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涛也不敢多问,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刚到门口,刘队恰好从里面出来。“你迟到了。”面对未来的女婿和手下,队长公私分明,口气严厉,“第二周上班就迟到了两分钟。”
    路上堵车——麦涛本想解释,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迟到了就是迟到了,这不是在上学年代,没人管你为什么迟到。
    “等你半天了。行了,下次注意。现在跟我走,出外勤。”
    外勤?麦涛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外勤,只是心底也隐隐有些不安。出了啥大案子,队长要亲自出外勤?
    一路上队长没说什么,他也不敢问。
    路途不远,警车在胡同里七拐八绕,很快在一处小院落门口停下了。
    麦涛四处瞧瞧:哟,还有车库呢,这在旧城区的胡同里不算寻常。院落很干净,铺了青砖,似乎早就并非本家所有,估计是有钱人买下来重新翻盖过的。前几年楼市不断升温,平房小院的价格相对稳定,不知道是谁有此远见,买下来既能居住又可当作投资。
    小院的面积并不大,应该还不到八十平方米,可是方方正正的,叫人看了就舒服。院内有北房三间、南房两间、西房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和浴室合二为一,也在西面。院门坐落在东墙上,旁边除了车库就是一间杂物室。
    能住进这样的小院,不知是多少人的梦想——当然了,是在这个小院四处弥漫着刺鼻的恶臭之前!
    院门外侧站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年轻小伙子,这么热的天,阳光暴晒之下,他居然连最上面的扣子都没敞开,不禁叫人啧啧称奇。
    小伙子自称是某房地产公司的中介,今天过来是找主人补签保单的。
    “我已经跟房主打过电话了,他们夫妻二人外出旅游,说是过两天才能回来。”小伙子热得汗流浃背,“房主说材料他都准备好了,让我上门自取,家里还有个老奶奶,她会把材料交给我。我心说,房主不在家,我等两天再去也没关系啊。结果他后来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家里老太太没接电话,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我过来看看。”
    “房主家没人,让你过来看看?”刘队瞪了他一眼,“这是哪家的规矩?”
    “哎,因为房主是我舅舅……”小伙子吓得脸有些发白,“您可千万别告诉我们公司领导。舅舅颇有些钱,我又看准了平房小院即将升值,所以走些内部关系,卖给他的也不止这一套。”
    “嗯!”这些公司黑幕的事儿,刘队没有兴趣,他忽然歪头瞅瞅麦涛,“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自己先进去看看吧。”
    “哦……”麦涛傻乎乎地答应着。
    “等一下,回来,带着这个,夹在鼻子上,好受一点。”
    麦涛照着做了,一股清淡的薄荷味冲入鼻内,多少冲淡了一些恶臭。其实,这玩意儿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最多是个心理安慰。
    麦涛慢吞吞地往里走。
    其实也不用往里走就能看到北房的门口,他的右手侧卧着一具老太太的尸体。
    天太热!谁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天热,所以昆虫的活动就更加频繁,它们忙不迭在一年中难得的夏日中好好地吸取营养,努力成长,然后羽化。
    老太太原本的姿势已不得而知了,法医已经将她翻过来,掸掉腹部伤口处的蛆虫,拿尺子测量伤口。旁边两名警员在不停地拍照。
    蛆宝宝们被轰到了一边,心情很不愉快:你们办你们的案,为什么要打扰我们吃饭呢!于是,它们可不甘心忍气吞声,在地上扭捏了好一会儿,努力地闻啊闻。哎!找对了方向,赶紧往回爬。
    法医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死亡时间在两天、】前的夜里,腹部、】被刀戳中,横截面、】长约三厘米,深约十、】二厘米。插这么深,想拔出来也很费劲吧。”
    法医见身后的人没说话,这才回头瞧瞧,见是麦涛,摇了摇头。
    此时的麦涛视线在死者脸部和腹部游离不定。他不愿看,却又被什么东西所吸引,不断去看那万头攒动的蛆宝宝们。腹部一热,胃里的东西呼啦啦向上直涌,嘴里冒了股子酸水,好不容易才又咽了回去。
    处理完这边的尸体,法医站起来:“走吧,跟我去里面瞧瞧?”
