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玉环吓得急忙去抓陛下的手,拍他的背,“陛下,这是怎么了?”
    胃里又痉挛了几下,小皇帝呕得只剩下酸水儿了,浑身脱力地靠在车壁上,歪着脑袋好似大病了一场,小手捂住疼痛的肚子,长一声短一声地直叫唤,盼惹来母后的同情。
    这把戏从今早他跑到她寝殿里就开始演了,姜月见最初的那点儿担忧劲过去之后,现在只淡淡把眼风送过去:“别管他。昨夜里吃了一斤多的烤肉,比哀家还能吃,能不腹痛么?”
    不过是寒食禁了他三天的口,他一开荤就没了节制,现在肚子痛也是小小的教训了。
    谁能想到当娘的居然这样狠心!小皇帝惊呆了,直了眼睛,闷闷哼道:“母后……”
    玉环虽然着紧陛下,可被太后娘娘这一命令,也不敢再搭把手。
    楚翊吐虽然吐完了,可肚子还疼着,正盼着有人摸一摸哄一哄,谁知母后这威严一出来,竟谁也不敢上前,楚翊委屈地包着眼泪,小声说着:“朕再也不敢了……”
    正在小皇帝无比沮丧时,身旁的一只大掌按在他的肚子上,小皇帝一抬头,只见那个太医正坐在他的身后,手掌替他按摩着肠胃。他的手法精准无比,几下就缓解了疼痛,楚翊又惊又佩服,心想难怪母后不管走哪儿都带着这个太医呢。
    揉了几下,楚翊就跟坤仪宫那只二世祖团子一样了,开始哼哼。
    苏探微垂眸问道:“陛下还疼么?”
    “不疼了,”楚翊笑嘻嘻地露出两颗虎牙,“苏卿你真厉害,朕一点儿都不疼了,她们都不知道关爱小孩儿,就你最好,你就像朕的哥哥一样。”
    “……”
    姜月见看到那太医面无表情地撒了手,挪过了身体。
    好端端地,他像不高兴了似的,小皇帝还不明就里,目光疑惑地询问母后。
    姜月见不禁一笑,好整以暇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关怀鼓励道:“没人的时候,可以叫哥哥,叫哥哥也挺好的,难得有个人能让我们陛下喜欢。”
    “……”
    作者有话说:
    楚狗:朕以前是你的亲爹,现在是你的后爹,你这辈子注定管我叫爹!
    第19章
    白昼的坤仪宫落玉殿分外清幽,岁皇城到了夏季,溽热难耐,皇后所居的坤仪宫单独砌了这一方偏殿供来纳凉,两排青翠的竹簟错落地卷起,露出檐下的古铜色风铃,沁凉的风一挑逗,悬着龙膏珠璎珞穗子的铃铛发出婉转的铮鸣。
    太后娘娘正对着窗外绚烂的日色,悬腕于案上,曼随笔尖流淌出一段缱绻的墨香,好奇的白毛狮子大着胆子跳上了桌,一不小心拨动了笔架,被太后娘娘左手捉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扯到了温软的怀中来,团子“喵”一声,极为享受地找地儿窝着,悠闲地闭上了鸳鸯眼。
    姜月见偶尔抬起眸来,那个青年还站在廊芜边上,钻研他师父留给他的医经。
    杲杲的日辉如镀了一层金在他的耳颊上,在这春日里显得烂漫而和熙,宛如一枝蓬乱盛开的桃花,倘若此刻手里是一支画笔,她大约已然趁手地将这一幕记录下来了。
    玉环过来侍茶,眉尖一耸,怕那小团子干扰了太后娘娘的正事,正要弯腰将它抱走,白毛狮子一下着了急,小腿朝她的手掌心直蹬了两下,姜月见莞尔道:“随它去了,也不是朝政上的要务。”
    玉环不敢细问,姜月见已经解释:“端王妃托了哀家的重任,哀家要替她的女儿主持这个公道。”
    她这道诏书,才只写了一半儿,姜月见确实舌尖有些发干,左手还在抚摸白毛狮子的皮毛,右手指尖勾住了茶盏的一只耳朵。玉环沏的茶红润剔透,入口虽然涩,但香气四溢,不失妙品,姜月见饮了一小口,视线往窗外看去:“去,把苏太医叫进来。”
    自从紫明宫那销魂得令人忍不住时时回味的一夜过去之后,苏探微对于太后种种无礼、非礼的要求,现在也自知没法矫情拿乔,基本上有召必应。
    过不多时,苏探微衣冠楚楚,如穿堂的林风般萧然,出现在太后的书案前,姜月见眉毛往旁侧一动,玉环便搬了一把椅子,给苏探微就座。
    姜月见单手支颐,微笑望着他,“哀家这里,正有一件事想问问小太医,没别的意思,这宫里,哀家能见到的男人真是屈指可数。”
    苏探微一贯谨言慎行,将手指拢藏在宽大的袖口底下,垂眸敛容而坐:“太后请讲。”
    姜月见道:“宜笑郡主,你听说过么?”
