可怖。
    魔头是被无数次逼入绝望,精神错乱而发疯灭世。
    而如今的陆枢行,却是在意识清醒、生活美满的前提下,认真地想着该怎样从源头结束这一切。
    这一次,世界意志沉默了许久。
    久到都以为它不会再发声了,它突然模拟出一道极为似人的叹息。
    “她说得是对的。”
    世界意志像是第一次真正触摸到那光明的反面,“跟黑火没有关系,你生来就是这样的人,陆枢行。”
    “不需要你来下定义。”
    陆枢行垂着眼睑看向那处无形的发声源,“你们创造出‘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跟你们无关了。”
    “……”
    有那么一个瞬间,岁杳产生了某种类似叛逆儿子成长归来与家长决裂的错觉。
    不过说实话,如今剧情闹成这个地步,因果几乎可以说是天道一手造就,也没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现在就看,世界意志跟陆枢行的态度哪个更坚决了。
    是任由位面塌陷,还是退一步妥协,均在一念之间。
    岁杳低下头,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
    “……”
    视野前的画面逐渐摇曳恍惚,直到连成一片,晕出繁乱的色彩。
    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失去重心的身体好似被一股力量托住。陆枢行面上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作态,冲过来抱住她,眉心死死拧成一团。
    “别让黑火运转,深呼吸,杳杳,什么也别想。”
    “……她能承受黑火的力量,但这种力量也将一点点蚕食她。”
    世界意志这样道:“对此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陆枢行?当初,我们不惜修改了部分条约,钻了法则的漏洞才将黑火从你身上剥离,如今,黑火已经无法主动转移了,除非受者身死魂灭。”
    “你们两个都是绝佳体质,故而能够与黑火共存。然而随着日积月累,就算意志再坚定之人,也会逐渐迷失心智。”
    “所以现在,有一个法子能够同时解决岁杳与黑火的问题。”
    “之前我跟她也提过,那就是‘融合’。”
    “让她的意识与天道融合,摒弃肉身,抛却痛苦,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如此,黑火便与世界运行息息相关,再也不用担心世上还有其他人能触碰到这股力量,她……也真正的,不会再痛苦了。”
    “……”
    陆枢行对它的话语置若罔闻,就仿佛那只是一道不相干的背景音一样。
    他振袖将桌案上摆放的法宝牌匾扫落在地,小心翼翼托着让岁杳靠坐上去。
    “我将它压下去了,好多了。”
    岁杳胸膛剧烈喘息着,抬手止住陆枢行翻箱倒柜着找丹药的动作,“没事,我一直很控制地使用黑火,这点痛比你当时承受的轻多了。”
    陆枢行顿住身形,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这什么?”
    岁杳止住话音,低头去看他突然交握上来的掌心。
    一枚巴掌大小的罗盘静静躺在两人相握的指间。
    “这是……千机掌门的罗盘?”
    “嗯。”
    陆枢行点点头,指腹碾过精致盒盖上还残留着的新鲜血迹,他并没有提起这罗盘是如何落在自己手里的,只是道:“还记得,先前在大战中千机门那个尚未来得及被施行的秘法吗?”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岁杳突然意识到什么,指尖蓦的施力,紧箍在罗盘边缘,“你想要让时空回溯到那场大战的时候?可是‘黄尘清水’的使用条件很苛刻吧,你也并非仓家直系血统,你要承担……”
    “不,区区一个千机门,还做不到真正更改这世界的局势命运。但是,黄尘清水的术法可以作用在个人身上,返老还童,逆转光阴,所以被称为是禁术。”
    陆枢行的话音刚落,世界意志便率先一步否认道:“黄尘清水是上古秘法,先不提禁术成功的可能性与相应要承担的代价,这样做的话,黑火会彻底流窜失控!届时人心的欲望阴暗面被全面激发,天下大乱,与摧毁世界没什么两样!”
    “那又如何?”
    世界意志:“陆枢行,你当真以为这样做就能保全你们两个人吗?!太可笑了,你以为天道会不了解这世上的所有秘法吗,若是真的有更好的法子,我们早就舍弃主角另造世界了,还用得着在这跟你纠缠!?”
    “……”
    岁杳眉心一跳,因疼痛而有些混沌的脑海中突然抓住了某些关键线索。
    “等等,我有个问题……”
    陆枢行:“你们要真有这魄力至于等到现在?可笑,赶紧动手吧,人性阴暗不阴暗的,我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世界意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当初真是瞎了眼了给你安排这么多美好的品质,原来你心肠从始至终都是黑的!”
    陆枢行:“现在才知道?谁稀罕当什么狗屁天道创造的见鬼主角,要不是这世上还有她在,想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把你们这些杂种给烧光了。”
    世界意志:“黑火都不在身上了,现在才装什么痴情种啊?早知道当初创造剧情的时候就写大女主正统修道了,不,别说人家,哪怕随便拉条狗出来都比你陆枢行要称职!”
