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不住哭泣,止不住颤抖,紧握住秀铭给我的茶冻,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泪流不止,身边发出悉悉簌簌翻找东西的声音,然后满是泪海的世界出现秀铭传递过来的纸巾。
    掩面呜咽哭泣,不知多久,秀铭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陪伴,像棵安静大树,给予隔绝外界干扰的纯粹境地,只属于我的容身之地,庇荫我,遮阳挡雨,温柔的存在。
    不行,不能再哭下去了。
    溃堤的洪水,终究该恢復平静。
    转过身背对秀铭,我匆忙的试图以纸巾抹去脸上所有崩溃的痕跡。
    「对不起。」不敢直接正面看他,声音哭得乾哑,我用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稍微缓过来。
    「你午餐还没有吃完吧,等你吃完,我们一起吃茶冻吧。」秀铭指着被我暂时放在一边、压在袋子上剩下一颗的肉圆。
    我拿起来,有些迟疑,最后撑起微笑,即使想装作不在意,刚才大哭一场的事实终究不会有所改变,我尷尬的看了一眼秀铭,囁嚅的问:「你要吃吗?应该没有冷掉,还是」
    「好啊,谢谢你,我们各吃一半。」秀铭毫不在意,接过我手中的碗筷,细心地把肉圆分好一半,微笑看着我,三两下吃下肉圆,一脸单纯满足的说,「没有凉掉,还是很好吃,你快吃吧。」
    他如此自在的对我笑着,他如此自在的凝视我,他没有被我的狼狈吓得逃开,一切如常,温暖如常。
    我也快速的把剩下半颗的肉圆塞进嘴里,鼓胀着双颊,极力压抑又快哭出来的衝动,对他笑得像个傻子也不在乎的说:「好好吃呢。」
    「对啊,小心不要噎到。」他有点担心但笑意没有因此熄灭,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部。
    吃完肉圆,我们一起撕开祐里给的茉莉绿茶茶冻,把附的奶球淋在茶冻上,许久没有机会吃到茶冻的我,超开心的吃下第一口;茉莉绿茶淡雅茶香,搭配上奶球轻甜点缀,清新沁凉,吃起来相当爽口。
    原本可以选择假装没事的,就这么蒙混过去,不去戳破;可就不知为何,在看见秀铭对我的态度依旧后,忽然很想对他坦然那些不堪。
    水沟里经年累月滋生的臭泥,平日不去在意,却一直存在着——犹如我的过往。
    「你有从祐里那里听说过我的事吗?」我小心翼翼选了个保守的开头。
    秀铭面庞染上淡淡困惑神色,即使如此,他仍然很快地回:「有啊,提过你阿嬤家在这附近,小时后常在放假的时候回来,祐里他们三人会去找你们玩。还有跟我说你是怎么样的人,喜欢什么。」
    「那关于我为什么要特地跑来这个城市工作,而且还是太庆开的店,有说过这些吗?」
    「只听说你要搬来住在晴天馆,然后要在太庆的寂寞年华工作。」
    「喔……」心脏跳得好快,连我自己耳朵都听得见鼓譟的心跳声;我迟疑了几秒,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前进,「其实……在来寂寞年华之前,我失业了五年多。」
    秀铭没有说话,看得出他有些讶异,双眼颤动了几秒,随即他恢復一脸平静看着我。
    「我出社会后做了几份工作,都遇到很不好的人和事,最终都以揹黑锅不得已自动请辞收场。大家听见的反应都是,怎么可能那么离谱,一定是我夸大其词找藉口,一定是我草莓族抗压性差,一定是我自己个性软弱活该被欺负……可是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事实,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彷彿一切都是我的错,因此我对人,开始感到可怕心寒。」
    那些不好的回忆再度残忍的回放,抹不去的过去,真实存在过的伤痛。
    我紧闭眼帘,忍住颤抖,深吸口气,睁开眼睛,河岸美景依旧,有几隻飞鸟飞过。
