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相信:“怎会。”
    血液从他左胸里不停地冒出,身前的披氅已是一大片濡湿。
    景午睖睁目视着一切。
    楚珩的身上,有景午熟悉的那种掌控全局的稳持之感。
    十多年前,在他与厉王殿下都还是少年时,把臂同游,登堂拜母,仿佛是一个永远度不完的梨花漫漫的春日。
    少年的侧影如今于眼底摩挲而过,只剩下一截玄青的氅服,五官已经模糊不清。那时,从那一行行烟霭花树之下穿行而过的,还有三殿下,那个比他们小了几岁,终日不苟言笑,城府极深的楚珩。
    他便是如这般,将双手负后,永远波澜不惊,冷漠视人。
    厉王那时,也曾十分信任于这个惊才绝艳的弟弟,曾将心腹之言,一一说给他听。
    更曾,托付手中权力。
    让楚珩一手,建立了整个南衙。
    景午倏然如同回过了神,瞳孔放大。
    “你——”
    声音戛然而止,如风中的一抹败絮。
    楚珩替他接了下去。
    “你似乎忘记了,南衙禁军是创于谁人之手,当年它远不足以与北衙分庭抗礼,又是何人,将其扶持至今。”
    天家皇嗣,都是孤家寡人,对于问鼎大位的皇兄,楚珩怎能不防?
    南衙在创立之初,便有一套独属于楚珩的暗语。当危急时,向何处倒戈,每一个初代禁军心里都自有数。
    即便时过经年,今日站在这大殿上的,仍有一半人,是效忠于当年的三皇子殿下。
    景午因为太过震惊破了嗓失了声:“你是楚珩!你没死!”
    一石激千浪。
    大殿之上每一个得闻此语之人,无不惊愕。
    骚动随之如一波一波推出了坍塌的琉璃门。
    “什么?”
    “先皇陛下?这,这是谁?”
    “这怎么可能……”
    更多人,都一动不动地盯向楚珩,唯恐眨了眼睛,便错过了什么。
    景午睖睁片刻,蓦然拉长了嗓,笑得状如癫狂。
    原来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他是败了。
    厉王被吊悬城门,连一具完好的尸骨都没能留下,那一日,当景午步过天街,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幅惨状后,从此,复仇之心在他胸中生了根,他费尽心血,不计代价,就为了将杀兄夺位之人推入炼狱!
    可终究是,功败垂成!
    楚珩极其冷峻,近乎严苛地眸光扫视向他,充满不可测的阴鸷:“景午。人不可能完美,我猜,厉王不曾告诉过你,在我决意先发制人之前,他在我景阳府中蛰伏了多少死士。你与厉王自幼相识,引为知己,他的为人,你又了解几何?邝日游勾结外敌纵使不是你所为,你也不可能全然无知,武威之战我三千业甲殒于兵戈,对你刺杀王驾,其情可悯,但——”
    这世上偏就没有如果。
    景午惨淡一笑,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以楚珩的心智和手段,怎么可能只是这些。
    冼明州远调并州,定也是障眼法。
    并州毗连广济军旧营,楚珩清算广济军,冼明州就是一柄剑。
    京郊大营今日看似不动,但以微生默为首的一干武将今日都不在殿上,这必是宫禁回防的后手。
    但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楚珩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万一。
    因为南衙十六卫,从他之命,更甚于厉王。
    不,这一切或许更可能是楚珩特意授予,他今日于殿上气定神闲,安心令太后与少帝挡在面前,是因,他早就想借这个机会,将埋伏在禁军当中的厉王旧钉连根拔除,他早就暗中授意昔年旧部,与北衙禁军开战之时暗中伺察身旁何人仍信奉厉王,一旦太雍殿上发生谋乱,率先将厉王余党清剿。
    想明白这一切关窍之后,景午不禁要为他喝一声彩。
    好一招釜底抽薪,引蛇出洞。
    太后在明,他在暗,真是妙计无间。
    至于他,以及造反身亡的徐霭、邝日游,均是败给了和多年前与厉王党羽一样的原因——永远地,沉不住气。
    “我服输……”
    景午屈膝跪在地上,容颜惨淡。
    “五马分尸,亦或凌迟之刑,悉听尊便。”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他决意参与让楚珩死于战祸时,便做好了会有今日的准备。
    这一生难舍的,唯有他的夫人,傅银钏。
    但想来,她应憎恶自己,避如蛇蝎。
    因此,他的死亡在她的心里,也不至于会留下如何深刻的痕迹。这居然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金殿之上的喧哗还在继续。
    尚书左仆射的声音最为夺耳:“先帝陛下可不能冒认,你有何凭证——”
    大约是被楚珩看了一眼,左仆射的眼睛里露出困惑惶然神色,闭了口,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从姜月见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楚珩长身玉立的背影。
