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烨眉心一跳,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昨天离开医院之前貌似没有嘱咐儿子,下了电梯立刻往小葵花所在的房间走去。
    “烨少。”金娜正好路过。朱烨停了步子,问:“我爸今天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正在迅速恢复,老爷子身体底子好得很。”金娜道,“对了,他昨天下午醒来了一会,问起你的事情,还跟我要了你的病历看,怎么你最近有什么症状吗?”
    “……没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朱烨隐隐觉得自己这下要倒大霉了,“他还问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了下你的病历而已。”金娜似有所指,“砂爷很关心你的身体呢,烨少。”
    朱烨眉心再次跳了跳,点头:“我知道了。”
    小孩房间没有人,朱烨又去了唐老太爷的房间,一进门便觉眼角白影一闪,眼疾手快揪住了妄图逃窜的小葵花,厉声道:“给我站住!”
    小葵花没跑掉,被老爹揪住了耳朵,马上龇牙咧嘴谄笑道:“早,爹,粗过饭没有?”
    朱烨将他拎到椅子上坐好,怒目道:“你老实跟我说,昨天你给爷爷说什么了?”
    “呃?”小葵花眼珠一转,道,“我给他洗脸了!不过你不用夸奖我,嘿嘿,这都是我应该做哒!”
    朱烨怒道:“好好说话!”
    小葵花撇撇嘴,道:“好嘛,我帮他粗了一个鸡腿,可是是他非要给我粗的嘛,他要了又不粗,不粗会浪费咩。”
    “说重点!”朱烨戳戳他脑门,“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小葵花意识到事情有点大条,翻着眼睛想了半天,道:“我说你和爸爸去抓坏人了。”
    朱烨气结,果然是这小子捅出去的,还好砂爷身体好,没被他惊出个好歹来,要是真二次脑出血,他真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这货!
    “你又没说不准告诉他……”小葵花嚅嗫道,见老爹目露凶光,有揍他的趋势,立刻尖叫道,“大人不能打小孩,家暴是犯法的!而且我已经跟太公坦白过了,他说他会保护我哒!”说着扯开翻毛羊皮小马甲,道,“看,这是太公给我的免死金牌,他说见金牌如见他本人,你再打我就是打他,你这个不孝顺的小孩!”
    “……”朱烨看着儿子胸口挂着的“免死金牌”无语凝咽,不知道是谁给他弄的,将一块巴掌大的巨型金牌巧克力用绳子穿了起来,挂在脖子上,上面用记号笔写着个“死”字,字上画着一道删除线,那意思大概就是“不能死”吧?
    朱烨扬着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半天咬牙道:“你老实跟我说,你还给爷爷说了什么?”
    小葵花虽然还没挨打,但精神十分紧张,怯怯看着他摇头,再摇头。朱烨无奈,又不好明着问他有没有暴露自己和墨斛的奸情,只好循循善诱道:“关于我和你爸爸的?”
    小葵花想了想,记起爷爷问过他“你爸爸是不是和你爹睡在一起”云云,虽然他当时不小心点了头,但之后立刻摇头否认了,那效果大概已经被抵消掉了吧?再说他确实也没开口回答过这个问题,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朱烨将信将疑,戳戳他胸口:“别着急回答,仔细想想看!”
    “真的没有啦。”小葵花委屈道,“他问你干啥去了,我说你去上班赚钱给我买好粗的,又问我爸呢,我说跟你一起去抓坏人哒,还说坏人是泰国人,再没有别的啦,我发誓!”说着举起了小胖爪。
    朱烨稍微放心了点,料想他这种时候应该不会再撒谎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先饶过你,下次不许再乱说话知道吗?”
    小葵花立刻扑过来抱大腿:“知道啦,我是小乖乖,爹你最圣母啦。”
    朱烨哭笑不得,让他呆着保卫萝卜,自己去了砂爷房间。
    砂爷气色比昨天好了很多,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那头知道儿子在抓弟弟,这头早餐还是照吃不误,朱烨进门的时候他正端着一碗红豆稀饭慢慢地喝着。
    朱烨看看他脸色,忐忑不安地叫了声“爸”,又向坐在窗下沙发上的唐一鹤叫了声“外公”,见唐一鹤给他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略平静一点,坐到了砂爷床边的椅子上。
    “忙完了?”砂爷神色平静,淡淡问。朱烨点了点头,他又问:“你小叔人呢?”