    「后来找工作一直不顺利,专科毕业,冷门科系,没有任何证照,外型又不佳,在好几家人力银行不停投履歷,整整五年多,真的愿意通知我面试的不超过二十间公司,这其中又有好几间是骗人的或问题公司;面试遭遇故意碰胸部性骚扰的,或没有直接说明但实际上因为外貌不符合对方心中标准故意为难的也是时常有的事。原本在中部大卖场工作的三姐,因为我的关係而特别向公司申请调回南部分店来,为的就是帮助我、鼓励我;后来三姐向祐里询问,是否可以帮我介绍工作,于是祐里就跟太庆、子新商量,我才因此得以脱离困境。」
    我低下头,根本不敢想像此时秀铭的表情,但是关于我的差劲难堪,还是得继续。
    「之前工作的时候,身体就有状况,但没有时间去看医生,也捨不得花钱看病。失业后没有多久,病情开始明显严重;肠胃时常疼痛发炎拉肚子,妇科也常发炎感染,口腔溃疡反覆超过半年没有好过,脂漏性皮肤炎也不断反覆,耳朵背后、头皮、脸部刺痛脱皮,尤其严重的时候,整张脸都在泛红脱皮,根本无法外出见人。还有全身性的过敏、毛囊炎、牛皮癣、足底筋膜炎,然后不知道是否因为长年服用各种药物的关係,肾脏也发炎了。家境不好,又长期没有工作,一堆病也没钱看,每次都得选择最严重的先看,遇上要自费的药或检查只能放弃,因为没钱,负担不起。靠自己运动调身体,能达到的效果非常有限。开过几次门诊小手术,有好几科怀疑是癌症持续在追踪,各种疾病长年反覆从没有真正好过。」
    我紧握住双手,手心已经冒出大量冷汗。
    「我不可能到处跟人说我生病的事,也不可能在应徵的时候跟面试的人说。后来渐渐有人听说我生病的事,却认定是我在找藉口,是我说谎,是我好手好脚想要偷懒的说词。有一次,我直接把五年多看病的单据拿给质疑我的人看,对方完全说不出话,后来也就不敢再跟我联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实,我没有说谎,说这些谎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谁会故意把自己的人生搞成这样。」
    我低下头,沉重的过往再次压得我喘不过气。
    「可是同时,我又能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这样看我,这是一定的,他们没经歷过,当然不可能相信,我深深明白这一点。我拖累父母哥哥姐姐,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帮助过我、关怀我的人。我在社会上就是个差劲没用的人,但事实却又复杂得太多太多,不完全是别人所想的那样简单。」我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抬起头,难堪又悲伤的看着秀铭,「听完这些,如果你不想再理我,我不会怪你的。」
    不论秀铭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接受事实。
    「为什么只有不理你的选项?」秀铭的声音坚定无风雨。
    面对他的问题,我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心情纷乱,愣然地凝视他。
    「我可以像你三姐、像祐里他们一样,选择去了解你,跟你站在一起,一起想办法,一起努力解决所有的问题,」他手伸过来轻握住我的肩膀,一阵风轻轻拂过,他额前瀏海被吹得掀起来,湖水绿眼眸,乾净透彻,坚毅又温柔,「我就要做这种选择。」
    啊,为什么他会如此坚定的说出这样的话?
    心瞬间温热疼痛,好像又快哭出来了。
    「雅生……」秀铭双眼满载着悲伤却又带着曙光,「可以拥抱你吗?」
    「嗯……」我点头,咽喉涌出悲伤,经年累月的心碎苦痛再一次让我泪流不止。
    他缓缓将我拥入怀,以他的双手建构起一个让我放心崩溃、温暖无比的港湾。
    「对不起、对不起……」我反覆不停道歉,如同在过去那段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无数日夜里,我独自一人时,深深自剖灵魂血肉的沉痛时刻。
    「没事的、没事的……」秀铭说。
    不同的是,这次有人愿意伸出手拥抱我,承接住我无止尽的坠落与悲痛,像是个天大的奇蹟,我生命中最温柔坚定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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