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拂,但信秀大人却练到挥汗如雨,腾腾蒸气从身上冒出,脱掉的半身衣服垂在腰间,露出满身刀疤和结实肌肉。一石整的弓箭次次都被拉满,因此每次射出都能深入箭靶十数吋,力道强劲的同时也不失准头,箭箭皆命中靶心。
    经过靶场的下人和奉行纷纷快步走过,对信秀大人的武艺暗自讚叹。小豆坂一战的沉重打击似乎并未击倒这个尾张的强人,儘管战后今川军势如破竹地打下了织田家在西三河的领土,甚至攻陷安祥城,俘虏了信秀大人的长子织田信广,信秀大人也不为所动。他指挥若定地固守尾张边境,向各地城主送出援军和粮草,原本惶惶不安的织田家上下也因此冷静了下来。
    弥七郎在一旁站岗,戒护信秀大人四周,心下却是对这位尾张之虎满是讚叹,反倒是平手爷一脸忧心忡忡,在眾人都心宽的时候忐忑不安了起来。
    「老爷,再射这一轮就休息了吧。」老臣平手政秀在旁一边服侍一边劝諫。
    「笑话!我现在正满身精力无处发洩呢。」尾张之虎这样答道,同时还是全神贯注地瞄准箭靶。
    「唔……」平手爷咬着牙,似乎琢磨着用词,「老爷您明明身…身强体壮,织田家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您带领眾人度过这次风险,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一您有了什么闪失……」
    信秀大人放出一箭,依然正中靶心。
    此时一轮箭已经射完,一旁僕人便上前从箭靶上取箭下来。信秀难得地放下弓喘了口气,「正因为我没有闪失,我更不能整天躲在寝室里足不出户,身强体壮不只是要让敌人耳闻到,更是要让家臣们亲眼见到,否则我们家里里外外都会被吃乾抹净。这你又不是不懂!!」
    平手爷皱着眉答不上话。
    此时僕人已经取完箭,将七支箭归还给信秀大人,他再次搭箭,把弓拉满……,然后叹了口气,把拉满的弓弦慢慢收了回去,「罢了,这次就听你的吧。」
    信秀大人重新穿着整齐,然后一脚踏上廊道,「先回寝室吧。」平手爷听到便紧跟在后。
    「津上,跟紧!」信秀大人下令道。跟紧就是不论信秀大人出入房门或是跟谁密谈都随侍在侧的意思,一般的侍卫在信秀进入房门后便要主动在房门外把守,不得随着入内,以免消息走漏。只有得到信任的马回眾才有这个殊荣,在他密谈的时候担任这最后一层的守卫。
    弥七郎收到命令便迈开步伐,跟在信秀大人和平手爷的后面。
    「人质交换的事情谈得如何?」信秀大人一进房便问道。
    「都已经谈妥了,老爷,七天后在两国交界的善重寺交换人质。」
    「恩……我原本是打算攻下冈崎城后,将竹千代立为松平家的新当家,藉此掌控三河的,想不到这一千贯最后仅只是买回我儿的性命而已。」
    「老爷,三河已失,这竹千代留着对我们也派不上用场。」
    信秀大人摆了摆手,「这我知道,斋藤家那边的状况如何?」
    「对方希望能跟三少爷见上一面再作结论,而且,听说对方相当疼爱自家的千金,希望我们这边能把三少爷的私人关係整理得乾乾净净。」平手爷回答。
    弥七郎听后心中微微一惊,对方连这种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哼,讲得好像他女儿还是张纯洁的白纸呢,也罢,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我会吩咐土田去办的,你配合她就好。」
    「老爷,我有亲眼看过三少爷和生驹家的千金相处过,他们是难得的佳偶,恳请老爷不要把事情做到那么绝。」平手爷哀求着。
    「我给她找个好人家叫绝吗!!?」信秀大人激动了起来,但随后立刻平復,「听好,跟斋藤家联姻会是个长期的关係,让三郎继续跟那小姐来往,斋藤家的千金肯定会被冷落而觉得受辱,最后导致我们跟斋藤家的关係產生变数,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可这……」平手爷似乎还有话说。
    「好了好了,」信秀大人再次摆了摆手,彷彿在驱赶烦人的苍蝇,「事情就这样定了,我想提早用午膳,你去帮我跟厨房吩咐一下,然后就回去吧,今天没你的事了。」
    平手爷艰难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不久后僕人们便端来信秀大人的午饭,包括味增汤、今晨才从津岛港运来的鲜鱼、醃萝卜、烫野菜以及白饭。弥七郎简单地试过毒,确认没有大碍后,信秀大人便开始动筷。
    午膳过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信秀大人又接见了一些人,然后写了几封信,时间很快地过去,弥七郎和来接班的人交哨后,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结果路上被平手爷拦住,「年轻人,明天早上不用来上哨了,土田御前要外出,你负责护卫,知道吗?」儘管土田御前有自己专属的护卫,因此这样的命令让弥七郎心里颇感讶异,但没有多问什么。平手爷得到满意的答覆后,点点头便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弥七郎准时抵达约定的地点,一干护卫们还算整齐地排列成队,不时轻松地谈笑。准备给夫人乘坐的轿子早已在院子里停妥,外观精緻而典雅,一切准备就绪。
