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脸色变了一下,就连徐循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她不顾身份之别,追问道,“若连护卫宫中禁军都发动呢,有多少人?”
    “禁军三千,”于廷益回答道,“只是若连禁军也出了城,只怕城中民心已丧,不待贼来,便将自乱!”
    不说太后、徐循、郕王,就连几位大臣都是面色如土。虽然知道问题很严重,但知道问题和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却还是非常不同的。
    一旁那最开始说话的老臣,此时也是善于把握时机,恰到好处地又道,“娘娘,国乱思长君!微臣请立郕王为帝!”
    毕竟是情势危急,也顾不上玩什么高妙的政治手腕了,直接就把自己的意图给端上了台面,而且还是当着郕王的面……
    徐循双眸微敛,看了他一眼,一边郕王已是大惊,叫道,“这可不能乱说!”
    众臣也是反应激烈,多有怒发冲冠、低声喝斥的,太后见情况不对,忙冲身边递了个眼色,金英便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吵什么?”
    眼看一群人暂时收敛了锋芒,都要过来请罪,太后也是乏力地摆了摆手,“现在先不说这个!于廷益,现在兵部是不是就只有你了?还有什么武臣留在京中?”
    于廷益很自然地说,“三品以上武将,全随军而去了。”
    大家顿时都失去了争吵的力气,太后寻思片刻,便道,“今晚就先这样,你们在文华殿里歇着,明早朝会,大家一道商议防卫京城之事。至于立储……此事可以押后再说!”
    事发突然,大家也都需要缓缓,尤其这件事太后不愿表态,也没什么争头,大家也就都应了下来,徐循随太后一道退出屋子,看了看天色,其实也就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两人分坐轿子,在文华殿门前便分开了。徐循上了轿子以后,见太后轿子当先而去,便撩起轿帘,低声吩咐左右,“让郕王到我宫中休息!”
    即使这么做,在这非常时刻极易招惹嫌疑,让人怀疑她的用心,但现在已经不是顾忌这些的时候了,时间宝贵,就连一个晚上,也无法错过。
    第286章
    说是请来休息,其实也就是商议对策的代名词了,宫中人多嘴杂,清安宫距离清宁宫又近,在此等时刻,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别有心思,往清宁宫去通风报信,惹来太后的猜忌。不过徐循现在并顾不上这些,横竖太后要猜忌,也早猜忌了,不会等到这一番商议再来。
    她和郕王几乎都是前后脚到的,徐循才换了一身衣服,郕王就在帘子外头等着了。徐循吩咐了韩女史一声,“准备热水,一会开宫门以后立刻去南边拿素服,你们也换上素服吧。”
    这无疑是意味着发生了极坏的事,周围人的脸色刷地就白了,不过都是宫中老人,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多问什么,赵嬷嬷亲自打了帘子,把郕王接了进来。
    “给预备些点心……”徐循犹自吩咐着,“这都一晚上没吃了,明日还要上朝……”
    “娘。”郕王现在哪有说这些的心情,他看来是罕见地乱了方寸,很是紧迫地招呼了一声,就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周围人都很是知机地退了出去,屋内顿时只剩下母子二人,徐循招呼了一声,“坐。”
    又宽慰他道,“就是再大的事不也都熬过来了?你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十几年前,说到帝位更替的时候,风波可要比这更甚。”
    当时的事情,如今都是为尊者讳,寻常不会拿出来谈论,郕王所知也不过就是皮毛,不过徐循态度沉稳,也让他稍微安定下来一些,没那么脚不着地的着急忙慌了——就在刚才,请立郕王的话出口了以后,徐循也是看得清楚明白,郕王一下就不知所措了,面上那点冷静,完全是平日的养气功夫在那撑着呢。
    毕竟年纪轻,又是藩王,从未经过事情。要不是从小有个身世波折,让他养成了藏得住心事的性子,现在还不知要怎么情绪外露。徐循心里明白——郕王和先帝比,两人的性格就是都走了极端,先帝刚愎,郕王就易于心软,只说两人都不是亲生,和养母的关系就处得是南辕北辙。先帝知道自己身世以后,不论心里怎么想,可却从未再和太后亲近过一分,郕王这里,闹了点别扭,到底也就把关系给缓和下来了,自己待郕王,可远远比不上太后待先帝那般掏心挖肺,如今却是这么个局面,虽然还有许多其余的因素,但也有性格的区别在。
    “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郕王虽然沉稳些了,却还是没个主意,“明日朝会,若有人再提此事——”
    “你不能答应。”徐循斩钉截铁地说,“你需要力主皇长子即位,但也不能太抢风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郕王又迷惑了,“啊?那到底是该怎么办啊?”
