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来了,姚玉芙也来了,那么这个和武老板说话的人,即便他不报姓名,满场戏迷亦猜出他是谁了——不免都有些惊动,其实比麒麟童和梅畹华的到来还要令人吃惊,因为都知道齐如山孤高自许,除梅郎的面子,其余人一概不理。用现代粉圈的话说就是毒唯中的毒唯。
    当初宋大姐和宋小妹请他,齐如山半点回音没有,时人都笑梅党不愧是梅党,管你是谁,没有给第二人捧场的道理。
    现在齐如山站在这,等于坐实了越女剑出自他手,难免让人想起前段日子甚嚣尘上的两代之争,场内均是议论纷纷——他们关系居然这么好?比传闻中还离谱十倍!写了本子、又不挂名,这是什么盛情?可见人家齐先生是清高中的清高,根本不愿给蒋孔面子,衷情也是真衷情,瞧着畹华的面子,隐姓埋名,抬白露生的轿子!
    他们真有半师之份,不是白露生瞎吹的,梅党领袖都如此,那前段时间到底是什么人在吵?
    这戏是一波接一波,简直是把最近的热点做了个汇总综艺,戏迷们今晚是瓜田里的猹,吃瓜吃到傻,部分发散性思维的群众还把金家和孔部长的恩怨拉出来结合分析,一时忙得顾不上台上的武老板,毕竟武老板咖位最低,热搜都不想带你。
    武小艾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仍要感谢脸上的粉,使昆曲不至于变成川剧。他倒也镇定,猜到面前的是齐如山,清了喉咙,朗声答道:“今天居然这么多梨园星宿,来踩我的场子,我武小艾不胜荣幸!”
    这话出口,齐如山低头一笑,连梅兰芳也笑——没读过书就是这样,左一个“不胜荣幸”,右一个“不胜荣幸”,真就没第二个形容词啦?想露生说话何时重样过,便是梅兰芳没上过学的人,奋发砥砺,长年自学,也知讲话如同文章,不可左支右绌、词穷于形象,可见照猫画虎,终不得神,腔调学得、腹中才学却是摹不来的。
    他俩在台下含笑,武小艾在台上也瞧见了,不知他们笑什么,按住气忿慌乱,直挺挺地说道:“齐先生问我,我不敢不答,只是你说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有句话也要容我辩解——你说我盗你的戏,仅凭宋家夫人两封信,就算数?难道这世上是不讲道理,只讲权势的吗?你仗着梅党势大,就能颠倒黑白,仗着孔家给你们脸面,就能欺负我小角色,是这样吗?你们这不是以众欺寡、仗势欺人吗?!”
    他说到此处,渐渐气急,神奇的是那股气急的模样也像露生,只是一着急嗓子就哑,撕黄纸的感觉,难听是难听,倒也显得十分冤屈。
    齐如山闻声,又是冷笑,他左手一直捏着一个大信封袋子,不等武小艾说完,就将袋子掷于台上,一叠连声道:“得!得!得!你别说了!你不嫌羞耻,我却替你羞耻!你看看这个袋子里的文稿,这上头有落款、有日期,是我亲笔删改,你是觉得写本子的人不留底稿吗?你那唱段和我写的一模一样,我这落款却是去年的,怎么嘴巴这么硬,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武小艾看也不看,冲上前大声道:“谁证明你这落款是真是假?你们今天合计好了,来欺负人,当然把什么都预备好了!你们绑我的师傅,冲我的场子!还造伪证!谁怕谁?我就问问你,问问你们这些梨园名宿,我这戏是从什么改的?”
    大家脸上问号,心说这位辩手还挺有种,齐如山问到你脸上,这辩词倒还挺周全。一时无人说话。
    武小艾挺了胸脯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写的,我只知道,我是从浣纱记改的这个戏,要说写个本子,构思撞上了又有什么稀奇?都是老本子老戏,你改了,别人就不许改?我改了就是我抄你?唱段都是浣纱记里化出来的,一样又有什么奇怪?你们仗着人多势众,一股脑儿地给我扣帽子,是觉得我人微言轻、不敢辩吗?就算你们在先我在后,我又没看过没听过你们这从没演过的戏,凭什么就说是我盗?你们好霸道!”
    众人满脸省略号。
    可以啊,辩论思路很清晰,这武老板有点儿东西!
    满场的戏迷也终于被拉回了注意力,武老板终于蹭上了热搜,只不过此时众人看他好像小丑——真是尴了个大尬,拉起藤儿出来巨瓜,梅党难道冤枉你?还是齐如山稀罕你的破戏,专程污蔑你?他连白露生这样风头的晚辈都不计较、提鞋抬轿,为什么单单说你,这还不清楚吗?
