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不怎么看她,别过脸去, 但是, 回答了提问:“还好。”
    “为什么选了这个科室?你喜欢心脏?”她一点也不介意,和颜悦色, 声音也镇定,探出身子,想看他的表情。
    他尽量少说:“教授比较厉害。”
    莫乌莉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易思违顿了顿, 回过头, 终于和她对视。电梯门开了, 他说:“反正你也只把我当消遣。”说完以后, 他就走了出去。
    说别人想听的话是莫乌莉的专长,但是,她现在不想反驳事实。即便易思违走出电梯,一次也没有回头,莫乌莉也还是笑着看向他。电梯往上移动,从这一层楼离开,他才转过身,看着空无一人的玻璃墙内,靠记忆拼凑她的身影。
    莫乌莉又去看周聿澍,因为周家家大业大,连生活私事都要慎重。现在爆出他生父的事,更不适合传出其他事。莫乌莉说:“我们还是朋友,来看看你,有什么不对?”
    周聿澍笑了,有点难过,又很心酸。
    但他最近有了能转移注意力的事。
    周聿澍被邀请参与录制国内的一些综艺,问莫乌莉说:“你觉得我要不要去?”
    莫乌莉说:“那是唱歌跳舞的吧?你是运动员。我觉得你妈妈不会让你去。”
    “听说会有很多明星参加。”
    “嗯,”莫乌莉把水果杯拿到床头,“去一去也没事。”
    在他们这间医院,到了饭点,食堂会给各层走不开的医务人员配餐,当然,vip房也不需要专程准备,房间里甚至有厨房。莫乌莉走出去,负责的护士正在门口,大概准备进来。
    莫乌莉问:“你吃了饭吗?”
    护士对这个病人家属印象很深,本来就是,遇到这样的人,绝大多数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护士回答:“还没,周先生他……”
    莫乌莉说:“他现在不饿,已经睡着了。我们下楼去吃吧。”
    她们说着话,乘电梯下了楼,一直到食堂所在的地下楼层。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寒暄,随意地说着话。
    莫乌莉很自然地闲聊,没什么架子地说:“你们医院修得真好,比公立都气派了。”
    护士说:“是呀。院长很厉害,董事长也很厉害。”
    “周聿澍还是很好说话的吧?”
    护士说:“是的。”
    “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这是我份内的事。”
    “周敬如就不一样了。那个人很讨厌呢。”
    “哈哈哈。”
    下了一趟楼,两个人已经聊得很热络。护士主动请莫乌莉去职工区吃饭,位置更多,刷工作证也更方便。
    她们取过餐品,端着餐盘,准备去找座位。莫乌莉看了一圈,和正难得有空慢慢吃饭的易思违对上目光。
    易思违看着她,意外多过其他情绪。旁边的护士也看过来,发现易思违,立刻笑着打了招呼。
    好像在非洲大草原上,一旦与野生动物对上目光,就很难再逃掉了。她们顺理成章地坐了过来。
    莫乌莉把餐盘放在易思违斜对面,和护士一起坐下。护士与她像多年至交,讨论彼此取的食物,为了一些琐碎的事发笑。能负责vip病房,护士也不是新人,反而比易思违大几岁,坐在他正对面,熟稔地打招呼:“今天楼下忙不忙?”
    “忙。”没有哪天不忙。他说着,脖颈被焊丝了似的,绝不往旁边偏丝毫,视线也死死钉在正前方,“你怎么下来了?”
    “病人休息了,他现在本来就可以出院了嘛……我和莉莉就下来了。”
    听到她对莫乌莉的称呼时,易思违感觉太阳穴在跳。他不吭声,也还是不往莫乌莉的方向看,这次干脆低下头,快速吃了几口,急急忙忙就要走。
    对于医生来说,急急忙忙中途退场是很常见的情况。护士见怪不怪,还热心肠地问:“就走了?我帮你收拾吧?”
    “不用。”易思违拿起餐盘,收起手机,风卷残云,让位置和桌子变空。但是,走的时候,经过她们身边,他放了一个东西在莫乌莉桌边,很快就走了。
    因为太小了,其他人也没注意到。莫乌莉拿起来,护士才回头,看到也只以为是她自己拿出来的:“你要修指甲?”
