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把学测考坏了。
    看到成绩的那刻,他看到束缚自己的绳子开始悽惨的断裂,各式各样反应跟着炸开来,他只是忍着崩塌造成的轰然巨响,拒绝了老师的要求的諮商,对于自己为什么考糟的原因都淡然的带过,他看有人为他哭,为他打抱不平,为他感到不解,为他感到愤怒,也有不少为此感到庆幸,庆幸他们少了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然后开始等着看他还会糟糕到什么程度。
    于客观他的确是糟糕了,因为他还开始不写作业,不读书,反正至今为止的努力还是能让他顺利毕业,他所有考试都乱考,处于这样的巨大的转变之前,怎么会有时间去想课业呢?每一堂不专注的课,他都在看似前所未有的绝望里寻找着可能,默默计画着什么庞大而繁复的的东西的感觉让他兴奋,那一刻他想他是不是也有了许芊羽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用跟她同样自由的,猫一般的眼神去看待这个世界?
    试着问问自己,到底想死在什么时候?是从在血液跟心脏都还可以温热的脉动时的青春年少,还是走出社会,真的变成这个世界跟制度的养分时,放任这个生命跟躯壳毫无知觉的老去,从那每个忧愁空洞的眼神里死去,开始活着等死。
    若人生是一团长坏的庭园,他想现在开始整顿应该来的及,也许过程有些激烈,有些做不到的自爱跟温柔,但想到一切都能重头开始的乾净跟清新,以及再也不会束缚的空气,他想他那个时候会不会也能爱上呼吸这件事?
    那段时间他看到了很多表情,很多甚至他觉得不可能是人做得出来的表情,又或者那只是因为太滑稽或太可悲所以才会不敢置信。当他坍方的一切也压迫到家人的时候,他们也是那样义无反顾地想要否定他的一切,那种愤怒像是想把他从骨髓开始的每个部分都拖出来鞭打跟教训,但是当他们说自己根本没有感情的时候,他很想问到底是谁多年来把他的感情一点一滴的挤乾?是谁从人生的最初就把他绑得紧紧的,又要他把所有都献给一个他根本不爱的人?凭什么不过是流着同样的血,举手投足都要带着溺爱。
    刘汎悬看向那个与他相似的小脸,看着那个一直以来都活在爱跟保护里,脆弱的太过病态的人,他勾起笑,觉得自己或许是时候该尽一些哥哥的职责了。
    你不觉得自己一无四处吗?
    只要哭就会有人帮你,你觉得每个人都会像爸妈一样不顾一切的爱你吗?
    你觉得你都没有朋友,到底是谁的错?
    像你这样没有用处,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看到刘安诗抓着自己的裙襬,瞪大的眼睛不断淌出泪水,最后捂起耳朵开始尖叫,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不是人,又或者说可能更像一个人了,因为看到她那样,除了有种如雷鼓譟着的刺激,心痛是一点都没有,只知道同情心挤在一起成群地死了,被她太吵的尖叫声弄死了,最后他烦得蹙起残忍的眉。
    刘安诗哭得缩在地上,看起来简直奄奄一息,刘汎悬只是看着,不想扶她,却也没有离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着什么,然而在等到之前,爸妈就回来了,看到他们的表情还有态度,简直像他刚才把刘安诗杀了一样,说他们养了一个禽兽,他听了只想笑,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他是那样的痛恨眼泪,才不允许自己使用同样的手段博得同情。
    何必那样难堪?反正他们最爱的,始终是她,他们看到的,一直都只有她。
    「万一她真的死了也没有关係吗?」
    「那也是她活该。」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也是你们的错,你们造就了她的世界,把一切都变得太过单纯无垢,当她真的踏出去之后,她会是在现实的海里唯一不会游泳的那个,只能慢慢地等待溺死。
    他不会救她,也救不了她,家庭两个字的构成本身就太过复杂又毫无道理,他在整个家里能够救赎的,就只有自己,用最激烈的方式,得到了最湍急的自由。
    或许刘安诗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遇到能救赎他的人,他只能替她祈祷那不是会让人留下一辈子伤痕的大澈大悟,是不会让人哭着说想后悔想死了的遗憾,那是他最后也最事不关己的温柔了。
    那一天他没带太多的东西,就踏出了家门,他不知道漫漫长路的尽头在哪里,苍茫的有些令人担忧,但也不打算回头寻找归处,他把什么都拋弃了,把亲情,回忆,家庭,所见的及曾经有过的所有,一样一样的从身上扯下来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因为那本来都是身上的一部分,被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撕裂,很痛,但是排山倒海的痛之后,全身都是那样的轻盈,那是他第一次这么深刻的感受到自己,再也没有连带着的任何人事物。
    而在他把所有东西丢弃之后走到的尽头,许芊羽就站在那里,在太过宽阔的天地里佔了一方令人心安的空隙。她说辛苦了,是真心地为他感到开心,就像他和她每一个的曾经。