    怎么了,里面还有?麦涛没说话,唯恐一张嘴呕吐物就喷出来。他跟在了法医的身后。
    越是靠近屋子,恶臭便越是浓烈。院里死去的老太太好歹是暴露在空气中,屋里这位就不同了,房间是密闭的,味道是散不出去的。
    法医趴在窗前看了一眼,唉了一声,随后拉开了门。
    麦涛只觉得像是被膨胀的气体给撞了一下,晃了两晃,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定睛往屋内一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如果说屋外的老妇人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那么和屋里的女孩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女孩全身一丝不挂,头部无力地耷拉在床角,眼珠暴出,口角的白沫早就干了,只剩下一团黑黢黢的干涸的印记。女孩的脖子被人大力掐过,露出青紫色的一圈,上面的指印清晰可见。
    麦涛也见过尸体,可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他没敢跟着法医进屋,直愣愣地杵在了墙角。
    女孩凸起的眼珠似乎在动,其实只不过又是蛆宝宝作怪而已。经验丰富的老法医见状,也不禁把脑袋摇得好像拨浪鼓,连连叹着气。
    “唉!哪来的深仇大恨,至于弄成这样。”老法医在尸体旁边蹲下,仔细地瞧。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啊?”一双大手拍了拍麦涛的肩膀。
    “我……唔哇!”麦涛见是队长,刚一张嘴说话,混合了早饭的一股汤汁便喷射出来。还好,没弄得刘队一身。
    “我觉得吧,”老法医这时候开了腔,“以后应该在警校开设一门腐尸课,让孩子们多长长见识,省得来了现场,老是吐人家一地,还得收拾,要不然主人回来不骂街才怪。”
    “老东西,少说风凉话。”刘队和老法医共事多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了,说话不免亲切得难听,“怎么死的?”
    “还用我说吗?你自己有眼睛看不见啊?正面掐死的,凶手骑在这姑娘的身上了。看,腹部都形成明显的尸斑啦。姑娘跟凶手搏斗过,这也是废话吧。”法医抬起女孩的手,从指甲里刮出一些碎屑,“这玩意儿回头你交到证物科吧,我可不想去,那管事的婆娘老拿我寻开心。”
    “人家那是看上你了。”刘队回头递给麦涛一包纸巾,仿佛早就预知他会吐似的,“行了,擦擦嘴,过来看看吧,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麦涛只想逃离此地,哪还顾得上过来看看。鼻下清凉的物质早已过了劲儿,什么都闻不见了。他又是一阵呕吐。
    “老刘,我就说吧,好好的念书的一个孩子,你非让他出什么外勤,老老实实回去看我们带的照片不就好了吗?”
    “不去现场怎么能行呢,那不是闭门造车吗!”刘队搀起麦涛,“不许吐了啊,再吐就都吐我身上,回去你给我洗吧,总不能让我闺女洗!”
    队长打起女儿刘安心这张牌来,倒似一针强心剂。麦涛挣扎了一下,站稳了身子,目光依旧盯着女尸的脸,向前挪了几步。
    “你看到了什么?”
    “她……认识凶手!”
    “啧啧!”法医笑着说,“有点意思啊。为什么?”
    麦涛没马上回答,反问道:“法医叔叔,这女孩没被强暴过吧?”
    “没有,你怎么知道?”
    “因为刀子丢在外面了,就在老妇人的边上。如果意欲强奸,持刀岂不是更好吗?刀子既然没被带走,就表明凶手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当然也不会在持刀威胁女孩之后,又把刀子扔在屋外。”
    “嗯嗯,有道理。但为什么说女孩认识凶手呢?”
    “原因很简单,这房间里可有翻乱的痕迹吗?”
    没有。三人之中无论在谁看来,这屋子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贴着海报,床角放着毛绒玩具,典型的青春期少女的房间,只是床上弄得乱糟糟的。
    “虽说女孩的房间里没太多贵重物品,但总有些值钱的小玩意儿吧。凶手没翻没拿,足以排除夜盗升级的可能。凶手不为财,不为色,为什么要在半夜闯进院子行凶呢?可见他八成是认识受害人。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纯属变态连环杀手所为。但这种人往往特别狡猾,没作过实际勘察是不会随便闯进别人家里的。既然家里还有这老太太,可见凶手也许并未作过充分的调查。所以我说,凶手应该是认识受害人的。反过来说,受害人八成也认识凶手,老太太只是倒霉,做了个替死鬼。”
    老法医咂吧咂吧嘴,似乎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刚想表扬两句,只见麦涛的后背耸动了几下,又要吐,止不住还是一阵摇头。
    “算了吧,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你在这里好好观察一下。”刘队叫上老法医离开了,“也让这孩子练练胆吧。”
    青天白日之下,房子里却阴气十足。
    两位老前辈走了,还带上了门。
    麦涛心里可不是滋味了!
