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渡江这句话落下以后,那中年男子神情才是一松。以往都是他给别人带来近乎窒息般的压迫感,而这次,终于轮到他自己尝尝那滋味儿了。中年男子快速遁走,当他跃到一屋脊上时,一轮明月夜也同时悄无声息的从乌云之中钻了出来。
    借着月光,能瞧清楚,这中年男子,豁然就是已被“斩首示众”的虞环子。东野道人座下的首徒,密杵轮教集会时,用金针暗算了林三川与宋承军的男子。
    榕树这东西,往往一棵便能长成一大片。从那如伞冠的枝丫蔓生垂下的树干,有粗有细,最细的树干类似丝瓜蔓,而最粗的树干,可就要五六人合抱了。虞环子进了榕树林,在一根粗大的树干前停了下来。这树干上雕有一扇门,人能推门而入。树干是中空的,树内的空间能容个七八人轻松站着。
    虞环子进入树干后,蹲下身,两手往地下一摸,便搬起了一个类似井盖儿一般的盖子。盖子揭开以后,一条幽暗深邃,往下延伸,不知尽头的阶梯便浮现了出来。
    虞环子走了下去,越往下走,越能感到这条甬道内的温度越发高了起来。
    当往下走了百丈远,虞环子甚至都将自己的的外衣给脱了下来。榕树喜热,临安虽地处南国,但四季还算是分明,这里本不适合榕树生长,但临安城北的榕树林,偏偏生的繁茂旺盛。这一点为人称奇,素有人传那东野道人是个活神仙。
    当虞环子把这条甬道走尽,出了甬道方能瞧见,这甬道外,竟是一个方圆约有七八亩大小的地下洞穴。
    洞穴的土石岩壁上,染满了通红色的火光。而在这洞穴内的场坪里,赫然摆放着一百零八鼎正冒着蒸腾白气,约有两人多高的巨大青铜丹炉。每鼎丹炉前,皆有一个道童在调节着火力。但这些道童身边却没有摆放着木柴,因为这丹炉下所用的燃料,是天然的地火。
    灼灼的火苗从丹炉下的脸盆大小的地洞里冒出来,那地洞洞口上皆盖有一块钢板,道童手拿长夹,控制洞口大小的同时,也控制了火力大小。
    这地穴里的气温着实热的令人发指,虞环子此时已是汗流浃背。他穿过鼎鼎铜炉,来到场坪中心。在场坪中心,有一鼎好比楼阁大小的丹炉树立着。丹炉下,有一池塘。而那池塘里翻涌着的,却是赤红的,滚烫的岩浆!而丹炉上,蒸腾的热气,已化成了浓稠的云雾。
    虞环子立在丹炉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后,道“师尊,徒儿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道身影从丹炉上的白雾中矫捷跃出,四平八稳的落在虞环子面前。此人,正是东野道人。
    董叶道人身着一身天蓝色的夸大道袍,其白须垂地,身子四周氤氲着淡淡的白雾,更让其姿态显得超凡脱俗。
    虞环子道“启禀师尊,那个小丫头此时已入住了蜀中王驸马的府邸。”
    东野道人微微点头,道“再过三日,为师就要闭今年的大关,你切记要看好了那位姑娘,莫要让她来扰我。”
    虞环子低眉颔首道“师尊,不知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历,她所修炼的功法,好似与我们同处一脉。”
    东野道人微笑道“不错,正是。”
    虞环子轻咦了一声,颇为惊讶,他道“既然那小姑娘碍了师尊的眼,徒儿不如将她请来。也不说加害于她,只把她关起来,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待师尊出关后,再将其放出来。而如今猛虎在山,未免多了些许忌惮。”
    东野道人淡淡的道“不可轻举妄动,为师也现在不知道,除了那位姑娘外,我的那位故人有没有到临安。那位故人的修为丝毫不逊色于为师,万不得已,不可触怒于他……都三百年啦,没想到他也还活着。”最后这半句话,是东野道人在心里默念出来的,他的神色间,浮现出些许的感慨与怀念。
    虞环子颔首称是,东野又道“监视那小姑娘只是小事,在我闭关前,把那三千斤的朱砂备齐,才是重中之重。”
    虞环子心下思忖“朱砂虽算不得什么名贵药材,但三千斤朱砂加在一起,那也是天价了。”虞环子时常往来于皇宫,对于国库空虚一事,他甚是清楚,今年想要备齐东野道人闭关所用的各类药材,可并非易事。
    见虞环子没言语,东野道人问道“有何难处?”
