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珍姐儿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维系和曹家的关系,才是更重要的。
    见花锦明还要争辩,花大老爷挥挥手,“便是我和你父亲换个个儿,你父亲必然和我一个意思。”
    换成以往,花锦明必定和伯父争得脸红脖子粗,非回江西不可--再见姐姐一面也是好的。如今他奔波数月,见识人情冷暖,做事灵活许多,早已不是养尊处优的二少爷了。
    于是他闭上嘴巴,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听伯父伯母商量“一起去到曹家、告诉长辈实话,依旧瞒着珍姐儿”的事,心想:伯父不答应,自己陪珍姐儿几日,再走不就行了?
    次日清早,花锦明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地站在东府珍姐儿院子门口,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突然涌进脑海:岳父这一科,若是落榜就好了。
    不仅如此,若岳父不再科举,一辈子只是个不出仕的富家翁就好了。
    就像花大老爷计算的,花锦明的信经过驿站到达京城已是五月初十,曹延轩并没第一时间看到:一日之前,他已经去了贡院。
    那日不是休沐日,曹慷去了部里,曹延吉带着儿子侄儿给堂弟送行,看着曹延轩提着考蓝,随着人流进了贡院大门才走。
    会试要考九天,纪慕云清闲下来,把正屋和自己的住处收拾得妥妥当当,做做针线打打络子。
    昱哥儿久久见不到父亲,奇怪起来,不停地问“爹爹怎么不来”。她告诉儿子“爹爹去考试了,等你长大了,也要去考试的”,昱哥儿似懂非懂,她忍着笑,用一张白纸描一个空心的“春”字,挂在墙壁:“这个是春,春天的春,亦是春闱的春,爹爹如今去的就是春闱。你每天画一笔,等画满了,爹爹就回来了。”
    昱哥儿来了精神,用小毛笔像画画似的把春字的第一笔涂满了,要接着画,纪慕云把字挂的更高些,“明日才可以。”
    昱哥儿蹦了几下,很快把画字的事丢在一边,满院子乱跑,盼着宝哥儿的到来。
    宝哥儿白日上课,课下玩耍,很快和堂兄弟们亲亲热热的,四个小子跟着曹延吉去府外逛什刹海街、吃涮羊肉。他记着父亲的叮嘱,每日傍晚到双翠阁来和宝哥儿玩,有几回把昱哥儿带到博哥儿的院子,拍着昱哥儿脑袋“等你大点,就跟我们住下啦。”
    媛姐儿也差不多,每日吃过午饭到双翠阁来哄昱哥儿,告诉纪慕云“昨日是大伯母生辰,六伯母带着我们去大伯母院子,吃了一顿饭,我当时不知道,今日补送大伯母一方帕子。”
    关于曹家长房,纪慕云知道一些:曹慷长子曹延英是“延”字辈的长子,亦是第一个考中举人、金榜题名的,素来得祖父、曹慷兄弟爱重。可惜,这位大爷命数不好,三十一岁就英年早逝,留下遗孀宋氏和独子曹涟。
    曹慷十分悲痛,把精力放在曹涟身上,亲自带在身边管教,请回名师教曹涟读书,打算让曹涟继承长子一脉,日后继承东府。可惜,大概压力大了些,曹涟从小就不出挑,读书不行,唯唯诺诺地,动不动就生病。如今二十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过,在普通人家无所谓,在曹家可谓头一份了。
    曹慷无奈,只好把读书的事放一边,给曹涟娶回媳妇,先传宗接代
    纪慕云关切地问:“是不是简薄了些?我把箱笼打开,六小姐挑一挑?”