    然而恶心管什么用呢?害怕也是扯淡,反正尸体是不会站起来咬人的。
    麦涛走过去,挨着女孩的头部坐下了。他看着她凸起的眼球,看着她张大的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嘴巴。
    忽然,他竟轻轻地去触摸她的发际。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掉下了眼泪……
    2
    尸体终究是不能说话的。麦涛在房间里洒了一阵眼泪,默默地站起身。感情得到宣泄之后,他逐渐恢复了平静。
    女孩死前穿的是什么?既然尸体是裸露的,他便想到了这个问题。女孩的睡衣有些难找,因为它们被叠好了,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下面。这有些难以让人理解。她听到院子里的吵闹之后,光着身子就要出门查看吗?
    如果说睡衣压在枕头下还有一丝可能性的话,那么,换下来的外衣又在哪里呢?
    通常,人们换下的外衣会老老实实地挂在墙边或放在某处,但是现在它们也不见了。谁拿走了它,会是凶手吗?
    奇怪的是,翻动睡衣的时候,麦涛发现枕边床角还压着一个黑色的手机充电器。奇怪,现场并没有看到手机,也是凶手带走了吗?
    麦涛在旁边又盘旋了一阵,刘队推门而入。
    “行了,其他人都等不及啦。”其他人指的是负责取证和拍照的警务人员,这时候麦涛脸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老队长愣了一下,“哦,哭过了?”
    麦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以为迎接自己的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没想到队长笑了:“哭过了就好。人人都说警察是没心没肺的,其实要真是如此,那我们什么案子也破不了的。行了,走吧,到外面去透透气。”
    他带着麦涛走出去。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麦涛走访了这座院子里的每一个房间。又过了半小时,他一言不发地跟着队长回到了警察局。
    第一次面对大案,麦涛很快理解了犯罪心理师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开会。
    在二楼的会议室里,吵吵闹闹地聚集了一大批人。
    适逢2007年,政府其他办公室里早已禁了烟,这里却不行。桌上堆着好几个巨大的烟灰缸,里面塞满了参差不齐、各式各样的烟头。
    “静一静。”队长发话了,他居中而坐,身边是两位副队长,麦涛没有坐,靠墙站着。“张贺。”他指着一名刑警,“你也去过现场,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吧。”
    被指名的刑警还没说话,证物科的主任先闯进来:“老刘。”他和队长年纪相仿,因此亲切地叫着,“老刘,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先说好的吧。”
    “嗯,好消息是,你也看到了,被害人家院墙上有摄像头。”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那玩意儿是唬人用的,后面没有链接任何设备,所以别指望可以拍下什么……”
    “你是特意跑来拿我寻开心的吧?!”队长气得直挠头,“出去出去,别添乱了。”
    “好吧!”他咽了咽口水,“别费劲了,我自己给大家介绍一下案情吧。”
    其实,组里的各位都了解了大致的情况,所以队长只是介绍了现场的勘察结果。
    说完了,接下来是自由讨论的阶段。
    有警员表示,目前嫌疑最大的当属房主的外甥,也就是一开始站在门口的做房地产生意的小伙子。
    这不是自由市场,发表任何言论都要拿出根据来,他们的根据是:
    1.本案虽有两名受害者,一老一少,不过凶手显然不该是冲着老人去的。
    2.院中死去的老太太被证实是女孩的姥姥,八十多岁了,没文化,不识字,甚至在解放前连个名字都没有,只知道娘家姓王。按照解放前农村的土办法,这老太太生下来的时候,也不需要取名字,就叫作王氏。解放后,新政啦,嫁到夫家,自然就要取个名字,叫作王玉珍。别瞧王老太太偌大一把年纪,可死前没生过大病。劳动妇女嘛,腿脚灵便,眼不花,只是耳朵多少背了些。像这样一位不可能招灾惹祸的老太太,自然不可能成为凶手的首要目标。在这件事上,所有人的理解得到了统一:老太太是碰巧出现,才做了刀下鬼。
    3.既然凶手与这老太太并无瓜葛,那么必然是冲着其他人去的。究其犯罪动机,无非就那么几种:为财,为色,为报复。
    4.若说凶手是为色,那为什么女孩的尸体上并未发现遭受侮辱的痕迹?如果说是为报复,趁着男女主人不在家,专挑老少下手,这虽然并非不可能,但连续持刀杀人更方便,何必要面对面掐死少女?若说是为财也不合理,虽然院子里失窃了什么此时还没个定论,但至少现场没有被翻乱的痕迹。
    5.即使动机尚不明确,凶手连伤两命,却应该是为了保全自己。根据法医的报告,老太太死在外孙女之前,时长很难推断,约为半小时至一小时之间。中间这段时间,凶手在做什么,还是个未解之谜。不过从他隔了半小时才再次下手的情况推断,凶手或许不想再杀人,但唯恐自己的身份泄露,才不得不杀死女孩灭口。这说明凶手和这家人挺熟的,才不肯留下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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