    虞环子摇头道“难处倒是没有,为徒只是在想,赵庆庭北上时,师尊为何没有出山阻拦。”
    东野道人微笑道“因为为师知道,秦中徽定有法子阻拦赵庆庭。况且即使为师出山,也未必能击败赵庆庭。此子确实是武道上的旷古奇才,若他不贪图雄霸天下,只一心求道,再过五十年,他的武学造诣怕是能比肩陈安枕了。”
    虞环子心下骇然,在他眼里,这世间万千的习武之人,可称得上是功参造化,学究天人的,也只有四人耳。那便是鹿岳书院的吾师陈安枕,他的师尊东野道人,还有七十年前大闹中原的拜古教主牙非道跟剑墟的老剑主。而今日,他方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东野道人活了三百年,竟对赵庆庭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有那位东野道人不说,但却令其颇为忌惮的故人。他不由得感叹道“徒儿偏安一隅太久,见识也落了下乘。”
    东野道人没理这
    茬,再起话头道“你是为师最信赖的徒弟,所以你平日做些什么,为师向来也不过问。但这次,你为何要私下组建个教派,还拉了一群官宦子弟入教?你该不会,也想插手政事了吧?在庙堂之上,一展锋芒?”
    虞环子忙道“启禀师尊,组建此教,并非徒儿本意。师尊也晓得,陛下生性顽劣,常做惊人之举。他时常出入秦中徽的府邸,为的便是掩人耳目,好用各种下作的残忍手段玩弄女子。不久前,他突然异想天开,想尝尝人肉是什么滋味儿,于是借易先生的手,捉了不少少女进宫……”
    东野道人摆手打断了他,道“你的意思是,这次也是赵篆异想天开?”
    虞环子点头道“不错,这次也是陛下牵的头。”
    东野道人点点头,不再询问。他嘱咐道“在为师闭关时,你少不了在外走动。但你切记,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不可乱出风头。”
    虞环子恭敬的道“徒儿谨记。”
    ……
    ……
    秦中徽终于回来了,他一瞧见董平,便连连谢罪。
    “驸马爷,老夫向你赔罪。”说着,秦中的腰就要弯下去。董平上前扶住了秦中徽的手臂,道“秦相这是哪里的话,圣上的事,才是要紧事。”
    秦中徽顺势直起了腰杆,微笑道“这次巧的很,圣上吩咐给老夫的事,与老夫要跟驸马爷说的事,乃是一件事。”
    董平笑道“来秦相,咱们坐下说。”
    二人坐了,秦中徽又吩咐下人准备好茶,才道“这次请驸马来,主要是为了与南通商一事。”
    董平微笑道“过了这么久,我都忘了自己还当着会南使这个差事。”
    秦相摇头道“有人不争气啊,老夫本来的意思,是让万依硪跟张骏两个一个主外交,一个主内务,把这件事办妥之后,再让驸马查验。但没想到,这张骏教子不严,乃至自身难保。他这一下去,内务这一块子,可就没人管了。”
    董平道“庙堂之中人才济济,没了张骏,难道别人就做不成这事儿了么?”
    秦中徽摇头道“驸马言之有理,但与南通商的主意,一开始便是张骏跟万依硪一起提出来的。在此之前,二人已下了不少功夫。若中途再把这差事交给他人,未免不妥。”
    秦中徽以往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时刻都显露出一种运筹帷幄的高人风范。但现在,他的话语间却显露出一丝急促,董平晓得,秦中徽这次是真的有些无措了。他想借与南通商一事,重新树立起在庙堂之中的威严,重新夺得赵篆的信任。
    董平微笑道“秦相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秦中徽点头道“依老夫的意思,现在张骏既然走了,那便让万依硪接替的他的差事。由万依硪负责内务,而与南域异国的重任,老夫想请驸马接手。”
    董平笑道“秦相倒也真看的起我。”
    秦中徽道“驸马,此事由你来做,可谓是再合适不过。凭借王爷生前在南域的威望,您只要以蜀中王的名义去南域说和,此事必成。”
    董平淡淡道“我既然当着与南会馆的职,自当尽自己的职责。但秦相,您真信得过我么?”
    董平抬头,凝视着秦中徽的双眼。
    秦中徽心中一凛,恍惚间,他竟从董平的双目中,看到了一头咆哮着向自己撕咬而来的斑斓猛虎。霎时,秦中徽的掌心中已冒出了冷汗。过了半晌,秦中徽点头道“老夫自然相信。”
    董平笑问道“为何?”
    秦中徽微笑道“老夫肉体凡胎,手无缚鸡之力。驸马若想取老夫性命的话,老夫早不知死了多少次。而老夫现在还好端端坐着,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董平大笑,秦中徽也大笑。
    蓦的,二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屋内瞬的冷清了下来,董平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与外邦沟通这差事我可以去做。但在我去之前,秦相总得先让我瞧过给外邦做买卖的货物。我要的不多,十万匹丝绸,二十万件五大窑的贡品瓷器。有了资本,我才有底气去跟别人谈买卖。”
    秦中徽点头道“这是自然,老夫会督促万依硪去做,在年前,定把货物备齐。”
    董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那我便先告辞了,天色不早,秦相也早些休息。”
    秦中徽道“那老夫便不多留驸马了。”
    董平起身往外走,当他快要跨过门槛时,只听秦中徽在其身后陡然喝道“柴关山!”