    苏探微颔首:“略有耳闻。”
    姜月见颇为惊奇:“苏太医出身耒阳,和幽州隔了上千里,宜笑郡主的名气真是不小啊,能让我们苏太医也‘略有耳闻’?”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那模样,那口气,就像责备丈夫与她人暗通款曲的妇人,他实在不知如何解释。
    姜月见不闹他了,“宜笑在幽州受了委屈。这事怪哀家,当初自认为给她指了一门好亲事,料定那房是安不是拈花惹草的人,谁知没顾到她的公婆,倒把她推进了火坑。端王妃来时,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苏探微道:“听到了。”
    姜月见叹了一口气:“小孩子家家的,气性儿大,宜笑呢更是从小就要强,可惜她学了谁不好,指着她的皇帝堂兄说了那样一番话,要天下男儿都学习先帝的专情?那真是很荒谬。”
    苏探微的眉结半舒:“娘娘认为这不可能?”
    姜月见看向他,勾唇:“不。哀家的意思是,这从根儿上,就立论不正。小太医是殿元出身,应当知道一篇立论不正的文章,若再继续行文下去,无论如何藻饰,也是满纸荒唐。先帝,实在远远谈不上‘专情’这两个字。”
    本只是一番问话,苏探微也算半是敷衍,却恍然间听到姜月见谈论自己,否定了楚珩的“专情”,他也不知为何,胸气竟有些微不平。难道他是哪里招惹了什么女子,亦或是察纳雅言,为了繁衍后嗣,扩充了后宫?
    姜月见淡淡道:“也别为先帝鸣不平。哀家对他是不怎么样,他对哀家也没好到哪里,否则也不至于,他走了两年,哀家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提笔,在砚台上轻飘地蘸了一点墨汁,笑敛了唇角,“小太医,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哀家很荒淫?”
    “……”
    这是可以说的么。
    姜月见摇摇头,眼波斜斜地飞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睨向他:“先帝不爱哀家,所谓的‘椒房专宠’,实则建立在,一个男人,压根对后宫毫无兴趣。他心里,只有他的江山,和压在太和殿上永远不会停止送来的奏折。哀家在他心里,算不上排第二,就算够得上那个第二,也不过是万中之一。他是有‘专’,却无‘情’。哀家嫁给他的时候,就很明白了这一点。”
    苏探微陷入了沉思。
    “如若太子不重要,那女人也不重要。这就是先帝。”
    倘若楚珩还在,姜月见绝不会把这么一番话坦荡地剖析给他听,因为不论是什么时候,好像姜月见在他面前争一争,闹一闹,或只是偶尔撒娇,绊住了他回太和殿的脚步,都是极为幼稚的、不成熟的,楚珩那么昭然,他心里,家国大事重于一切,旁的都只能往后稍,甚至不能分得国事十之一二的关注。所以不论她怎么闹,在正义凛然,一切显得无可指摘的夫君面前,都是那么不懂事。
    姜月见笔尖转动,缓缓在他垂落眼睫,仿佛在深思的侧脸上移开了视线。
    “所以哀家很好奇,小太医,”她低头书写,却将他唤得抬高了眼睫,“你们男人,能不能真的专情。”
    苏探微一时睖睁,仅从他自己而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忽然发现,她说得很对,他实在谈不上对自己的妻子专情,至多,只能算是忠贞。
    “太后,打算如何处置房是安?”
