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靠在副驾,怀里被塞了隻白胖小海豹。
    然晋甦醒时头还有些胀痛,晕又迷茫,只依稀记得自己是被人打昏了。
    天空是淡橘色的,车窗外闪过一棵又一棵树。
    「醒了吗?要不要喝水?」
    然晋汗毛一竖,这个声音是——
    「是你……!」
    「……先喝水,会感觉好点。」
    帆煜的语调很生硬,脸上的笑像是硬挤出来的,无法轻易察觉声音之中的放软——至少然晋感觉不到。对方的右手从杯架上拿起矿泉水递给然晋,青年看着那隻手的眼神简直就像那是什么毒物一样,瞪了兄长至少十秒鐘才接过。
    他却拿着水瓶没有打开,身体贴着门,双脚也尽可能远离开车的男人;然晋注意到怀中与自己在水族馆买的一模一样的海豹布偶,抬眼再次看向帆煜的眼神除了警惕以外还多了疑惑。
    「……喝一点……乖。」
    声音里有些彆扭又稀少罕见的温柔。帆煜尽力了,他这辈子目前为止所有温柔耐心全都用在弟弟身上,可对方不怎么领情。然晋只觉得异常惊悚,自己平时冷酷无情的兄长突然露出个怎么看都很诡异的表情,他甚至开始怀疑面前这个是不是假帆煜。
    「你要……带我去哪?」
    「不能告诉你。」
    这强硬的回答让然晋心底一寒,抓紧了海豹的软鰭,没发现到帆煜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
    那股alpha标记重得让帆煜无比烦躁,连刚面对公司事务时也没有如此毛躁过。从自家弟弟身上发出的太阳味令他作呕,即使以自身的橡木信息素暂时挡住一部分,那个烦闷感仍旧在心里挥之不去。
    青年旋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往窗外撇头。
    他想自己从来就不懂帆煜——怎么可能会懂——从小时候看着冷漠的哥哥开始,直到目前这种怪异的情况,然晋始终不明白兄长做的一切。
    为什么要自己跑到海桑?为什么要耗那么久只为了找一个讨厌的beta弟弟?为什么愿意用那么多钱换他?
    然晋不相信这是父亲的命令,父亲不可能为这种成本极高又得不到利益的事情付出。
    他低头,白海豹那两颗黑眼珠彷彿在闪耀。这算什么?他想。他跟踪自己多久了?这是巧合吗?还是……在讨好自己?
    「……我们先去找爸妈。」帆煜想打破这沉闷的氛围,出声转移然晋的注意力,馀光瞟见弟弟的脸色迅速转为惊恐。帆煜抿唇,专注于前方路况。「妈妈说很想见你。」
    然晋缩起身体,把海豹的身体捏得变形。「你……怎么可以……」青年说着就打开袋子想找手机,「……怎么……」
    「别找了,手机在我这里。」
    然晋身躯一僵,听见连连络旭阳的机会都没了,咬着苍白的嘴唇。
    「拜託……至少,让我打给旭阳……哥,我、我保证,以后和旭阳回来……让我回家……」
    从弟弟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帆煜眼中情绪翻腾,用极大力气才堪堪压住那双想脱离方向盘的手。
    「就一顿晚餐,」他阻止自己,生怕自己看见晋晋可怜的样子心就软了,接着人就从此跑了。「结束就让你回去……好吗?」
    然晋察觉藏在话语地下的怒意,眼眶憋得红了一圈。
    「……为什么?」然晋看着他的目光饱含了不可置信,「为什么,要这样?」
    帆煜的视线始终放在前方,只是车子几不可感地偏了半秒。
    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啟薄唇,用他此生最心虚、也最懦弱的声音说:
    「妈……想你了。」
    自己真是糟糕啊。男人想。
    「妈很希望你回家。」
    也真是胆小,胆小到只会用同一个理由骗弟弟,同时骗自己。
    然晋见他没有半分让步,摩娑戒环的指节泛白,脸部也见不到丝毫血色。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天还没全暗,湖面反射橘黄色夕阳光辉,波光粼粼,一派好景,然晋却是绷得越来越僵。
    他开始认为这是帆煜存心给自己找麻烦,特地抓他回家面对乌烟瘴气的房子与视beta为废物的父母。
    父亲会说什么?
