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金黄色的夜
    回到民宿,两人牵着手在房间前踌躇,这是最后的夜晚,弥漫着初夏的蝉鸣。也许是两人也曾经经歷了什么,突然间有种强烈的预感,心底都知道只要关上房门后,这样的夜晚便像一盘倒进锌盘的水,迅速被流走,再也寻获不见。
    在微暗的走廊,曹远东开口:「你要进来喝点什么吗。」
    杨晞遥迟缓了一阵子,拋下一句:「等我一等」就转身跑走了。但不一会儿,曹远东的房门响起来,她手上拿着一瓶金黄色的威士忌。
    昏黄的灯,狭小的房间,威士忌倒进玻璃杯中,冰块被撞得卡卡作响,偶然传来冰块裂开的细微声,杨晞遥说她喜欢威士忌,浓缩了十几年的时间泡浸在冰块中,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画面。
    「这瓶是艾雷岛islay的威士忌,你试试看吧。」杨晞遥将酒递过去。
    曹远东嘴巴呷了一口,冰冻的金黄液体沿着舌头慢慢流动,纯厚香醇,还渗透着一股类似土壤的味道,他眨了眨眼睛好奇问:「这是什么味道?」
    「嘿,它是泥媒味道,这种威士忌在苏格兰西南面的艾雷岛酿製的,过程中会用当地的泥媒去烘乾大麦,因此出来的威士己会带着青草、花香、泥土,甚至灰烬的味道。你再试喝一口。」杨晞遥如数家珍地介绍,自己也不忘呷上一口。
    曹远东又喝了一口,这次他专心感受着口腔内的变化,在泥媒味中渗了淡然的沉木味,然后威士忌的麦味又跑出来,是一种复杂且个性强烈的味道,他突然有点喜欢这液体当中的变化与层次。
    「还喜欢吗?」杨晞遥问。
    「嗯,谢谢你。」曹远东,手指触碰着酒杯外面凝结的水点。
    威士己浸泡在杯中,房间弥漫着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会在网络上,听着别人的呼吸声入睡的。」杨晞遥说,她并不是要刻意想起,但处身在亲密的画面中,脑海的某种功能会自动操作,它会自动搜索过去相关似曾相识的场景,完全不由自主。
    过去,那时分手后,最难习惯的东西就是要独睡,这么一段长的时间,她都与他共睡。
    曹远东默默地听着,他慢慢地说:「以前那段时间,跟许靖怡聊完天之后,我们都会说晚安,不要小看那一声晚安,它就好像一种呼吸声般陪伴着我入睡。」
    杨晞遥嗯了一声,她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许不应该勾起以前的事,但不管是她还是他,面对这种亲密的光景都有着一份似曾相识,大脑会自动回溯到那从前的一幕,这就是大脑的狡猾。这是无法避免的哀伤,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会被这种似曾相识所害,但不管是曹远还是杨晞遥,他们都慢慢接受和承认了这种哀伤,也开始懂得不再为此而痛苦,只是偶然会本能反应般想起那些时光。
    空气中又再次沉默,想起那些爱得要生要死的人,杨晞遥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我觉得『爱』真是件危险的事。有些人因为爱这个话题而鬱鬱不得志,抱恨做人,这样的人生真的太痛苦了。我以前分手,都在执拗于怎么不再爱我呢、怎么过去都回不来呢、不断翻出那些伤害性的片段来折磨自己。后来也许是哭够了,累积到某些智慧了,我慢慢理解到这些过程都是必须的,唯有这样,才能慢慢学习怎样以不同的方去去看待感情。我们只有这样经歷痛苦和伤心,慢慢在这些曲折中成为更好的人,以这个更好的自己去帮助、去爱、去理解身边的人。」
    曹远东看着天花板,默默地听着,没有言语,他懂那样的意思,曾几何时,他也受困于爱之中,他想了一下开口说:「其实啊,我们都算幸运。」。
    「嗯?」杨晞遥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