    “喂,我说……”
    岁杳忍无可忍。
    ——【都给我闭嘴!】
    一瞬间,世界意志与陆枢行的声音同时消失,只留下那句拖长的尾音微微回荡在大厅之内。
    “……”
    岁杳看了看偏过头去不做声的陆枢行,又看向世界意志留下的那一道虚影。
    她心中有了些许判断,再度开口道:“小苍蝇,既然天道在某种意义上是全知全能的,那你告诉我,在你们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中,言灵是什么样的存在?”
    世界意志的位置依旧没有声音。
    岁杳挑了挑眉:【你现在可以说话,但陆枢行还是闭嘴。】
    她铁石心肠地忽略另一边投过来的不满中夹杂着委屈的眼神,听见世界意志在沉默后开口:
    “起初,只是稍微提到过‘言咒者’的概念而已。但是后来在天道运行的计算下发现,这种能力或许会带来不可控的后果,所以便将其边缘化了,并且设定成‘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言灵’的罕见概率。”
    “正常情况下,言咒者在以主角作为主视角的‘故事’中,是边缘化到甚至记不住名字的存在。在上一个世界重启之后,我们尝试过修改‘言咒者千旭’这个人物身上发生的错误,但是发现,并没有成功。”
    “至于你,岁杳……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发生的‘错误’比他们那些角色加起来都要严重得多,而且无法被强制修正。你就像是完全……”
    岁杳顺着它没有说下去的话接道:“完全变成了一个‘活人’?跟诞生了思维意识的天道化身一样,在这个平面的世界活过来了,是这样吗?”
    “……对。”
    岁杳:“我知道了。”
    她道:“关于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法子,我可以答应你。”
    世界意志还没反应过来,陆枢行率先一步起身撑在长桌前,他的嘴唇因为言灵的效果而抿得死紧,但浑身上下每一块能表达肢体语言的肌肉都在叫嚣着拒绝。
    “还没说完。”
    岁杳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两下,才继续道:“但不是‘融合’,而是你暂时地将天道的力量‘借’给我。更确切地来说,是将运行这个世界的能力共享给我。”
    世界意志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你想要借言灵的力量来重新改写剧情?但是不可能的,岁杳,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这个世界的框架已经确定并且正在运行之中。我们能够动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就算是天道也无法违背建立好的法则。”
    岁杳道:“不是改写,而是添加。”
    “……添加?”
    “有人的地方便有欲望,欲望催生了反面意义的黑火。黑火的存在是必然,如果强行消除,只会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
    “与其这样,不如真正地接受黑火,让它与这个世界共存,而并非选择一个个体承受所有罪恶。”
    世界意志迟疑道:“可你这方法不跟陆枢行的一样吗?放任黑火流窜,这跟埋下灭世的种子有什么区别?”
    岁杳:“那你告诉我,是刻板的苦难故事更容易招致黑火,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拥有复杂思维能力、处于纯粹的白与黑界限之间的人,更容易滋生黑火?”
    “……什么?”
    岁杳:“因为故事的主角出身高贵,生来便站在旁人难以想象的起点,所以需要配套一个悲惨童年来作为磨炼手段。因此,强大自利如陆千寻,突然冲昏头脑、违背世俗娶了邪修女子为妻,从此毁了妻儿的一生,开启了后续的系列悲剧。”
    “因为正魔两道开战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理所当然的牺牲品来揭开帷幕,所以聂家上下百余人口惨死在红莹场,若不是一把铁剑被人从仓库中翻出来,连最后的活口都不会剩下。”
    “诸如此类的惨剧,还不够多吗?”
    “说白了,这些人的惨死与遭遇,都是为你们所谓的‘剧情’而服务的。”
    “在这种情况下,黑火会诞生并与主角绑定,难道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吗?我敢说,当年‘岁杳’死在那间水牢之中,为黑火的壮大也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的能量。”
    感受到掌心中紧绷的力道微微放松,岁杳安慰性地拍了拍陆枢行的手,继续道:“而我之前提到的,接受黑火,让它与这个世界共存,是基于‘不再被莫名其妙的剧情束缚、每个人都活生生存在着的世界’这条准则而服务的。”
    “极善,与极恶之人,就如同言咒者一般,只占据了十分稀少的那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处于两道界限之中的。当善意占据上风,正道便多了一名心怀苍生的修者,当恶念侵染心智,魔域便迎来了凶煞利己的新客。”
    “你之前说,陆枢行生来便是那副德行,我不同意,因为他的善与恶都是极致纯粹的。你们赋予了他这世间最高尚无瑕的品德,却忘记了仙魔两面,善恶本身就是同一样整体的正反面,缺一不可。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堕落,所有人都无法接受极与极的巨大落差。”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天道,如今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在想尽一切法子抑制黑火,而在‘释放人心’。”
    “他们不可能被剧情、被天道限制到永远,就算这一代的修士终将逝去,百千万年后的某一天,总会有人再一次触摸到隔绝平面与真实世界的壁垒,睁开眼觉醒过来的。”
    “是,天道不死不灭,世界运转一天,你们就存在一天。可你们能堵住一个人的嘴,能捂上两个人的眼睛,能遮蔽三个人的耳朵,难道还能将世上所有人的思想给限制吗?”
    ——“真正能够毁灭这个世界的,不是黑火,而是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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