    她知在这一刻,楚珩心里已有了决断。她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和楚珩之间不知何时起有着这样的默契。
    景午应该,也必须为枉死的无辜之人赎罪。
    无论是当年武威之战,抑或是今日南衙举事。
    太后握住了銮座之上的龙首,下了对景午的最后宣判。
    “罪臣景午,弑君犯上,思及先祖护驾从龙,开疆拓壤,因享荣光,迄今已历四世,奉有丹书铁券,享勋爵尊崇,今日,褫夺爵位,贬为白衣,丹书铁券仅免其死,不赦其罪,判处刺配三千里,永世服役,为我大业修筑长城,遇赦不赦,其子孙后代降三等籍户,亦永世不得入仕。”
    他说,楚珩残暴,心狠。
    但当年宣化门兵变之后,楚珩留下了他性命、爵位,只是夺了他手里的兵符,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无论史书里如何记载,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在姜月见这里,楚珩不欠厉王,更不欠他景午。
    宣判下达,百官心知,惹下如此大祸却没被处死,纵然是四世三公、有开疆之功的景家,太后娘娘也还是宽了一手。
    楚珩对议论声犹如不曾听见,他看向下首,已血涂满地的景午:“厉王家小,尚在人世,已隐姓埋名,去路多年前便已安排好。”
    顿了一顿,又道:“厉王侧妃景氏,尚在人世。”
    这句话让景午呆滞了片刻,他难以置信。
    但他如今,已是阶下困兽,楚珩根本没必要欺骗。
    “不过,当年清剿参与宫变的厉王党羽时,令姊恐怕颇受惊吓,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也不可能认得你了。”
    景午挣扎着要爬起来,脖颈间青筋毕现,他奋力地要登上那銮座,质问楚珩阿姊在哪儿,琉璃门再度被踹开。
    这一次是彻底地被劈裂成了两半。
    众人只见黑夜浓浓的冷雾里走出来一位鹤发金甲的老将,正是微生默,他手捧金鞭,面孔板肃。一看到老太师来,朝臣纷纷自动避让,并同时心中落下了一块巨石。
    老太师手中的金鞭,乃是烈帝赐予,专打佞臣奸细,反复小人。
    他手捧金鞭一出,今日在殿上跳上銮座要挟天子的几个武将背后唰地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埋头缩首,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幸而还没完全糊涂,太后娘娘这是请君入瓮之计,且一石二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朝堂上谁有反心,谁无忠骨。他们这是一试,便被试出了深浅,狼狈惊恐不堪。
    微生默拔步来到金殿玉阶之下,“陛下,太后,老臣已肃清宫禁余孽,南衙仅剩叛军,不足十之一二。”
    如今的南衙十六卫鱼龙混杂,有些臣服于当年楚珩,有些则仍惦念旧主厉王,这一次算是彻底地划清了派系,也将那些危及新朝的谋逆之徒一网打尽。
    只是,老太师说这句话时,他所对着的陛下,似乎并不是小皇帝,而是……
    匪夷所思。
    莫非……
    姜月见颔首,敬佩道:“老太师一路劳苦,居功甚伟,哀家仰仗太师了。”
    老太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一具死尸,以及已经血液流了不知多少,是否止住的景午,两道雪白的须眉从中折起:“来人,将罪人景午戴枷,推出太雍殿!”
    即刻便有人上来,一前一后地为景午套上枷锁,将景午从冰冷的地面扯起,景午似乎要挣扎,双眸如火,盯着上首的楚珩,他一定要知道。
    阿姊怎么了!
    她既然没有死,楚珩把她弄去了哪里!
    但景午已经没了那个挣扎的气力,被两个武卫死死扣押着,没他反抗的余地。
    微生默皱眉道:“当年,老夫与你的祖父也是刎颈之交,沙场驰骋,互留后背。景家公爵世袭罔替,四世三公何等荣耀,因你一人糊涂,景氏声名堕地,景午,你可还有脸面,去黄泉地底,见你列祖列宗?”
    一道轻轻的叩问,却倏地令一直濒临发狂边缘的景午安静了下来,他怔了怔,目光转为空洞。
    微生默摆手:“拿下。”
    武卫将人押解着,推出了太雍殿,众臣回眸看去,直至景午戴枷的身影消失在了墨色深处,这口气,又幽幽缓过来了。
    好在太后临危不乱,老太师及时回援,这场刺王杀驾的宫变闹剧应算是稳妥结束了。
    但气还来得及喘上一口。
    就在景午被推出太雍殿,吸引了绝大多数人注意之时,那躺倒在地上看起来已经气绝多时的邝日游,猛地双眼一睁,整个身体暴起。
    在无人设防的境地里,他竟一个疾冲,犹如鹰隼般冲击向銮座之上手无寸铁的年幼少帝,手中还攥着那支匕首,咬牙朝着楚翊飞出。
    “陛下!”
    那飞刀比人声传得还快,顷刻间便飞到了楚翊的面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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