    刘汎悬微微一笑,走到她旁边坐下。
    「你知道吗?那天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她平静的说,一边像是在理毛一样抚着他的发丝。
    「是什么?」
    「我想我说了之后,你一定会讨厌我的吧。」
    刘汎悬摇摇头,「说来听听?」
    许芊羽懒懒的笑了,但一直是那样满不在乎的脸,此刻显得有点浮躁,「其实我跟你讲那些,只是想要把你拉下来,拉到跟我同样的位置,然后让你再也回不去。」
    她把他的头转过来,让他直视那双总是繽纷的眼睛,在此刻有种陌生的认真,「如果说,我只是在说风凉话,从来不是真心的为你思量,只是想看你堕落,变成一个全新的,只拥有我的人,那你会不会也觉得我是一个婊子呢?」
    刘汎悬看着她许久,在最后的最后,看到那双眼睛随着自己的笑容,变回了自己最熟悉的样子。
    到底是真心诚意还是另有所谋,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救赎还在,陪伴也在,千真万确的存在。
    「没什么,因为我也是一样。」
    从她的话语里,他只看的自己想要的部分,所以被说成是禽兽,似乎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婊子配禽兽,也只是刚好。
    她收手,从后面抱住他,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从后面传来。
    「你真的很耀眼,是我看过的人里面,最耀眼的一个,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让我陪着你吧。」
    如果是那样,我愿意把自己收拾乾净,然后为了你重生,因为你是于泥中盛放最灿烂的花朵,而我想成为这深渊里唯一的骄阳。
    「……嗯,就这样吧。」
    刘汎悬抓着那隻手,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紧贴的肌肤中空虚绽放,闭上眼睛就能感受,那会是前所未有的綺丽,也会是比谁都还要刻骨铭心的深刻。
    于是,一切都壮烈重头,获得新生。
    -
    「所以,你之后就在这里开了一家咖啡厅?」
    「对啊。」
    刘安诗头低低的,看着手中的焦糖玛奇朵,似乎在思考着要说些什么,以刚见面的家人来说,话简直少的比外人还可怜。
    演变成这样似乎也不能怪谁,刘汎悬看着妹妹的头顶,从刚刚到现在他都没有看见她的正脸,好像对上了眼就会挨骂一样。
    他有点烦恼的轻敲着桌子,不知不觉都过了十二年,以前那些感觉都被冲的太淡,他已经有些无法理解当时生气的理由,她对他而言,也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了,熟悉的只有眼里那份畏缩,只有那是自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事物。
    毫无罪恶感的人容易忘怀,但是被伤过的痛楚要多久才能淡去?太过刺激了,就算不愿意,也会粗暴的刻在心上。他懂这个道理,但不明白刘安诗的感受,从来不明白。
    刘汎悬看着她,眼神又飘向那个同她来的女生,她此刻正盯着桌上的蛋糕沉思。刚刚刘安诗过来时他看到那个人不安的视线也跟上了,生怕她被吃了一样,眼神跟表情都有点吓人,还久久不愿离开,总觉得若自己做了什么,那个人就会立刻衝过来给他一拳。
    实在是荒唐又有点难以置信,自己的妹妹竟然交了女朋友。
    如果是其他同性情侣,他可以相信那是真爱,但如果是刘安诗,他总会不自觉往坏处想,总觉得她是没有人喜欢,才会跟女生在一起。刘汎悬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应该,但要怪也只能怪他真的太不了解她了,才会下意识把她当成那个以前什么都不会,没有任何地方值得怜爱的妹妹。
    「……那你离开家里,有过得比较幸福吗?」
    刘汎悬挑眉,没想到她会先提问,只是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问的时候,到底带着怎么样的情绪。
    但他还是诚实回答了,「嗯,还不错,生活还算富裕,也有一个交往很久的女朋友。」
    「是吗?那就好。」
    他感觉能透过些许的声响听到她的笑容。
    但是,她该有什么好开心的呢?怎么会因为伤害自己的人过得幸福而感到快乐呢?只要是人都不可能会这样的啊。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你现在还讨厌我吗?」
    刘安诗停顿几秒才轻声回答,「不会,我不讨厌你了。」
    或许知道这样问可能得到的不是真心话,那却让有些浮躁的内心平静了些,他笑说,那就好,以后常来作客吧,那时我可以好好为你泡一杯咖啡,跟你好好的谈天。
    随后内场的餐点送出来了,刘安诗端起来之后有点紧张的朝他一笑,回到那个女生的身边去。
    即使没有把过往的结全部解开,但感觉这样也不错,刘汎悬想,剩下的棱角就留给时间去抚平吧!什么也不用再多说了。
