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九逸最后一次见方晚不是方爷爷的七十大寿,而是在机场。
    那是袁梦瑶刚刚出月子的时候,京勇市为他的龙凤胎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满月酒。
    从突然地高调宣布方晚是他的女朋友,到莫名其妙地分开,直接接受记者采访与袁梦瑶公开订婚,再到不足两月就领了结婚证,人生就像是过山车,短短一年之内,他所梦想的生活就完全破碎,最后归入了一眼可以看到底的随波逐流之中。
    如今孩子也有了,还完美地凑成了一个“好”字的那种,温华那个贱种还嘴贱地跟他来了一句:“哟,长得不像方晚啊。”气的年九逸想把他赶出去。
    与袁家的合作让彼此获益良多,事业蒸蒸日上,家族也平和,妻子更是孝顺公婆,温雅娴熟,年九画到子公司担任总经理一职作为锻炼,也取得了不错的成就,起码交上来的报表显示盈利十几个亿。
    年九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着,满月酒那天,席月萍和方汉来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亲自下楼去大厅迎接,穿着得体的二人,曾经差点成为了他的岳父岳母。
    “年总,恭喜恭喜。”席月萍笑着同他牵手,厚厚的红包太过相似,有些刺痛了他的眼。
    “叔叔阿姨,客气了。”他时不时瞥着外面的世界,希望能在一个合理的环境下有一个合理的借口看一眼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然而,没有。
    真是不幸。年九逸想。
    在外人眼里,他要什么有什么,出色的外表,卓越的能力,是一个绝对正确的领导者,如今也有了幸福的家庭,但他仍然觉得迷茫。
    他原本就是一个慢热的人,因为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没被爱过——当然,过去交往的女人都说爱他,可是那些爱有太多的杂质,他也没有爱过人,明明是众人眼里如日中天的成功精英男人了,可回首望去,那令人艳羡的脚印都像是被人用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着,而他被迫往前走。
    没有爱好,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记忆,什么开怀大笑的场景,都没有。
    除了方晚。
    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格外后悔。
    就比如在某个寂静的夜里,他看着阳台的置物架上有些恹恹的植物突然落泪,才会意识到他有多爱那个女人。
    他有多么渴望跟她一起生活,一起生儿育女,她带给自己的快乐,他从中体会到的平凡的幸福。
    两人经常一起牵着手逛超市,一起挑选第二天要吃的蔬菜肉食,早上他会在厨房里看着她忙碌,猜她今天会做什么黑暗料理给自己来实验,还有被她嘟着嘴嫌弃甚至让他离开厨房不要妨碍她的可爱模样……
    那些细碎的念想残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星辰倒映在海里,随着海水翻腾模糊,压在心头上无法剥除,也无法触及。
    南庭华府的房子里有太多两人一起生活的细节,浴室里的沐浴露,挂在墙壁上不同的浴球,还有毛巾,情侣的牙刷和杯子,钉满墙的合照……
    哦……天啊,原来他是这么爱她。
    在他叁十多岁的人生里,这是他唯一一个可以放下时间、舍出金钱、扔掉一切去爱的人。
    他捂着脸缓慢地蹲下身体,在黑暗里呜咽哭泣时,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年夏日,平凡的一天,袁梦瑶在家坐月子,龙凤胎由孙纤芯照顾着。
    年九逸自认为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恰到好处的嘘寒问暖,一个星期一次仿佛作业般的性生活,还有出差会带回来的礼物,对她产后的关心爱护……所以他这段时间在家里办公,尽可能陪陪妻子儿女。
    当然,他现在跟家里人关系很差,比以前恶化不少,甚至不再愿意同年成定孙纤芯坐一张桌子,直到儿女出生才勉强在一块吃饭。
    外面的蝉声很吵,年九逸脸庞瘦削不少,俊美的面孔所凸显出的立体感更甚,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袁梦瑶穿着宽松的衣服进来,她已经能够下床了,手里端着水果盘,笑意温柔:“老公,工作辛苦了。”
    “谢谢,放下吧,你去休息,这些事情交给阿姨去做。”年九逸扫了她一眼,目光放在新季度的报表上。
    袁梦瑶没有出去,只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工作的侧脸。
    年九逸是一个完美的丈夫。这一点袁梦瑶丝毫不怀疑。
    一开始他说要订婚确定关系时就已经将自己所有的一切说的明白:“袁小姐,我爱方晚。这一点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更改,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结婚,我也会努力当一个好的丈夫,坚守婚姻的责任性和忠诚性。”
    “那……如果方小姐回头的话,你会……”袁梦瑶有些紧张。