    土田御前的房门倏地被拉开,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拉开拉门,一名侍女随侍在侧,土田御前端庄而稳重地走出门外,垂到后背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她上轿时和弥七郎对了一眼,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冷漠而高傲,弥七郎仅只是低下了头表示恭敬,两人没多说什么。
    古渡城往津岛的路途其实都在织田家势力范围的核心地区,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护卫守护,弥七郎默默数了一下,足足有三十四人之多,加上轿夫和侍女已近四十人,除了充作土田御前的排场外,似乎找不到其他的理由需要这么多人。
    进入津岛镇,一行人在大道上走没几步,便看见一个似乎是管家身分的人物,领着两个下人前来迎接,三人在轿子前鞠躬哈腰了一阵,便领着队伍前进。队伍在大道上转了两个弯,再转入小巷,最后停在一间大宅前,门牌上写着「生驹家」。
    弥七郎到此才醒悟了过来,果然找我来只是要我见证此事,他心想道。
    生驹家的庭院相当宽敞,毕竟生驹家乃是巨贾,庭院除了玩赏之用外,也有货物集散的功能,此时生驹家宗已在庭院内领着族人恭恭敬敬地迎接土田御前到访,同是马回眾的生驹家长也在其中,吉乃则是没什么表情地站在哥哥身旁。
    土田御前在与生驹家宗寒暄时倒显得亲切和蔼了,聊过一巡后,土田御前便在生驹家宗的盛情下入内接受招待,只有侍女和几名贴身侍卫跟着入内,其他护卫则在庭院里待命,弥七郎似乎也不例外。
    「你!」土田御前在走入玄关内的前一刻突然转身,伸出指头对准弥七郎,彷彿是在吆喝狗,「跟着进来。」
    弥七郎没多说什么,谨遵夫人吩咐。
    宴客厅里,弥七郎看着土田御前和生驹一家人谈笑,待到菜过五味,土田御前才谈起正事,「能让我和贵府千金聊个几句吗?」
    生驹家宗和族人们闻言,便相当识相地退席,临走时还拉上房门。
    「你们几个也都退下吧,不要吓到人家姑娘了。」几个贴身护卫听令离开,弥七郎正想跟着离去时又被叫住,于是留在房内。
    吉乃从刚刚到现在一次正眼都没瞧过弥七郎,彷彿两个人从来没见过一样。
    土田御前仍然维持着亲切的脸孔,她看着吉乃地点点头,微笑道:「我很少看过像你这样集慧黠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亲自见到你之后,便不难理解犬子为何会对你如此着迷。」
    「多谢夫人盛讚。」吉乃的回应恭敬有礼。
    「我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别说和京都的公家大人们相比,即便是本地守护斯波大人,都不是我们能够随便攀谈的对象。在武家中位居三流的我们,本来就不敢藐视商家的千金。」
    吉乃静静地听着,并不插嘴。
    「只可惜,」土田御前把话讲完,「犬子是武家之人,必须以武业的安排为先,毕竟兵家胜败左右着百姓的安危……」
    至此,炫外之音已表示得相当明白了,就连弥七郎都能听出意思,就看吉乃怎么回答了。
    「我明白了…」吉乃向土田御前行下座礼,「我会离开吉法师少爷。」
    土田御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太好了,你就和我想得一样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这样我也能放心把族里的优秀男子介绍给你了。」
    两人谈完后,夫人吩咐让生驹家的人回来,眾人和乐融融地开始讨论起婚事。
    弥七郎心里满是罪恶感,彷彿自己才是拆散吉法师和吉乃的始作俑者。他和吉乃对上了一眼,对方仅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
    弥七郎忧愁满腹,恍恍惚惚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随土田御前回到了庭院门口,而天色已晚。
    「你的任务就到这边为止了,不用随我回城,想去哪就去哪吧。」土田御前在轿子里坐稳后这样告诉他,脸孔却是朝向轿内,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就算是你,也应该明白今天带你来的用意吧?记得好好转达,不要让他闹事。」
    「夫人!家里派人来传话了。」一名侍卫挨近土田御前这样说道,手指之处站着一名织田家的下人,神色紧张。
    「叫他上来吧。」夫人说着,让那名下人靠近,只见他附耳对着夫人讲了几句,就让土田御前脸色大变。
    「快起轿,赶紧回城里!!」土田御前喊着,于是护卫们簇拥着轿子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只留弥七郎一人。
    不可以,这样不对!