    「我感激遇过的人给过的善意,真的,像许靖怡对我,我们不懂得处理关係,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鑽牛角尖。直至最后,我才彻底感受得到,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对我抱着最大的善意。不管我悲喜哀伤,她都陪伴着我身边,以最笨拙的姿态尝试去为我分忧。很蠢吧?嘿,真的,我们都不懂得怎样对待彼此才叫『好』,但我的天,谁又会百分百懂得怎样对待彼此?我们只能一直抱着善意和温柔去尝试,而这些存在于人与之间的在乎与珍惜,对我而言无比重要。
    也是因为这些,我们才没有受困于爱的牢笼当中,最终都能放下执着与痛苦,不再只着眼于自己,而是真的看到对方,从『爱』之中解脱出来。」曹远东说。
    不再着眼于自己,而是真的看到对方。唯有这样,才可以真正终止人生中关于爱的难过。
    两人对视,空气中有种心照不宣的曖昧在浮动。
    酒精发挥着作用,杨晞遥脸上泛着淡淡红霞,她仍然穿着一件oversize的短衫,显得身影单薄,本来那些棱角分明的轮廓与线条,在微醺之下显得模糊了一点,房间昏暗的灯照着她的短发、眉目、眼睛、鼻子,最后落在嘴唇,今夜的她份外的美。
    两人的心脏跳动响彻房间,曹远东牵起她的手,闭起了双眼,脸庞慢慢靠近,黑暗中在短暂的摸索后,摸到了最柔软的东西,他感受到她的手骤然缩紧,她的唇在轻微颤抖,他用心感受着。他其实并不纯熟,心里也住着一头紧张的小兽,但仍然试着以嘴唇安抚她,一遍又一遍,以最轻柔最缓慢的姿态亲吻她。
    鼻息之间,有着远方艾雷岛的泥土味道,还有威士己醇厚的香气,两座肉体像泄气的汽球,慢慢放松柔软下来,平躺在床上,微醺的身体缠绵地拥抱着,探索着彼此的身体。两人的身体里某样东西徐徐地甦醒过来,急不及待从皮肉之间挣脱出来。
    地球某一个角落,有一座沉睡了多年的火山喷发,星火燎原,照亮了沉静的夜空。
    两人躺在床上,细汗渗现在额间,双手松松地搭在一起,彼此听着彼此平顺的呼吸声,没有言语的空气在半空中浮动,曹远东细声地叫着她的名字:「杨晞遥。」
    「怎么了。」杨晞遥轻声问,两人的手紧握。
    「如果,我留在兰屿跟你生活…你觉得怎样?」曹远东说。
    杨晞遥感受到她握着的手紧握着,彷彿想要用力表达着某种信念。刚刚在床边的醉生梦死开始褪去,她看着他没有穿衣服的肩膀及锁骨,并不完全熟悉。
    杨晞遥转过身来,眸子静静地看着他,控制着自己的理智,冷静地说:「不不不…你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未去到这个程度的…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刚巧睡在一起…?」曹远东试探问。
    「不…你知道我不会这样想…」杨晞遥说,从一个甜蜜梦乡回到现实的状态,这是所有睡过在一起的人都必须的阶段。
    「我们只是短暂又幸运在一起,就像上帝折磨了我们太久,给了一些甜头我们,但甜头是不会持久的。我们就当它是一个梦幻美好的夜晚,尽情度过就好了,我喜欢这样。」杨晞遥迟疑了片刻,思前想后,终于给了最后的答案。
    「这是你真正的想法吗?你真的这样想吗?你不会想…」曹远东再三求证。
    「不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段关係延续下去,你也知道当中有多困难。何况谁知道延续下去,我们会否成为那些在街边看到的怨偶呢,我跟你可能有天同桌吃饭但只是各自玩手机喔。我不想这样,们不需要勉强兑现什么,不需要说什么责任,我们就这样顺其自然就好,魔法之晚,也是最后一晚。」杨晞遥抱着他,靠在他的胸膛,近距离听到他的心跳声,在这里,她听到他内心所有的声音。
    曹远东听后,心底有点难过,但知道事实的确如此,她所说的言论,也狠狠地命中着他内心的某种想法。留来下,几乎是带着一种无可救药的天真,他是知道的。