    「学……安诗,他没有对你怎样吧?」
    严辉还在练习直呼她的名字,然而那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改正。
    刘安诗一坐下,她立刻紧张的问,得到的是一个有点恍神的笑容跟安抚,接着就若有所思的吃起自己的总匯三明治。
    看着她吃得慢条斯理的样子,严辉知道她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于是默默的吸着自己的红茶拿铁,没有再多问。
    那之前刘安诗和她说了她们兄妹的关係了,她真的是再不能更惊讶,也真的很为她的过去感到心疼。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直接跟哥哥打一架,她完全想不通,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毫无还手能力的妹妹呢?她想那个人可能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滋味,若是那样,她不介意把他扁到心脏真的很痛。
    反正再怎么样,都不会比言语的伤害来的深刻。
    「严辉。」
    她连忙回神,「怎么了?」
    「你觉得……」刘安诗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拾起正确的问句,「如果你真的很讨厌一个人,你会跟他保持友好,还是直接了当的说明白?」
    「我吗?我会虽然不会直接跟他说,但我应该会用各种行为表示我不喜欢他吧,总之绝对不会装成跟他很要好的样子。」
    她很多时候觉得女生麻烦,就是因为总有人喜欢说一套做一套,最麻吉的其实是最讨厌的人,让她有种谁都不能相信的感觉,难道做人都必须要这样拐弯抹角吗?她不想要,太累了。
    刘安诗听完沉思很久,「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然而那思考着的模样让严辉有些坐立不安,她迟疑的说:「呃,那只是我的想法啦,参考就好,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行。」刘安诗突然站起来,眼神十分认真,「我不能当那种做作的人!」
    「欸?等等……」
    那充满决心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进她的双瞳。
    「因为我也想跟你一样勇敢。」
    严辉愣住了,而刘安诗就直接朝刘汎悬走去。
    她看到刘汎悬停下手边的事,看着气势汹汹的她,不知道他是否跟自己一样,被刘安诗努力板起的脸弄出剧烈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
    「你这个王八蛋,其实我超讨厌你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护妹妹啊!我从十岁就记恨到现在喔!你走在路上最好小心一点,因为我每天都偷偷的诅咒你被路面绊倒,让你体验看看连路都对你不温柔的感觉!你真的是一个超级烂哥哥,但是,但是……」
    她的表情又缓和下来,「我知道我亏欠你很多,爸妈亏欠你很多,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一点,你那么努力的逃离你不爱的东西,起码要过得比离家前还幸福,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好一阵子都没有人说话,咖啡厅里静悄悄的。
    「……呵。」
    一隻手随着轻笑覆在刘安诗头上。
    她抬起头来,看到刘汎悬含笑的眼眉,眼里有能令人热泪盈眶的温和。
    「看来,老妹真的长大了。」
    一直到这一刻,刘汎悬才真的意识到,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哭着求救的女孩,而是个可以勇敢面对一切的大人了,相较之下他的心态真的是太无药可救又太可笑。
    从来没有想过,十二年来第一次直视的面孔,竟然能变得那么坚强而耀眼。
    「如果你也能活的幸福,那我就没有遗憾了。」
    虽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么好的人,但他知道这一刻讲的并不是场面话。他希望她也能可以过得很好,即使不知道她过去都发生了什么,他很开心那能让她变得坚强,还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可以来弥补她没有被爱的当年。
    世界总是不那么温柔,但总有一天一定会有温柔的人出现吧,就像是陪了他十二年的她,独一无二又义无反顾。
    看见那猛地就掉出来的泪水,刘汎悬微微一笑,「嘿,别哭了。」
    这一刻,他看见她的眼泪终于不会觉得心烦,他弯身替她拭去那些泪水,终于有了拥抱家人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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