    可他那话也的确有理有据,一时难以驳正。若是齐如山一干人推不动他的话,今天倒要被这小角色踩着头往上爬了!
    敢情两边都是有备而来啊?
    场面一时僵在这里。
    但他们唇枪舌剑地说到这里,露生心里也全明白了。
    他是一向地能够闻弦歌能知雅意,方才先生们说话,他心中默默盘算,此时见众人僵持无言,微微一笑,背手负剑,盈盈走到武小艾面前,开口问道:“姐姐,乡亲父老,不是为看你我争执而来,我也从未有意要和你分争。”
    他眉眼带笑,语意却极冷,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话是谦逊客气——你不知道他身上怎么来的一股傲气,好似冰芒刺人,细想原来是西施出戏了,而越女至此都没有出戏。
    以他白露生的履历身份,远出武小艾十里地,自然不愿与武小艾同行相称,不过是戏里的西施越女而已——你只配我一声姐姐,配不起我一声师兄了!
    且方才别人说话,越女始终微微含笑,侧耳静听,当真风致端严、仪容清丽。这时候一把脆生生的嗓子亮出来,果然喉咙比相貌还要好十分的,满场地心中喝彩——不是喝彩的时候,喝不出来,只能胸中叫好,姚玉芙在底下听见,远远地报以一笑,那意思好孩子,果然功夫没有退!
    一听就知高低啊。
    武小艾不觉攥紧了拳头——后悔刚才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无端地被白露生比下去一截,他倒是以逸待劳!
    露生却不等他说话,仍是越女的语气,诚心气死人的:“刚才我听了听,姐姐,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纱是你带到溪边洗,可究竟是谁养蚕来谁缫丝,却未可知,柔纱成乱丝,剪不断又理还乱——这一段纱要说是我的,只怕众人难以心服,说是你的,妹妹也难服气。”
    底下忍不住了,一阵锤膝盖抱肚子的痛笑——怪不得南京人喜欢白老板呢!怎么这么会阴阳怪气?他那娇憨里头带着邪气,每句话都带刺儿,妙的是说到这里他仍然不出戏——可不就是姐妹争这一段纱吗?好比方!好譬喻!
    他们又捧起瓜,想起去年曾有风声,说越女剑是白露生自己写的,刚才齐如山又说是他“删改”,这么看起来确实有可能啊,白老板是肚子里有戏!
    武小艾虽读书不多,这段话也听懂了——露生要他懂,自然不说什么典故比方,再听不懂就是猪了。松开拳头,昂然问道:“那妹子你想怎么样呢?”
    露生瞅他一眼。
    武小艾心里又是一沉——出戏了,西施不该这样讲话,仍是来不及补救,怎么自己又被他牵着鼻子走?
    露生脆声道:“咱们接着演,就请各位观众来分辨,看这段纱到底归谁!”
    他收回目光,就手舞一个剑花,提气振声向满场里道:“成绫罗者,经纬出自心中,丝缕皆是心血,自然谁熟悉就是谁的。我请各位同行前辈作壁上观,不要说一句话,免得人说我仗势欺人,只教客人们来断公道——今天既赴风雅,看戏就看全套,不知大家肯不肯看这个擂台?”
    他那宝剑是琉璃做成,虽不及美国演出的剑寒光闪烁,却也是镂刻雕花,光华闪烁,前排人都瞧清楚了这剑的质地,知道琉璃沉重,点头暗赞,一流角色果然功夫没有短板,你看他拿这样笨重的道具,半天不见一点吃力。又见他说话极有豪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满场里大声的鼓掌喝彩,起伏不断地高低声道:“白老板!好气魄!”
    “——武老板接不接擂台?!”
    武小艾当真慌了神,他没想到露生这么敢,他连争辩都不争辩——他要拿功夫跟自己现抢!原先预备好的那套说辞此时一句也用不上,噎得脸红脖子粗,汗也滴下来了,半天方道:“我和你的戏又不一样,怎么演?”
    露生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武小艾,眼中无波无澜。
    “你演你的,我演我的。但凡我有一句衔不上你的戏,就算我输。”他那身段极其挺拔清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倏然向前一步,将剑指向武小艾:“接不接?”
    他出戏了,武小艾想,越女不说这个话。可是很奇怪地,没人觉得他出戏,连他武小艾自己都不觉得这越女有毛病,因为越女原本就是如此,意气张扬,胆大心细,她是少女中的少年,少年里的少女,是又娇憨、又傲气,一股虎劲上来孤身敢闯吴王宫的。
    他偷听了那么久,原来百闻不如一见,你没有亲眼看见越女,你就不知道越女原来是这样令人为之神夺的存在,那道剑光逼到他眼前,连退都不能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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