    那是一枚砂条的美甲锉。
    莫乌莉翻转手掌,并拢手指。她做新的美甲没多久,末端不小心磕掉了一小块。
    易思违一给完就后悔了。他也不着急,是教授明令说了晚上有台大手术,特赦他中午能慢慢吃个饭的。他走在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莫乌莉已经跟在了他身后。她看着他进了楼层,和别人打招呼,去工作。她只是看着。
    下午的时候,教授让易思违帮他去vip病房看看。
    他看到通知,出乎意料,这好像是易思违从实习以来第一次想推辞。放在往常,再脏再累,他也没打过退堂鼓。
    一个科室里,每个教授要负责几个病人,vip病房的也不例外,至多能被多个教授关心,但是,有些事,肯定还是要担任助手的住院医去做。
    易思违进了门,绕过帘子,莫乌莉回过头。他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投向周聿澍。
    关于周聿澍的情况,其实他完全已经能出院了,不惜每天把钱砸进水里,还赖在这,单纯就是为了躲记者。周聿澍有点疑病,也不知道是不是前运动员过于关心身体的职业素养作祟。
    易思违公事公办,安抚了一下病人,他准备走了,经过病床另一侧时,莫乌莉突然出声:“易医生。”
    她叫住他,走到他面前。病床周围有遮挡隐私的围帘,vip病房也不例外,甚至面料更好、面积更大。
    易思违回过头,莫乌莉牵住隔帘,干净利落地拉上,将他们与周聿澍分开在两侧。
    他说:“还有什么事吗?”
    她望着他:“没有,就是想问问存不存在复发的情况。”
    这是手术前后都说过的事。易思违的回答很耐心,脸色却不近人情:“存在复发的情况,概率有个体的差异性——”他在看病历,没注意到她靠近。
    莫乌莉拨弄他的头发,他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病房门一响,护士突然进来,易思违躲开的动作太突兀了,引发了对方的些许疑惑。不过,一般情况下,也没有人会想得那么多。护士说:“楼下找。”他朝她点头,马上走出去。
    之后他再没去过楼上。
    易思违不知道莫乌莉的能力有多强,但是,他从不怀疑她手眼通天。就比如他们的排班表,她似乎一直都知道。他回家的时候,她又来了。
    他去便利店买了晚餐,出来时,就看到她的车停在对面。自从在医院见到后,易思违就在停车场留意了几次。他不想打招呼,转头进了门。
    他用了门禁卡,门合上前,莫乌莉侧身从缝隙里挪进来。按理说这动作很局促,可由她来做,就有种拘束的优雅。
    易思违知道拦着没用,也没有任何实际行动。门锁已经换了新的,他输入密码打开,回头时,莫乌莉就等在他身后,仿佛他们早就约好了。
    他说:“我可没有邀请你来我家。”
    她说:“我有话要说。”
    易思违站着不动,莫乌莉已经推开门进去。时隔这么多年,她再度来到他家。这里的生活气息比从前更薄弱,毕竟,他并不需要常常回到这里。易思违站在玄关,眼睁睁看着她脱掉外套,转过身来,好像在自己家一样流畅。
    她用虚无安抚他:“要不要做?”
    相当漫长的十几秒钟里,易思违沉默不语,最后,他只挤出两个字:“出去。”
    莫乌莉却露出一如既往难以解读的微笑:“你不怕我拖着你堕落?”