    会对这个逃家九个月的beta儿子说什么?
    帆煜停好车,偏头见然晋抗拒的脸,抿嘴压下摸摸那头软发的心思。
    「你在读硕士。」
    「……什么?」然晋转头,眼睛仍有些红,狐疑地看着他。
    男人解开安全带,「你在读硕士,兼总裁助理……这是你姊和爸妈说的。」
    然晋看见兄长脸上那抹突兀的生硬微笑,放在他身上就像是修图修过头那般不正常。
    哥哥确实很不擅长笑——冷笑除外。
    跟旭阳差真多。然晋默默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旭阳的笑带有天生的明媚晴朗,轻易就能让人卸下心防;而帆煜——他就不说了,也许是颠覆了他对哥哥的认知,那个笑容他怎么看怎么怪。
    「……绑架我也是姊的主意吗?」
    帆煜凝固了两秒,收回笑容,下车绕到副驾驶座那侧拉开车门。
    看到兄长这反应,然晋心里大概也有了底;他低着头不再说话,下车跟着帆煜走进前院。
    他更迷茫了,既然颖伽不知情,那父母也极有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这件事是帆煜一个人策画的。
    而且他有预感,背后的动机不会那么简单。
    然晋捏着手鍊上的黑曜石掛坠,宝石彷彿将旭阳留存的热度传到指尖,些微安抚了青年慌乱的内心。
    帆煜这次回来也没有提前通知,不过身为母亲,雅玛自然非常高兴能看见儿子们——尤其是好几个月没见的小儿子——临时让厨师加了两道菜。
    然晋躲在兄长背后,左手扯着袖口,极度不安。
    母亲的微笑让他无所适从,久违的冷刺感再度爬上他的心脏;手臂上的伤疤在发麻,叫嚣着要找把利刃来划开皮肉。
    他想母亲依旧是母亲,那么完美,那么……
    「晋晋呢?最近还好吗?」
    「啊……」方才正在寒暄的两人不知何时双双将目光投在他身上,然晋下意识握紧拳头,抿了抿唇。「还、还可以……」
    「真的吗?」雅玛笑着,打量了下她好久不见的小儿子,伸手握住他僵硬的手腕。「晋晋太瘦了,要多吃点……」
    青年因为母亲突如其来的亲近而木愣,指节被包裹住,陌生的体温从指尖传来。
    母亲……正握着他的手……
    这一项事实让他的脑袋有一瞬间空白,连带着瞳孔中的恐惧也被一堆堆问号覆盖。
    印象里的母亲总是庄重又疏离,绝不可能这样子。然晋记得自己只在很小的时候被妈妈牵过一两次手,每一回都只有几秒鐘——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柔记忆。上学之后就不再如此,母子之间的接触隔着空气,然晋掌上属于母亲的温度早已褪去。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弯曲手指,和母亲的扣在一起。
    ——就算这是装出来的,他也想要把握这难得的亲密。
    「晋晋这是……结婚了?」雅玛发现他的戒指,仰头问道,有些愕然。
    「……嗯……」
    他轻轻点了下头,想起旭阳身上温暖的太阳味,神色不自觉放松了些。
    「是alpha?」雅玛闻到了他身上旭阳留下的记号。
    「是的。」
    意料之外,雅玛脸上的错愕很快便消失,手上的力度更紧了,眼角笑出鱼尾纹,故作埋怨道:
    「晋晋结婚了怎么不说?结婚这种大事多少也要和家里说一声啊,怎么可以自己偷偷结……」
    她拉起小儿子的左手仔细端详,假装没发现然晋脸上那吃惊的表情,嘴里不忘碎念站在旁边的大儿子:「看看你哥,三十了还没有伴侣……哪有alpha这样!让我等孙子等了好久!」
    青年讶异到忘记收回手,一时之间只知道点头作为附和。
    母亲又说要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便转身回到屋内,然晋看着自己空下来的手,竟是隔了许久才回过神。
    他慢慢转头看向兄长,帆煜的手指在背后捻了捻,不甚自然地撇开头。
    「妈妈很想你。」帆煜开口,然晋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左手上游移。「……你和他,是认真的吗?」