    “按常理,此时应该是皇长子即位,你监国。”徐循也知道,郕王没有接触政事的经验,许多官场上的潜规则他并不清楚。“不过眼下兵临城下,太后是一介女流不通军事,顶事的老将和军队全都折损在怀来了。情况很是不妙,朝廷需要一个上来就能做事的皇帝,而且……接下来的几年——起码是五年内,最好也不要有太大的动荡。如果还是皇长子即位,你来监国的话,其实实权兵权一样都还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太后卒中过,在这种时候怎能让人放心……叔王理政,真能和周公一般还政成王的又有多少?更别说先帝有极大的可能是没有死——”
    郕王面上顿时掠过一丝阴影,“那我岂不是更不能即位了,不然,若哥哥回来……”
    “他回来又怎么样?回来了他还能再做皇帝吗?”徐循阴恻恻地道,“若他逃入怀来,那也罢了,怀来到现在都没急报,可见若不是混乱中被砍死,便是被俘……不论如何,对国朝来说,他已经死了。让你力主皇长子即位,不过是给你做点名声,你还以为真是要你把皇长子推上去,自己监国理政么——那是害了你啊,孩子。”
    郕王低头沉思片刻,方才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我明白娘的意思了。”
    如今郕王才是二十多岁,若是皇长子即位,十多年后他还是年富力强,又兼多年接触朝政,即使这些年来朝中一帆风顺毫无波折,交权以后郕王也肯定会受到极为严密的监视,下半辈子都要小心度日。少有行差踏错,便是身败名裂的结局——这还是最理想的结果,若是这十几年内有个什么风雨,譬如皇长子不幸发天花死了之类的,郕王的名声肯定也得跟着全完了——要是皇次子也不巧去世的话,他是即位还是不即位?只要即位,害死两个侄子的名声肯定是铁板钉钉就盖了下来,根本就没有商量余地的。
    这根本是苦得不得了的差事,当然,为国家大义,可能会有贤王愿意献身,即使将来一无所有也是在所不惜……不过徐循是不会让自己的养子被这种所谓大义坑死的,只要郕王是她的儿子,她就不会接受皇长子登基、郕王监国的结果。
    不过正因为有了登基接位的打算,才要做做表面功夫,徐循再三叮嘱郕王,“问到你就说有皇长子,而且说哥哥也有可能活着。不等朝臣说出,哥哥即使活着也不能再登基,只能为太上皇这句话,绝不能答应下来。”
    既然已经明白了徐循的意思,对她的吩咐,郕王理解得就很透彻了,他道,“可——可——太后娘娘那里——”
    徐循正要说话时,屋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拍掌声,她眉头一皱,“进来吧。”
    韩女史便疾步进来,低声道,“娘娘,刚才有人送来消息,说是清宁宫那里派人去印绶监了!”
    此时天色微熹,宫门已经开了,去往南内取郕王素服的人应该也已经出发,徐循一抬眉毛,“连这都打听出来了?”
    “毕竟是心向郕王啊……”韩女史也是轻轻地说。
    从清宁宫有人出去二十四衙门,这很好打听,只要看到往那边方向过去,多少也猜得出来。但具体到去印绶监,这个除非清宁宫有人暗通消息,否则也是如何能打听出来?只要这一句话,太后的心思其实也就很明白了,郕王这里早些知道,就可以早些做点准备。看来,宫中内侍能人不少,这才事发多久,弄清了局面不说,而且是已经判断出了宫中大势,向的是哪一方了……
    “她想得太简单了。”徐循摇了摇头,“此事不足虑,先放在一边。”
    等韩女史退出去了,她方才继续叮嘱郕王,“一会上朝,我是不能跟去的,朝会上有问你就保持这个立场,这样即使情况有什么逆转变化,你也能占尽主动……我猜此事朝会内必定不能得到结果,不过,两三日内肯定会有人妥协。现在兵临城下,朝中无人可以强压下幼帝即位的危局,立襄王更是痴人说梦一般,到最后肯定是要来立你……等到群臣意见一致时,你也不要就松口了,一定要问清楚一件事,你哥哥的两个儿子该怎么办!”
    郕王吓了一跳,“娘的意思是——”
    “不是让你和臣子们商量什么斩草除根的事情。”徐循见他脸色煞白,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壮儿,皇位传承到你头上,就已经是换了世系了,不在没即位之前弄清名分归属,把你那两个侄儿的王爵给定下来,难道还让他们以皇长子、皇次子的名义定居在宫中吗?”
    郕王毕竟是还年轻了点,今天慌里慌张的,表现是大失水准,等徐循说明白了,这才恍然大悟,连连应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母子俩一番面授机宜,天色已经放亮,徐循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唤人来给郕王上了点心,又端了热水来让他梳洗一番,换了素服,让他去清宁宫迎太后一道上朝。虽然按惯例,两宫从不参与朝会,但此时事出非常,这个惯例显然是不再管用了。
    至于她自己,这时却不会做出跟着上朝的事情,身份不对,上朝也无法说话,还容易招人口舌,徐循自然不会如此愚蠢,只是安心在清安宫中等待消息。
    今日的朝会时常,几乎完全无法预估,朝会后还有可能去文华殿继续立储的争辩,徐循此时也不知太后到底心态如何,不过她不愿立郕王的心思还是比较明显的,就不知道在朝会上会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最后到底是谁能得势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明确地预料到结果,徐循也只能说是以太后的为人和如今的局势来说,最后太后让步同意立郕王的可能相对最大。
    不知不觉间,半日功夫一晃即过,韩女史进来报信,“方才在殿上,吏部尚书王大人请立郕王,兵部右侍郎于大人等也都附议,不过亦有许多人反对,郕王也是坚辞,娘娘现在移驾文华殿去了。”
    过不得多久,又有人来道,“太后娘娘召娘娘去文华殿议事。”
    徐循也不矫情,收拾收拾就过了文华殿,不过引路内侍,并未把她带到议事用的大间,而是先带到了文华殿正殿偏房,太后正坐在那里用点心,只是吃得也是心不在焉,见到她来了,便丢下调羹,说道,“坐吧——别行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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