    朱烨沉吟了一下,道:“在大宅,阿贵带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他。”
    “嘱咐下面人,不要为难他。”砂爷放下粥碗,擦了擦嘴,垂着眼道,“他毕竟是我朱家人,就算要动,也不是什么虾兵蟹将能动的,明白吗?”
    “明白,我已经嘱咐过阿贵了,只限制他的自由,不让他出门,其他还和平时一样。”朱烨解释道,“至于下面的人,我只说是赌船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问题,要小叔在大宅这边协助调查,详情他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砂爷沉吟不语,良久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很妥当。”
    朱烨松了口气,撤了病床上的小餐桌,抽空询问地看了一眼唐一鹤,见唐一鹤颔首,知道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问砂爷:“外公都告诉您了?”
    砂爷“嗯”了一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良久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我来处理。”
    “爸……”朱烨皱眉,道,“您身子还没恢复,医生说不能劳累,左右这件事我已经插手了,不如就让我来办吧,您要是信不过,我可以随时向您请示汇报。”
    “我是这个意思吗?”砂爷不悦地横了他一眼,“这个家我都交给你了,你是我儿子,我有什么信不过?我只不过做个手术而已,又不是动不了了,这点事还不至于处理不了!”
    朱烨默然,顿了顿道:“外公都跟您说过了,这件事有些细节实在匪夷所思,医生说您刚做完手术,不能受任何刺激,要不然二次脑出血后果不堪设想。爸,请您也替我想想吧,这个家就剩下我们父子俩了,要是您再来这么一次,我可怎么办?”说到后来不禁眼睛有些红了。
    砂爷嘴动了动,终究把舌根底下的话咽了下去,叹了口气,道:“我正是为你着想,才决定把这件事揽过来,朱砺是你小叔,是你的长辈,你抓他审他,关他杀他,就算手里证据确凿,说出去也是以下犯上。阿烨,弑亲不祥,你刚才接过掌门的位子,我不能让你手上沾亲人的血,否则将来你掌舵朱家,这就是你抹不掉的罪过。”
    朱烨心中翻腾,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砂爷已经躺在床上了,这件事他不做谁做?
    “说到头,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当年要不是我一念之差,应了你爷爷把他接回来,又间接逼死他母亲,也不会有今天的业报。”砂爷端着水杯轻轻呷了一口,脸色落寞下来,“二十多年了,这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原想尽力弥补,没想到今天居然闹到这样的地步,还连累了你……”
    朱烨急道:“爸爸,不是这样的……”
    砂爷摆摆手,阻止了他说话,接着道:“他恨我怨我,冲着我来,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会朝你下手,早知如此,当初我宁可忤逆了老太爷,背上不孝的骂名,也绝不会……”他没有说下去,顿了顿淡淡一笑:“世上的事情,又哪来那么多‘早知如此’,罢了,事情是因我而起,跟你没有关系,阿烨,就由我来处理吧。”
    话说到这里,朱烨无法再争辩,只能点头:“是。”
    “医生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砂爷问。
    “一个月,恢复得好的话三周。”朱烨答道:“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毕竟是脑部手术,有一定的风险性,医生说要密切观察一段时间。”
    砂爷叹了口气,道:“三周就三周吧,你们照顾好你小叔,公司那边让王申查完账目以后以我的名义停他职,你不要动他。”
    朱烨应了,他想了想又道:“一会你安排一下,下午带章觉希来医院见我。”
    朱烨心中一动,砂爷呷了口清水,道:“做事,总要有凭有据。”
    朱烨了然。
    73
    73、 ...