    「你真的不需要因为我们亲密过,所以想要延续什么,我们这样的状态就是最好的了。」杨晞遥再说。
    「嗯,我了解。」曹远东低声说。
    既然如此,只好在最后今晚,忘掉所有的时间,在日出之前,尽情起舞,开出最后花蕊。
    曹远东的脑海,突然间想到一件事,轻喊着她:「喂。」声音之柔,像叫着一隻心爱的猫。
    「嗯。」杨晞遥慵懒地应着。
    「我知道一个秘密喔。」
    「哪一个秘密,我很多秘密的喔。」杨晞遥狡猾地笑说。
    「你一直不教我开机车的原因啊。」曹远东将话说到一半。
    「这不算什么秘密,已经很公开了,嘿,是你这么白痴才视为秘密。」杨晞遥躲在被窝中,慧黠一笑,笑声从被窝中悄悄传出来。
    曹远东探进被窝,想要捉她出来,鑽入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里,曹远东打开了手机的电筒,银白色的光流泻而出,流光乱舞,耀目地照出了一片银河系。他想起相见之时,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个火星人。
    「火星人船长,我们开的太空船,现在抵达宇宙了。」曹远东在银光中悄悄地说。
    「在我英明带领下,你这个九流的地球人终于也成大器了。」杨晞遥格格笑说。
    「船长,停在这刻,我要用眼睛为你拍一张照片,我想脑海永远都记得这一张画面。」曹远东细说,凝起了眼睛看着她。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试着掐着棉被的角落遮过自己的脸,但曹远东伸手挡住,眸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
    眼神停住了空间,凝住了时间,如果这一刻有什么上帝存在,那么它不会存在于曹远东或杨晞遥的身上,而是处身于两个人互相凝望的这一寸空间之中。两人到了暮色之年,在病塌上想起的,也许不过是这一刻的光景。
    忽然间,杨晞遥像想到什么,她说:「人们离开之前不是都会送什么东西的吗?你要送什么给我。」她摊大了手掌,像撒娇般渴望得到什么,比如一块精緻可爱的草莓蛋糕。
    「好啊,那我也要我的,你先给。」曹远东反客为主。
    杨晞遥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从牛仔裤的后袋,取了宝蓝色的皮包,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像钞票、零钱、证件、平安符…叮叮噹噹的全都倒出来。
    曹远东看懂了,他爬出被窝,取出了自己的钱包,并将所有东西清空。
    两双手将自己用了多年的钱包交出去,彼此交换,看到自己的身份证放在「新钱包」内,突然间觉得这个广宽世界里,没有比这更特殊和有意义的礼物。
    「我会好好对它的。」曹远东说。
    「我们就如常用这个钱包,直至不能用了,就将它扔掉好了。我们终归会有新的钱包的。不需要所有东西都永恆保存,对吧。」杨晞遥说,曹远东点了点头,所有东西都会有新的,时间永远都会送走旧爱,迎来新欢。而我们也会成为某人的旧爱,还有新欢。
    所有东西都是暂时和短暂,连粒子的排列也会随时间而变动,宇宙里一直都没有永恆。
    「我会记得你。」
    「我也是。」
    他轻轻地抱着她,将柔软又微醺的身体拥入怀中,听着杨晞遥的心跳与呼吸声,他突然觉得这一刻很安祥寧静,如果死亡在这一刻降临,他觉得这将会是人生最舒服的死亡方式。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再没有其他多馀的说话,太阳系中渺小的空间,浮飘着艾雷岛威士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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