    姜月见“啧”了一声,“你瞧你,满脑子的坏思想,动辄要处置,要惩罚,你若是当了官,也一定是个酷吏。”
    “……”
    不是太后自己要为宜笑郡主主持公道的么。
    太后正巧落了墨,停笔,将白毛狮子从腿上驱逐下去,狮子猫忍气吞声,摇着尾巴踱来踱去,看到主人转身走向了那扇剔红边座嵌螺钿灵仙祝寿图檀木挂屏,从一旁的暗龛里取出了一只匣子,双手抱着转过身来。
    “哀家拟了一道懿旨,先将房是安和宜笑调到岁皇城来。房是安不是也有个功名傍身么,让他选个闲官不难。”
    苏探微仰目望向她。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若那房是安仅仅是为父所逼,碍于孝道,还不算无药可救,若真的辜负宜笑,在这岁皇城下,哀家有的是办法治他。”
    太后撂下了手里的匣子,一股儿塞进他的手里:“这是你要的,从太医院火场里拯救出来的残卷,悠着点儿,别弄更坏了,哀家只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记得还给哀家。楚珩的遗物,本也没剩多少了。”
    苏探微从她的语气之中,竟莫名听出了一丝怅惘,心中一动。
    “至于仪王,”姜月见的右手食指抬起他的脸,“哀家放他回封地了,他若老实点儿,自己知道夹着尾巴就很好,若是再犯,哀家也许不会姑息了。谁来说情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楚狗:工作狂怪我咯?天选打工人很有自觉的。
    第20章
    每日申时,太后娘娘要前往太和殿处理国政,那就是母子相处的最鸡飞狗跳的时光了,小皇帝总会犯错,偶尔还会三心二意,问一些天马行空,跟朝政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姜月见手把手教他的东西,他当时假模假样地记在心里了,过后扭头就忘,一旦发现母后似乎板起了面孔,要严肃起来了,他就会乖觉地把手板心伸出来。
    其实姜月见舍不得打他,每到这个时候,大抵就会放弃了。
    楚珩那样扑在朝政上,不理她们母子的时候,她是埋怨的,现如今他的儿子,比他只是懒散一点点,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不过太和殿里无母子,回到坤仪宫,陛下便还是她香香甜甜的小宝贝。
    近日里来太平无事,请安折不少,姜月见理得很快,将这些分出来,御笔递给楚翊,让他自己想法题字。
    楚翊的笔杆子握得不稳当,写的两个字歪歪扭扭,俨然虫子爬似的。姜月见叹了一口气,将他父皇留下的手抄兵法给他摞了起来:“母后一会儿回了,你照着这个临摹。你还小,不过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字迹已经很漂亮了。”
    楚翊从有记忆起,就一直被人用父皇鞭策,他太小就开始管理一个大国,这些比较是无可避免的。可是拥有一个活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勤政的父皇,他好像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都始终够不着人们满意的赞许。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普通的小孩儿一样,在焰火璀璨的节日里,骑在父亲的大马上,爹爹一只手牵着娘亲,一家人走在岁皇城龙雀天街漫漫人潮里,他想要什么,爹娘都会满足,无论风车、糖人、酥油饼子,还是木马玩具。有一天他做梦梦到了这样的情景,可是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内侍省的班值太监要叫他上朝了。
    上朝就更烦了,要穿一身比他身体还要重的行头,戴那么高的冠冕,把自己打扮得胖墩墩的,去接受朝臣在耳边狂轰乱炸,有时候,两个大臣一言不合,在朝堂上大打出手,生生将瞌睡不断的陛下给打精神了。他又只好抖擞起来,当个劝架的小和事老。
    母后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把她的活儿都干完了,临去前摸着他的脑袋叮嘱:“好好练字。”
    陛下的黑葡萄眼睛闪着光,“母后,朕能和母后一起睡觉吗?”