    年九逸面色平静:“不会,我责任感很强。当然,刚才才说自己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却又要跟你结婚还说自己责任感强显得有些悖论,但我不会复合,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一旦结婚,除非我们两个自然离婚,否则我不会因为其他女人跟你离婚。”
    这一点袁梦瑶不怀疑,他做的也很好,无论是应酬也好在外出差也好,他都会报备清楚,也不让任何女人靠近自己。
    人不能既要又要,袁梦瑶很有分寸,但日子相处久了,她呆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时总是忍不住想要再多一点,多一点点就好。
    人性如此,进一步的得寸进尺,遑论她有着合法的地位,是他唯一的妻子。
    七年而已,袁梦瑶自觉还有无数个七年可以陪着他,方晚能用七年敲开他的心门,她就用十七年、二十七年来让他为自己停留。
    只是这样的对比实验从一开始就让袁梦瑶落了下风,年九画难得回一趟家时,饭桌上她有些得意地向年成定诉说着自己的工作,各类的策划案和对公司未来的规划,袁梦瑶却本着长嫂为母的心态问了一句:“九画有男朋友了吗?这个年纪也可以结婚了,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工作可以先放一放。”
    年九画当即拉下了脸,尽管面色仍然带着笑,眼底却一片冷淡:“这就是我为什么更喜欢方晚的原因了。”
    袁梦瑶瞬间呆住。
    年九画起身,向父母欠身:“我吃饱了,先走了。”
    年九逸给她剥虾,原本想沉默,却又好像记起来过往方晚被人戳着脊梁骨阴阳怪气却无人站在她身后的模样,于是他淡淡开口:“别在意,九画就这样的性子,在国外待久了,自主意识格外强烈。”
    袁梦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孩子交付给家里,袁梦瑶牵着年九逸的手在机场内走。
    年九逸对旅行的事情没有赞同也不反感,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比以前更匮乏,仿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来兴趣。
    他记得那一天很热,热烈的阳光晒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袁梦瑶在打电话,等候时间内,过往的人群纷扰嘈杂,一个一个的从他眼前掠过,不同的人来去匆匆,最后都化为一个模糊的影子,亦或是连影子都没有。
    有人爆发了争吵没看见自己的护照、有人在庞大的人群里粗心地一个微妙转身就丢失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亲人朋友的相互结伴,爱侣之间的卿卿我我。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沉寂的心仍然平静无波。
    有人说,只要你真心爱着某个人,哪怕几百个人的背影流动,你也能一眼抓住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年九逸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眼看见了方晚的背影,那一瞬间他瞪大双眼,寒毛直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张的心砰砰直跳。
    方晚穿着牛仔挂脖上衣和牛仔短裙,露出白皙的背和一截纤细的腰,披着一头长发,偏过头来时可见美丽的笑颜,正亲密地挽着男人的胳膊,又与他十指相扣。
    当男人偏头下来吻她露出真面目时,年九逸愣在原地,激动的心再一次沦为迷茫和死寂中。
    是方展啊……怎么会是方展呢?
    直到上飞机坐稳,年九逸都没有想明白。
    他看着外面翻腾的云海,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二十四岁的时候跟她在一起,一直到叁十一岁,长达七年之久。
    这是一段漫长的光阴,年九逸已经把自己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感情都投入在了里面,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除了那一张红本本,其他的都已经与正常的夫妻无异。
    他是一个非常骄傲自负的男人,信誓旦旦地认为方晚是他的所有物,他可以大发慈悲给予她适当的自由,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茁壮成长,对彼此都留有独特的绿色通道。
    她会给他学着做饭煲汤、温软细语、伺候上床、参加晚宴,以为他出了车祸吓得六神无主,又在知道他没事后扑到他怀里哭泣,这种廉价的感情有无数女人愿意为他贡献,而他只乐意为她牺牲掉一些原则,就像山是他从前看的山,水也是从前看的水。
    然而八年后的现在,年九逸突然惊觉,原来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不再是水,他也不再是她爱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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