    哥哥转移话题的技巧,出乎意料地差。然晋皱起眉,「是。」
    下一刻,他人生中首次看见帆煜如此诧异又饱含强烈怒气的表情;然晋告诉自己保持冷静,正面对上那张脸。
    「当然是认真的,哥哥。」
    帆煜的瞳孔瞬间佈满冰霜,冻住底下那股蠢蠢欲动的不明情愫;怒气爬上他的心口,如同千万把刀折磨着他。
    然晋放在他身上的眼神充满不信任,也包括对他突然动怒的困惑。
    但帆煜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他把原因归咎于那扎根在心尖的异常情感。说到底,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抹纯粹又骯脏的情字造成的。
    然晋不知晓兄长的内心活动,右手抓紧左手手腕,警戒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行。」
    「……什么?」
    「我说,」男人极力克制暴怒的衝动,「『不行』,你们不能在一起。」
    然晋蹙眉,「……哥哥,为什么?」
    他总觉得帆煜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任何人都读不懂;截至目前的种种表现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他根本猜不到对方背后真正的缘由。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自己与旭阳分开?
    「……他是alpha。」帆煜听着他的那声「哥哥」,指甲用力嵌进掌心,硬是吞下那糟糕的意念。「随时都可能标记omega。」
    帆煜说,「而且你们才认识几个月,不可能彻底了解对方。」
    「但他很爱我。」然晋闻言顿时不悦,立刻反驳,「我也爱他。」
    袋子里还有旭阳为他订做的隔离环。青年定了定神。这便足以证明旭阳有多爱他。
    「……那很危险,alpha……很危险。」帆煜看着弟弟袒护旭阳的模样,很是不满,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心里有个声音不让他继续伤害弟弟,可他又看不惯对方提起伴侣时,眼中那遮掩不住的爱意。「相信我,晋晋。」
    「……」
    然晋皱着眉摇了摇头,现在这个情况反而是帆煜最不可信。
    「晋晋,」男人向前跨出一步,「哥哥是……为了你好,乖。」
    此话一出口,帆煜便后悔了。
    然晋的脸迅速黑了不只几分,双腿微微打颤着往后退,连呼吸也带上颤抖。
    「……你才不是……」
    「晋晋,我……」
    如果说然晋痛恨什么,绝对会有那句「为了你好」。
    然晋心中充满愤怒与无法理解,他为这短短四个字牺牲了他的四年,现在——连他爱的人也要成为牺牲品吗?
    「你凭什么……」
    他终于读懂了帆煜的脸——慌乱——不过他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及那是否是兄长极其稀罕的表情,青年只在乎宛如在他心上狠狠割了一刀的那句话;他受够了那句「为了你好」,帆煜……帆煜凭什么对他这么说?
    手臂上的刀疤又在隐隐作痛,尤其是左手腕那条最深的疤痕。
    他想起自己决定自杀的那晚,面前这人的话在他脑袋里回旋;他想起隔天早上以安发红的眼、自己手腕上那圈厚厚的绷带,还有自己少得可悲的探访者。
    青年只是想问问哥哥,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晋晋,我、只是爱你……」
    帆煜急着想扭转青年对自己的抗拒,殊不知这句话彻底引爆然晋的痛。
    「你才不爱我!」
    然晋挥开帆煜伸过来的手,崩溃地大吼。
    「旭阳很爱我……比你爱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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