    董平猛然回头,微笑道“请指教。”
    秦中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的褶子全耷拉了下去,他道“你这次回来,到底意欲何为?”
    今夜的天通透的很,蒙蒙的黑,挂着清澈的蓝。董平看着那轮明月,笑道“把没做完的事儿做完,仅此而已。秦相想必也晓得,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半途而废。”
    秦中徽失笑道“老夫越发的看不透你了,当年那个满腹赤诚的少年郎,已成老狐狸了。”
    董平没言语,径直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屋内只剩秦中徽这个白
    发老者,小小的宅院里连仆人都没几个。秦中徽端起桌上摆着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把碎烂的茶叶沫子,也咽进了肚里。
    在秦府外,董平又看见了,看见了那柄雪亮的钢钩。添寿笔挺的矗在台阶下,微笑道“董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董平眉头一蹙,他确信添寿便是之前,跟踪着他的那人,但他却未从此人身上感受到那锋利的气场。
    董平道“你家大人是谁?”
    添寿道“前任密卫统领之一,韦渡江韦大人。”
    韦渡江这个名字,董平曾听说过,但二人的交集,也只是停留在听说这个层面上而已。他道“韦统领请我所谓何事?”
    添寿笑了笑,给了一个颇为圆滑的回答“如今的临安城,谁不想巴结董驸马。”
    董平微笑道“难道韦统领也是谄媚之人?”
    添寿摇头道“不,韦大人在宫廷当差几十年,素来为人刚正。他如今早已不为官,那就更与谄媚二字联系不上了。”
    董平道“韦统领既然不想巴结我,又为何派你来请我。”
    添寿笑道“在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如今的临安城有谁不想巴结董驸马,又有谁不想杀了董驸马。杀不了董驸马的,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该为巴结了。”
    董平点头道“你若这么说,那我就明白了。”
    添寿道“既然明白了,那就请驸马爷随在下走吧。”
    董平摇头道“我不走,你们既然想杀了我,那我还随你走,那我不就成傻子了么?”
    添寿微笑道“那好,驸马爷请回府,改日在下再来请驸马爷。”
    董平失声笑道“你这人倒有趣。”
    添寿道“在下并非有趣之人,只是在下恪守礼数。驸马爷既然不想随在下走,那在下继续强求,在下不就成了无礼之人么?”
    董平问道“若我一直都不肯随你去呢?”
    添寿道“在下会来请驸马爷六次,六次过后,若驸马爷还未随在下走。那就该韦大人亲自登门拜访了,那时在下的礼数已经尽到了,若对驸马爷动手,那也算不得失礼了。容在下提醒驸马爷一句,韦大人若想杀了驸马爷,如同探囊取物。”
    董平凝视了添寿腰间那柄明晃晃的钢钩半晌,点头道“我随你去。”
    漆黑如墨的小屋内。
    韦渡江先开口道“添寿,把灯点上吧。”
    添寿点着了油灯,韦渡江与董平分别也看清的对方的脸。韦渡江瞧着面前这个,自己追杀了将近半年的杀徒凶手,竟出奇的平静。董平看着韦渡江,认为添寿所言不虚,韦渡江的修为,世上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韦渡江道“董公子,我请你来,是想问你关于我的弟子,莫终生被杀一事。”
    董平微笑道“莫终生,我不认识。”
    韦渡江道“终生是个公公,他平时最爱穿大红色的衣裳。他的头发,用秘药染成了白色。今年七月,他死在了大漠的寒鸦城,据我调查,是阁下杀的。”
    董平一怔,旋即无奈的笑了起来“我想起来来了,当时在因缘际会之下,我的确去过寒鸦城一次,因为那三千舵里的史和尚与我有仇。莫终生并非死在我手里,而是死在了三千舵舵主卫理手中。”
    韦渡江道“卫理以前,也是密卫的统领之一。”
    董平微笑道“如此一来,真相不就明了了么?莫统领前去大漠调查叛徒卫理,反被卫理杀死。我实在是不明白,韦统领为何会怀疑到我身上?”
    韦渡江淡淡道“因为以我在寒鸦城的调查来看,阁下就是凶手无疑。”
    董平道“卫理出身密卫,又官至统领,他自然知道该如何编制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韦渡江点头道“阁下说的不错,终生就如同我的儿子,在得知他死后,我也一时钻了牛角尖儿。现在回首看去,当时我的调查的确有不少纰漏。过两日我会再去北莽一遭,亲自找卫理问个明白。”
    董平道“韦统领现在是否已经不怀疑我了?”
    韦渡江摇头道“在事情明了之前,我仍会怀疑你。”
    董平笑道“韦渡江果然是讲理之人。”
    韦渡江答非所问,他道“前日,我刚过了八十岁的寿辰。”
    董平不解,韦渡江道“人在八十岁以后,会比较愿意静下来听别人说话。若在三天以前,你碰到我,那你已经身首异处了。这是我的家仆,名字叫做添寿,最近,我想给他改个名字。”
    “哦?”
    韦渡江道“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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