    媛姐儿笑道:“我问过六伯母,六伯母说,我是晚辈,尽心就好。我打算再把平日做的络子送两个。”又说“大伯母平日很少出门,我们拜访那回,大伯母没怎么说话,大堂嫂话也不多,人倒很好。”
    这次曹延轩一家到京城,给长房带了丰厚礼物,宋氏亦给三个孩子见面礼。昱哥儿得到一个小小的白玉环,纪慕云打了个络子系上,收了起来。
    纪慕云笑道:“既然六太太说了,听六太太的就好。”
    媛姐儿又说起课程,“玉姐姐喜欢绘画,琳妹妹却不擅长,喜欢弹琴,日日上课,我也跟着。”
    媛姐儿那架琴,也从金陵带了过来。
    听起来,六太太是个不错的人,嫡女嫁出去依然教导庶女,纪慕云想。
    媛姐儿又道:“前日爹爹在,怕姨娘没空,这几日闲了,我还想,跟着姨娘画东西。”
    这回纪慕云却没答应。
    “以前在府里,我和于姐姐常来常往,没有外人,老爷也知道,我才带着六小姐做针线、画些东西,消磨时光罢了。”她委婉地说,“如今不一样,府里有正经的夫子。若六小姐依然随着我,会惹别人笑话。”
    媛姐儿虽是庶女,却是曹家小姐,跟着妾室做针线便罢,跟着妾室读书画画,未免令旁人觉得“府里舍不得请夫子”,媛姐儿总不能对每个人说“纪姨娘家里是秀才,我爹爹也觉得纪姨娘画的好”--曹延轩还娶不娶新太太?
    这些道理,不用别人说媛姐儿也明白,今日说一说,是告诉纪姨娘“自己没忘记她”。
    望着温柔恬静的纪姨娘,媛姐儿忽然打心底惋惜:若是纪姨娘没进曹府,嫁给个读书人,定能相夫教子,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不会埋没胸中丘壑了。
    想到这里,媛姐儿心情复杂:父亲冷落于姨娘,宠爱纪姨娘,曾令媛姐儿郁郁;可纪姨娘再受宠,父亲也要娶新夫人的。
    “我就是,想和姨娘学些东西。”媛姐儿真心实意地给她一个笑脸,“姨娘画的好。”
    纪慕云为对方善意感动,笑了起来,“是六小姐和我合得来。这样吧,六小姐平日画一画,若有什么想问的,过来的时候找我,这样可好?”
    等媛姐儿嫁了人,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真心喜欢画画的媛姐儿答应了,每日下午过来,晚间画个不停。
    如今她住在琳姐儿的院子,五间带耳房的正屋,中间堂屋是共用的,琳姐儿住西侧两间,媛姐儿住东边两间。
    琳姐儿爱弹琴,每晚都要弹两首曲子,如今怕扰了媛姐儿,便不弹了,到媛姐儿屋里玩耍。见媛姐儿画的认真,琳姐儿默默看了一会,问道:“姐姐临摹的样子,是七叔给姐姐画的吗?”
    媛姐儿摇头,“是父亲妾室纪氏的手笔,就是十五弟的生母。”
    这么一说,琳姐儿便知道,七叔这回来京城,身边服侍的就是六姐姐说的“纪氏”。
    琳姐儿是曹延吉妾室吴姨娘生的,跟着嫡母长大,偶尔见了生母,点点头叫声“吴姨娘”,并不亲近。
    吴姨娘是六太太陪嫁丫鬟,认识几个字罢了,六太太通诗书,懂音律,和曹延吉十分恩爱。琳姐儿常常想,若自己和玉姐姐一样,是嫡母生的就好了。
    “这样啊,那,这位纪姨娘,还挺厉害的。”琳姐儿侧着头,打量架在木架上的几幅画,有红梅有水仙,还有盛夏荷池、春日牡丹“玉姐姐也喜欢画画,我却没学好....”