    砂爷一出事,朱家上下都陷入了忙乱之中,朱烨在医院和公司之间奔波,作为重要俘虏的章觉希反倒被晾在了一边。
    章觉希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谁知迟迟等不到最后的宣判,时而怀疑朱烨在酝酿什么惨无人道的法子,时而又猜测自己老爹是不是还在和朱家谈判,一颗心时悲时喜,被带到砂爷面前时几乎有精神分裂的征兆,眼睛都是直的。
    “坐。”病房里,砂爷倚在床头,午后温暖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他本来病弱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有了一丝红润,锐利的双目却仍旧冷冽,直刺人心。
    章觉希双手被一副警用手铐铐在身后,独眼惊疑不定地看着砂爷,不动。
    朱烨摆摆手让两个保镖出去,亲自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手铐,冷冷道:“坐下!”
    章觉希恨恨瞪他一眼,眼角扫到他微微敞开的西装外套里露出半截枪柄,喉头蠕动了一下,乖乖在窗前的沙发里坐了下来。朱烨面无表情靠窗站着,双臂交抱,右手握着手枪枪柄,冷冷看着他。
    砂爷不说话,朱烨也不说话,病房里陷入诡异的静谧,章觉希初时还强作镇定,几分钟后终于按捺不住道:“你们想干什么?”
    砂爷咳了一声,道:“想给你条活路。”
    章觉希愕然,连朱烨也是眉心一跳,砂爷接着道:“就看你要不要走了。”
    章觉希张着嘴愣了半天,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道:“你肯放过我?不可能……你们到底耍什么花样?!”
    砂爷嘴角一钩,直截了当道:“关于朱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留你一条性命。”
    朱烨变色,砂爷之前说要见章觉希,他以为只是想问一些问题,以作为处理朱砺的证据,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郑重其事,为了令朱砺心服口服,甚至愿意放过章觉希。
    章觉希也是脸色大变,独眼瞪着砂爷,半天又倏然看向朱烨:“是你!那晚是你侵入了我的梦境……怪不得,你们朱家都是些怪物,怪物!”
    朱烨冷哼一声,算是默认。章觉希露出惊惧的表情,高大的身躯浸在温暖的阳光里,却禁不住瑟瑟发抖,语无伦次道:“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要我提醒你吗?”朱烨淡淡道,“那晚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说你死了我们也活不长,很快都要下去给你陪葬,还说我们都斗不过‘他’,你口中的‘他’,说的就是朱砺吧?”
    章觉希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来,嘴唇微微颤抖,朱烨接着道:“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凭什么斗不过他?他有什么能耐?了不起的阴谋,还是什么妖术?”
    章觉希脸色煞白,眼神变幻不定,少顷砂爷咳了一声,道:“我再说一遍,章觉希,要死还是要活,只要你一句话。”
    章觉希低下头,眼球不安地转动着,刚刚被朱家抓住的时候,他确实是万念俱灰,一心就死,那时候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利用他陷害他的那个人还活着,还潜伏在朱家内部,而他作为一枚弃子,哪怕现在死了,只要那人将来能够成功,就能为他报仇。
    但随着被羁押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原本坚定的内心开始产生了动摇,章家这一代就剩他一个男丁,二弟死了,三弟和家族断绝关系远渡日本,剩下一个章韵希,不过是个不中用的丫头片子,父亲一定不会看着他死的,否则章家就要断子绝孙!
    此时此刻,砂爷的话更加燃起了他活下去的希望,没错,他是希望那个人能为他报仇,可他更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怎么猜到那个人就是朱砺的?仅凭朱烨对自己梦境的窥探吗?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砂爷,章觉希忽然心中一亮——他动手了!他动了砂爷,却没有成功,反而被抓住了把柄!
    章觉希开始对砂爷开出的条件有了一丝相信,他动了朱烨两次,只有有人犯下比他更大的罪过,为了抓住那个人,朱家才会开出这样诱人的条件!
    砂爷阅人无数,此刻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便已猜到了他的心理,淡淡道:“好吧,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父亲章老爷子前段日子给了我个信儿,他对你之前的所作所为非常痛心,让我好好管教管教你,无论如何处置,他绝无二话。”
    章觉希瞬间面如土色,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倏然站了起来,因为腿脚不便,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你、你说话算话?”
    砂爷眼睛一眯,嘴角一翘,道:“我朱砂执掌朱家近三十年,你可以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放过空炮!”