    姜月见被问得滞了一下,数日未曾召见苏探微了,本想今日把他传召坤仪宫,说一说私话,她与苏探微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宜让少儿过早体会,出于保护的本能,姜月见拒绝:“你就留在这里,母后让奶娘给你准备你爱吃的甜奶酪。”
    撒娇大法居然也无用,眼看母后抛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大殿上,小皇帝气馁地拿三重下巴夹了夹桌沿,心灰意懒地打起了瞌睡。
    内侍省的孙海悄摸儿溜进来,叫醒了疲乏的陛下:“陛下?”
    楚翊哼了哼,奶爪子扒拉他的脸,让他起开,孙海笑吟吟地躬着腰,道:“国舅爷来了。”
    楚翊一听,意外而又激动,唰地抬起小脑袋,霎时间困意全无,“舅舅来了?快请!”
    未几,楚翊溜下銮座,欢欢喜喜地迈着小短腿奔向殿门,见到姜岢甲胄未脱,大步流星而来。
    姜岢比姜月见大了七八岁,这个年纪,已经蓄起了胡须,只是须还不甚长,挂在嘴边显得颇为萧条,当陛下奔上来的时候,姜岢接住他,胡须就扎得楚翊哇哇喊疼。
    姜岢放下陛下,大掌牵住了陛下奶呼呼的小手,楚翊高兴地道:“舅舅好久没来看朕了。”
    他拉着舅舅入座,姜岢不敢,小皇帝面色一沉,“朕让你坐。”
    姜岢似乎这才勉为其难,“舅舅不是不来看你,你母后,也就是太后娘娘,给舅舅安的这个差事实在太清苦了,碎叶城距离岁皇千里之遥,舅舅哪能时刻得闲来瞧你,这回是跟着冼大将军回都城述职,顺道来瞧瞧陛下。怎么了,陛下瞧着似乎很不痛快?”
    楚翊不敢说母后不好,忍气吞声,只不言语,姜岢见他小脸纠结,摸了摸他的肉手:“同舅舅有什么不能说的。”
    楚翊这才小心翼翼地道:“舅舅,朕最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母后喜欢上了别的什么,注意都不在朕身上了。”
    就连母子相处的短暂时光,楚翊偶尔偷觑母后,发现她正凝神发呆。母后一向国事为重,他很少见她这样,几乎没有。
    姜岢把这话揣摩了一番,心头暗暗记下,风声不显,对小皇帝挤出几分笑:“看看舅舅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从衣兜里伸手一抓,取出了一管筚篥,“这是舅舅看到别人玩的好玩意儿,顺手给陛下做了根一模一样的。”
    说罢像是安慰,姜岢的手掌轻轻抵在陛下的背上,看他充满奇趣地抓起了筚篥,上下地打量,姜岢轻咳了一声,“陛下不怪太后娘娘,娘娘自幼亲缘凉薄,如今她是执掌天下的太后,自然一切以国务为重,顾不得血亲也实属正常。舅舅在碎叶城熬了五六年了,年年想回来,可是你母后一直不同意……”
    他的目光停在陛下的小脸蛋上,悠悠转了几圈,见他抬起头来,姜岢顿时改作淡淡委屈状,在一旁心碎,又不敢言语。
    一股同情涌到了楚翊的心头,只是没等漫涨开来,楚翊的直觉嗅到了一丝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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