    次日琳姐儿去正院晨昏定省的时候,当闲话告诉六太太“六姐姐画梅花,摹的画不是凡品,女儿一问,是六伯父妾室画的。”
    六太太颇为惊讶:曹家诗书传家,曹延轩曹延吉是举人,眼光极高,寻常画师不放在眼里;能教导媛姐儿,表示“六伯父妾室”是有真本事的。
    “你可问清楚了?”六太太笑道,“说不定是你七叔画的,那妾室说成自己的。”
    琳姐儿用力摇头,“六姐姐不是撒谎的人。”
    上次在竹苑见的那个美人么?六太太回忆着,笑了起来,“怪有意思的。过两天你姐姐回来,你告诉你姐姐,她最喜欢画这画那了。”
    隔两日,玉姐儿果然带着夫婿回娘家。
    玉姐儿的夫婿张铭是六太太远房亲戚,青梅竹马的,感情极好,婆婆待玉姐儿如女儿,平日玉姐儿回娘家如家常便饭。
    今日玉姐儿带来了婆婆做的豌豆黄和芥末堆:“给十一弟、六妹妹、十五弟尝一尝,和外面卖的不一样。”
    上回曹延轩一行到达京城,给玉姐儿带了礼物,玉姐儿是会来事的,送了婆婆不少。
    因是上午,男孩子们正在学堂,只有女孩子在,六太太便让丫鬟把东西拿下去分了,“午饭时摆出来”,又告诉厨房:“做五小姐爱吃的菜。”
    丫鬟进屋来说,外面有客人拜访。玉姐儿便站起身,“六妹妹没去过我的院子吧?走,到我那里喝杯茶。”
    琳姐儿历来乖巧,今日却说:“五姐姐到我们的院子坐坐吧,六姐姐针线好,做的头花可好看了,画的也好。”说着,朝玉姐儿挤挤眼睛。
    玉姐儿愣了愣,笑道“好呀,小机灵鬼,把你那里的好茶好果子备好了,今日我便在你那里消遣了。”
    到了双翠阁,媛姐儿少不得给自己做的头花、络子拿出来,请两人赏玩。
    “跟真的似的,我就不客气了”,玉姐儿咂咂赞叹,自己挑了一朵月季娟花,又把一朵绒布菊花一朵玫瑰纱花放进丫鬟捧着的匣子,笑道“我娘一朵,我婆婆一朵,省的说我偏心。”
    说起做头花,媛姐儿介绍自己的经验,“画四、五张花样子,再动手。”
    玉姐儿一听,便道“妹妹画的想必不错,做姐姐的可要看一看,往后啊,我们姐俩切磋切磋。”
    媛姐儿忙说“妹妹学的时候短,姐姐不要笑话就好了。”
    说笑一番,待玉姐儿见到媛姐儿照着画的几幅花鸟,笑容消失了,越看面色越认真。
    难道,纪姨娘画错了?闹了笑话?可,父亲明明称赞过啊?媛姐儿嘀咕起来,琳姐儿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自己的姐姐。
    “妹妹嘴上谦虚,实则深藏不露。”玉姐儿爽朗地笑起来,像大姐姐一样调侃,“七叔真是看重妹妹,请了名师回来给妹妹打底子,不知是哪位国手的弟子?”
    纪姨娘这么厉害吗?媛姐儿有点意外,也有点欢喜,把事情说了:“是父亲身边的纪姨娘。”
    姨娘?
    玉姐儿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真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心里打定主意:得告诉母亲才行。
    作者有话说:
    ? 第97章
    昱哥儿用小毛笔把“春”字第五笔涂满的时候, 纪慕云收到久违的邀请。
    说的详细些,是六房姨娘的邀请:
    当时昱哥儿在院子里挖土,她在檐下用翠绿色丝线打络子--媛姐儿送了个双鱼络子送给长房大太太,大太太的儿媳妇郭大少奶奶看见了, 觉得好, 来向媛姐儿学着做, 媛姐儿便打算再给郭大少奶奶打两个。那种络子打起来很费时间,纪慕云便帮忙做一个。
    菊香进来说“姨娘, 六房的郑姨娘来了。”
    郑姨娘?