    和土田御前告别后,弥七郎就一路狂奔,在津岛镇上不断寻找吉法师的身影。此时已过立冬时节,空气也随着天色从凉爽转为冰寒。暮色下,弥七郎吐着雾白的寒气,忍受手脚的刺骨,从一条街找过一条街,却始终不见吉法师的身影。
    「喂,大事情啊!织田家的老爷……」街上人们似乎在讨论信秀大人的什么事情,但弥七郎无暇细听,只顾着找到吉法师。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就算是跟母亲闹翻也会阻止这门亲事。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得知道这件事情!!!
    「……呕血!?我才不信,古渡城上上下下都可以证明他每天精神抖擞的练弓……」不知道街上的谁又在议论什么。
    一枚雪花落到他的鼻尖上,冰凉透心,弥七郎抬起头,停步在飘落漫漫雪花的寒天下,见证凛冬的降临。路上,穷人家一户户地关上了门窗,点起家里的火炉。商家们把炭盆搬到门口,希望藉着一丝暖意,能捕捉到严冬前最后一个客人。几名商人靠在炭盆前议论纷纷……
    「……他上次也是打输了,连续两次败仗,现在身体又出毛病,继承人也没一个像样,我看他们家是玩完了……」
    他再度跑了起来。
    「……他还不起了啦,你还是趁着消息传开前赶紧把借条卖了吧……」
    「……这么说来,我们应该往治部大辅那边靠拢了……」
    「……我这边有联络骏府的管道,你要是想的话,我能……」
    他从荒凉的三町目一路奔跑,跑过最繁华的七町目、商店林立的九町目,越跑越不想听清楚行人到底在谈论什么,路上的商家开始不断地叫卖,举目所及每一个店主都拿着一叠纸拼命吶喊,价钱越叫越便宜,而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始终没有人停下来多看那群叫卖的店主一眼。
    弥七郎最后在一堵墙下找到箕踞而坐的吉法师,他一隻脚曲起,手搁在膝盖上,厚厚一层雪积在吉法师头顶上、肩膀上、搁于膝盖的手上。吉法师对身上的积雪也不以为意,只是漠然地看着九町目的商店街。最后一个店主在一阵轿卖后终于也放弃了,将手中厚厚一叠纸丢入炭盆之中,任其燃烧,然后走入屋内,将门紧紧关上。
    「他们在拋售我爹的债条。」吉法师开口道。
    弥七郎回过头,看着迈入黑夜,已经毫无人烟的街道,没烧完的债条被吹出盆外,满地白纸和天上雪花相互辉映。弥七郎捡起一张吹到脚边的债条,上头密密麻麻的大字几乎一个也不识得。然而在他侍奉织田家的短短几个月里,他曾苦苦央求其他人教他读书识字,好心肠的平手爷在百忙之中教会他读懂了几个字,现在弥七郎在那张债条上认出了织田家的大印,以及织田信秀、九百贯几个字眼。他手一松,又任着债条在薄薄一层雪地上随风游走。
    「只是打输几场仗而已,下一场仗打赢不就好了?」弥七郎对着吉法师说道。
    吉法师只是无奈地苦笑,摇摇头说:「不会有下一场仗了。」
    弥七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想起自己来找吉法师的目的,于是赶紧讲了土田御前劝说吉乃分手的事情,也把土田夫人要安排自己族人娶吉乃的事情讲得仔仔细细。
    吉法师专心地听着弥七郎说话,眼神就像刚找到他时一样漠然,「她怎么回答?」吉法师问道。
    「她答应了…」弥七郎想想觉得不对劲,又补充道:「她当然只能答应了,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女人都不敢说一个『不』字…」
    吉法师并没有如弥七郎所想地那样霍地站起,他只是低下了头,然后又默默地点了几个头。
    这就是吉法师,织田家的三少爷,织田三郎信长,尾张的大蠢货,狂妄嚣张、目中无人的流氓,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良少年,弥七郎的主公,在听到自己的女人被自己的母亲强迫和自己分手时,只是默默地点了几个头,然后什么事情都不做。
    「你他妈这什么态度?」弥七郎怒极,一脚踹出,把一推雪踢到吉法师的脸上。
    吉法师抹去脸上的雪,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站了起来。弥七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以为吉法师会动手打他。但是对方什么也没做,只是手扶着墙默默地转身离开,垂头丧气的模样彷彿随时会倒在雪地里。
    「去跟我父亲报告,」信长说,「我答应这门亲事。」
    「什么?」弥七郎再度愕然,什么亲事?吉乃和某个土田族人?还是…?
    「跟我爹说,我愿意娶斋藤家的小姐,」信长头也不回,「然后,别来烦我!!」
    吉法师默默地离开了,弥七郎并没有追上去。那天晚上,即便织田家派出许多人四处搜寻,也没有一个找得到在外面游荡的吉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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