    正是因为怕,所以才求她离开。这样的真心话,他没有说出口。易思违戒备森严地注视她,竭尽全力驱逐她。
    她却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像响尾蛇晃动尾巴一般,莫乌莉说下去:“万一我到处宣扬易医生和我的私情呢?要是我说你和药代有勾结呢?假如我去医院门口哭诉,说自己被你欺骗,被你抛弃了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莫乌莉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空空如也,于是利用卓绝的美艳和聪慧残害他人。她与这个无情的世界交战,向无辜者注入毒液,玩弄猎物,以此为乐,又或者一把抓住它们,塞进自己胸口的洞里。易思违知道,他从她那里得不到爱,就算成为她俘虏,他也只会日渐腐烂,最终被她厌弃。
    有一瞬间,易思违浑身紧绷,眼神也冷了下去,然而,心却异乎寻常地躁动。他束手无策。
    从一开始,易思违就知道引人喜爱的诀窍,这是他与她共同的特征。只是,他和她并不一样,对任何人的喜恶都随遇而安。命运给他的东西,他都照单全收,不刻意改变什么,也不寻找强烈的波动。
    或许,他一直都在等待。
    等待这样的人生被打破。
    期盼自己被摧毁的那一天。
    易思违伸出了手。
    击中我。
    自始至终,莫乌莉都耀武扬威地笑着,即便被抓痛了手臂,被拧着转过身,被推到墙壁上。她双手扶住墙,腿上一凉,裙摆已经被人向上拉。久违的接触使人心旷神怡,她顺其自然作出反应。
    急遽的怒气麻痹了心脏,易思违不疾不徐地靠近,用更宽阔的手与肩膀钳制她,纵使清楚这是徒劳。
    摔坏我。
    把我砸个粉碎。
    无所顾忌地毁掉我。
    用手支撑着她的身体,易思违贴住莫乌莉的耳背,一字一顿地说:“我爽之前站好了。”
    莫乌莉从未怀疑过,只要她想要,他的心、脊梁与灵魂就都是囊中之物。对许多人来说,与她相遇的时刻就是高光,从那之后只剩沦落。他也不例外。她知道自己赢了,怡然自得地仰起头,笑声像悬挂的刀尖轻轻相碰。
    不要顾忌,易思违心想,尽情毁掉我吧。
    选择她不是自暴自弃,而是一种毅然决然的复仇。他放弃了被爱,拒绝近似陷阱的希望,这是对将他带到这世上的人,对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却将他反复遗弃的人的报复。他不再需要爱了,连尝试都不要。
    第二天天蒙蒙亮,家门打开。易思违准备去上班,就要走了。本该在睡觉的人裹着毛毯出来,非要揪住他的衣服,强行拽回来接吻。他按着她的肩膀,却不怎么敢使劲。两个人难舍难分吻了几分钟,她的手太不安分,他只能快速推开她,这才如愿以偿出门。
    易思违下了楼,才到车边,手机就震动。他掏出来,看到莫乌莉发消息给他。
    莫乌莉说:“‘早上好’呢?”
    他低声叹气,一边坐上车一边编辑回复。“早上好。”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私奔(9)
    莫乌莉很少做梦, 这像是一种心理机制,人从外界和其他人身上得到反馈,这就是所谓的感受。她是感受比较少的人, 不做梦也理所当然。不过,鲜有的几次都跟南国有关。饭吃得少,觉也睡得少的时候, 因为低血压,她甚至能产生幻听, 某种程度上, 她也怀疑这是怨灵。
    她的姐姐乌南国, 看起来很老实, 但是, 实际是个心眼很多的人。
    自己喜欢的人,南国从未向莫乌莉提起过。
    可以理解, 因为莫乌莉总是做得太过火。但是,南国的想法很好懂, 又或者说,莫乌莉是她的天敌。
    小学的时候, 南国多看哪个男生几眼, 莫乌莉立刻就会捕捉到。初中的时候,她在日记里用恺撒密码记录心上人, 简单来说,就是把那个人的首字母按照固定数目前后推,莫乌莉也轻松破解。
    这还算不上什么。曾几何时, 南国也是有朋友的。还在小学, 她和班上一个患肾病的女孩成了朋友。女孩憋不住尿, 身上总带着排泄物的气味, 大家不愿和她玩。那时候,她和她真的是最好的朋友,对于小女生,喜欢谁这种小秘密当然也在谈论范围内。南国只把喜欢班长的事告诉了她一个人,可是莫乌莉还是知道了。
    和她一样饱受孤独之苦的小女孩根本抵挡不了人气王莫乌莉的主动示好,毫不犹豫就投诚。
    一想到这么久以来,自己的心事竟然全被妹妹知道,南国羞愤交加,大发雷霆,拿着东西乱扔。
    一把镜子砸中了莫乌莉的额角,缺口逐渐浮现,线条被灌成红色,紧接着,血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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