    关于京城曹府, 曹延轩闲暇时,把明面上的事情告诉过她, 内宅八卦什么的, 媛姐儿说过一些, 莺歌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曹慷夫人去世之后,曹慷年纪大了, 没再续弦,身边由两位老姨娘服侍, 其中一位姓周的姨娘是三爷和六爷的生母,在府里颇有体面。
    至于曹延吉自己, 纳了两位妾室,吴姨娘生了媛姐儿, 郑姨娘生了齐哥儿, 妻妾和睦。
    她停了手,把绷子放到炕桌,“快请进来。”
    郑姨娘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 鹅蛋脸柳叶眉, 白皙而丰腴, 穿件翠蓝色比甲,葱绿色百褶裙,圆鼓鼓的胳膊戴了一对成色甚好的翠玉镯,像个爱说笑的。
    “是纪妹妹吧?”郑姨娘站在庭院,握着一方葱绿帕子:“愚姐是六爷身边的,姓吴。”
    纪慕云福了福,叫声“吴姐姐”,带对方到庭院角落见昱哥儿。昱哥儿玩得正起劲,不爱理人,吴姨娘夸赞几句,跟着纪慕云到西厢房次间。
    两人一左一右,在临窗大炕落座,郑姨娘喝口茶,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早就听说过妹妹,今日一见,果然是好人品,可把我们比没了。”
    谁提过自己呢?是六太太还是两位小姐?纪慕云琢磨着,做出腼腆的样子:“姐姐过奖了。”
    郑姨娘颇为友好,拉起家常:“北方天寒,有干的很,可还住得惯?”纪慕云把盛着零嘴的食盒朝对面推一推,也说起闲话,“可不,以往这时候,在金陵得穿夹衣,这边都换单衣了。姐姐便是京城人吗?”
    一来二去的,她知道了郑姨娘是京城小户女子,六太太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再没怀孕,给丈夫挑妾室时选中了郑姨娘。郑姨娘进门生了齐哥儿,还算受宠。纪慕云也把金陵和自家的事,挑一些告诉郑姨娘。
    郑姨娘是个活泼性子,说了半日话,熟稔起来,“妹妹初来乍到的,早就想过来见见面,又怕妹妹忙着。妹妹今日可有事?若有空,到我那里吃个饭,接接风。”
    入乡随俗。纪慕云想了想,“那当然好,是姐姐一个人吗?不能白吃姐姐的,想给姐姐带些吃食。”
    郑姨娘挥一挥帕子,“还有我们院子的吴姐姐,七小姐的娘。若是妹妹运气好,说不定啊,连我们六爷的老太太,也能见着呢。”
    曹延吉的母亲?
    客人走后,纪慕云在屋里踱了两圈,绿芳担忧起来,“姨娘,您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人来?您要过去吗?”
    人家既然来了,还开了口,不去就是不合礼数了。太太有太太的交际圈,丫鬟由丫鬟的路子,姨娘们也是得罪不得的。
    纪慕云轻松地答,“去就去吧,左右在自己府里,又不去旁的地方。”派菊香“告诉六小姐一声,说我吃过饭就回来”。
    话是这么说,她依然本着不出错的原则,挑了湖绿色绣缠枝花对襟锦缎褙子,翠蓝色百褶裙,没戴金簪,只戴翠羽楼买回来的碧玺珠花和珍珠耳环。
    不多时,媛姐儿派夏竹过来,把昱哥儿接过去了。
    到了午间,有个小丫鬟来说“郑姨娘叫来接姨娘”,纪慕云便带着绿芳去了。
    一路花红柳绿,草木不如金陵娇柔,松、柏挺拔苍翠,有了北方风骨。
    郑姨娘住在曹府西北角落,一座小小的一进院子,离得不远便是一座粉墙黛瓦、月亮门的宽敞院落,大概是六太太的住处。
    进门一瞧,三间带耳房的正屋,左右厢房亦是三间,院中种着一棵开得正好的石榴树,令人一看就明白“端午刚刚过去”。
    郑姨娘正伸着脖子等着,也不进屋,拉着她朝外走,“妹妹面子可真大,我们老太太今日有空。”
    绕着方才大院半圈,另有一座坐北朝南的三进院子,纪慕云进去再瞧,五间带耳房的正屋,左右五间厢房,院里有秋千有葡萄架有荷花池,有小孩子玩的皮球,把郑姨娘的住处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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