    砂爷言出九鼎,人所共知,章觉希嘴唇颤抖两下,一咬牙道:“好,我都告诉你。”
    十一年扑朔迷离的往事,在章觉希口中一点点揭开迷雾。
    当年章家被朱家抢夺市场,事业连年缩水,章老爷甚至萌发了退出这一行的念头,章觉希年轻气盛,刚刚开始跟着父亲做事,就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对砂爷恨之入骨,恰巧朱夫人因病猝死,朱家上下略显忙乱,他便动了劫持朱烨要挟砂爷的念头。
    严格说起来,这件事他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跟朱砺有关系,当时他制定了绑架计划,让几个亲信出去打听关于朱烨的消息,本以为多少要遇到点困难,没想到却出奇地顺利,不到二十四小时,时间地点路线人工……一切都摆在了他的面前。
    当时他以为连天都帮他,事后才觉得有些诡异——朱家是黑道世家,下面人做事都是做老了的,怎么可能这么轻率?
    唯一的解释就是可能有人给他放水!
    后来东窗事发,他被废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流放到了北欧。当时他真是万念俱灰,唯一庆幸的就是捡回了一条命,本想就这么蛰伏一阵子,等过些风声过去再悄悄转到美国或者加拿大,安安稳稳了此残生,没想到却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二次“机会”。
    他是章家大少爷,从小前呼后拥,挥金如土,现在被扔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签张大一点的支票都要被堂弟盘问,时间一长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瞌睡送来了枕头,就在他快要受不了的时候,一个叫做amanda的美女主动和他接洽,她是亚裔,持英国国籍,为一家欧洲著名的地下拍卖行工作,她说现在中国文物在市面上很火,让他利用章家的关系从内地走私文物。
    章觉希从前私人玩过一阵子文物,手底下养了几个顶级的土夫子,在内地也有相应的渠道,虽然很久没用了,但捡起来却也不难,唯一为难的就是没有走私的海运渠道,弄不到amanda手里。
    他动了心,几次三番对当家的堂弟提起,都被他装聋作哑不予理会,后来又旁敲侧击问父亲,也被无情地驳回。
    眼看到嘴的肥肉就要飞走,amanda又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朱家把持着海城大半的海运,只要能搭上朱家的人,问题迎刃而解。
    一起又是出奇地顺利,很快他的手下就和朱砺的马仔搭上了线,事情毫无凝滞地运行了起来,在amanda的帮助下,仅几个月的工夫他账面上的钱就翻了好几番。
    有钱能使鬼推磨,随着财富的增长,在amanda的鼓舞下,他内心原本已经熄灭的雄心壮志也重新焕发了神采,经过几个幕僚的策划,他成功让他的二弟死在了南美,又让他浪漫的三弟离开了家族,去年冬天,他终于如愿得到了父亲的默许,以假身份悄悄潜回海城。
    至此,他离章家“太子”之位子只差一步。
    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有翻身的一天,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否极泰来,却没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
    一批极为珍贵的文物折在了朱烨手里,钱没了,他最最倚重的土夫子也被废了,更为致命的是,他没了朱家这个便利的海运渠道,以后的路也断了。
    与此同时,amanda因为业绩下滑,受到了地下拍卖行的警告,她一改从前的温柔妩媚,开始频频催他逼他,甚至冷嘲热讽,说他是没用的废物,只配在朱家的指头缝里捡食吃。
    之后发生的事完全脱出了他的掌控,他怒火中烧,失去理智,策划了公海袭击事件,差点将朱烨打死在海里,然后事情暴露,他被迫带着几个亲信跑路……
    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直到他仓皇逃窜,像只老鼠一样躲在自己一处偏僻的别业里苟延残喘,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懵了。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做的,诚然,他是一个脾气暴烈的人,放在十一年前,年轻气盛的他可能会做出这样偏激的行为,但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岁,早已不是过去的章家太子,他失去了一只眼睛、一条腿,经过了十年的流放,怎么可能还会这么冲动,这么不顾后果?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父亲的原谅,明明离那个位子近在咫尺,又怎么可能像个暴躁的毛头小子一样纠集一帮人去公海阻击朱家的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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