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间里,你四点半再上来找我。』终于看到迫切期待中的回覆,就像黯黑的泥沼里,握住一双即刻救援的手。
    当他整个会场遍寻不到她,手机留言又如石沉大海,line讯息从已读不回到未读未回,五年前失去音讯的那种恐惧再度涌现,黯黑狂潮几乎吞没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关键就在一大早那通该死的电话吧?姚典娜冷漠的离开房间,就是对那通电话无言的抗议吗?他本以为那资优生只是急着去听课。早知道就该关了机,拒绝打扰的。
    不!该冷静些!今日已经不再似当年千里遥遥相隔,他可以无需那么紧张。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离开这个酒店,研讨会还没结束,更何况她的房间就紧临在他她的隔壁。他可以向她好好解释,自己绝对是一片真心赤诚,只要再给他一点儿时间。
    弃置自己和父母的名声,背上千古罪人的臭骂,自己可准备好了吗?不知道,但是他实在不愿再欺骗自己,每天披着偽笑假面过日子。
    手机在掌心发烫,血液在胸口沸腾,滚烧他急迫的呼吸。她说四点半,她在房间里等,而他又怎么能够忍耐得住到那时间。笑意放肆地绽开,跨进电梯、按下十二楼键,下一刻他只想要再将她拥在怀里。
    就在房门开啟的瞬间,他以为他真的走错房间。
    邹子阳!甚么时候也到了曼谷?
    而他的女人,那个曾经是他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床上刚系好浴袍,熟悉的白皙裸足在逆光下犹仍醒目。她,只回头给了他斜睨一眼,利刃般的视线扫来。
    瞬间,他懂了。
    原来,最大的笑话不过是自己,他直直退了两步,「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这旅程,还这么漫长,剩馀的四十个小时,他该怎么熬。
    梦醒的太快、强顏欢笑太艰难。
    昨是今非、今是昨非,怨谁?
    下地狱的,仅只有他一人。
    「杜医师,走囉!去坐船游河!」飘过大厅时,有个声音对他喊,他没听见。
    直到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臂:「杜医师,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坐船游河吗?」lio瞪着萌萌的桃花大眼,狐疑地看着他。
    「嗯……不了,我自己附近走走。」好不容易回过神,杜鑫评游魂一样喃喃,便挣开lio的手,直直走出酒店。
    漫无目的的脚步,从喧嚷大街走到寧静的小路,又从寧静小路踱到五彩闪烁的霓虹灯下。不知离开酒店多远多久,不知身在何时何处,又如何;连心都失去了方向感,就算迷路、就算消失在曼谷街头,有人会在乎吗?
    突然眼前一个红褐色大波浪捲发的背影,出现在人群之中,快速的脚步匿入黯巷,消失在某家小店门口。当他不由自主也走入那小店,坐到吧檯上,门口招牌上甚么店名,他已不记得。
    会是娜娜吗?当然不可能!她怎么可能这时候出现在这里,那背影有点儿相似又有点儿不相似。
    薰天的菸味儿里,嘲杂的热门音乐播放着,座位区正中央一个小型舞台,身材曼妙的钢管女郎在舞台上搔首弄姿,店内坐客约莫四、五成,不知这样在红灯区算是生意好或坏。
    有那么一点点危险的味道,用来刺激此时耗弱的听觉、视觉和嗅觉,再恰当也不过,让杜鑫评微微扬起嘴角。
    体型壮硕的酒保默默递来英文菜单、酒单,他看了老半天,对不上焦距,心里慢条斯理,慵懒地忖度。
    「大哥中国人吗?还是香港?台湾?」一个声音在耳际响起,黝黑的华人面孔凑到他身侧,斜斜的靠着吧檯,坐到他旁边的位置。
    「我是澳门人,来这工作五年了。大哥呢?来旅行还是来开会的?一个人?」男人没有西装毕挺,但穿着看起来也算整齐乾净,不像地痞混混,热络地同他搭訕。
    杜鑫评并不觉得嫌恶,只是烦心地随口回应了一声:「台湾,来开会。」
    「啊是呀!开会辛苦了,来这儿喝点小酒不错。台湾我去过,好地方,台湾人情味好呀!我喜欢台湾人,请您喝一杯。」话没几句,便一个海派的嚷要请酒,倒叫杜鑫评有些警觉。
    他终于正眼对过,再扯起一侧笑弧:「不用,谢谢,我自己付钱。」
    「要不我跟您介绍哪个好喝?告诉您呀!来这儿可得试试vesper'ssecretearlgrey,这可是这店的招牌。浸泡过伯爵奶茶的杜松子酒加柚子、柠檬甚么的,还有蛋白,还有那个……」或许澳门人只是热心过了头,指指他手上的酒单,比手画脚了一番。
    「不用了,谢谢,我都随便点。」杜鑫评打断了他的介绍,便对着酒保说:「vodka,please!」
    「metoo,twovodka,please!」澳门人见风转舵的能力,倒叫人咋舌,立即也对着酒保说。
    「大哥识货呀!其实我也喜欢简单的伏特加,这里的伏特加品质真是好的没话说,热辣辣一口,就是爽快呀!感觉大哥应该是个性情中人,我说得没错吧?」
    这澳门人滔滔不绝,像是支关不掉的水龙头,让杜鑫评不耐烦地喟嘖了一声。酒保抬头望一眼,两小杯清清如水的液体,各自漂浮着半片柠檬,便挪到两人面前。
    杜鑫评一言不发,提起其中一只酒杯一仰而尽。澄清透明的冰烈酒下肚,冻结了喉舌,馀留唇边的淡淡酸咸味泛开,肠胃和心尖却开始燃烧。
    被酒精贯穿全身的感觉,让他想起昨夜。这痛快,比衝动爬升至临界的那一刻,更多了一点让人可以笑着流泪的兴奋。可是,却少了灵魂。
    当两小碟咸花生米又被端到眼前,杜鑫评不解地看向那吧檯内的制服男人,而男人只是继续埋头手里忙活。澳门人赶忙澄清:「招待的,不是我请客的,来这店里只要点了酒,都会招待一盘花生米。还有,这里的酥炸芝士条和三明治也挺不错的,大哥可以点来嚐嚐。」
    太过热情的陌生者,便让人忍不住心中生疑,只是话里似乎也没啥恶意,杜鑫评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点了猪肉堡,再追加一杯伏特加,澳门人还继续在他耳边碎碎叨聊。
    话嘮微醺中,大脑也有些晕然,澳门人突然话风一转,压低了声音,纤细中带着点娇赧,隔着长袖衬衫轻抚上杜鑫评的手臂,「对了,大哥看起来有点儿疲倦的样子。一个人的话,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找个人陪你……」
    皮条客是吧?杜鑫评豁然开朗,淡定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移开,礼貌地一笑以拒:「我对泰国人妖没兴趣!」
    来这泰国之前,便听得同事说曾在泰国遇到人妖皮条客搭訕。亲切地聊了这么大半天,莫非为的就是来探探嗜好。
    「呃呵……不不!不是人妖,是道道地地的女人、如假包换的女人。」澳门人柔声一笑,曖昧地在他耳边搔挠。再一个坐直了身体,便唤来了身后不远处的一个泰国女人。女人从暗处一走近,澳门人立即伸手将她拉至杜鑫评眼前。
    「萨利雅,绝对是乾乾净净的女人。」澳门人的解释有些怪异,表情也有些怪异,看着杜鑫评八风吹不动的冷漠,突然转身磕起花生米,忧忧地呼了一口气:表情凝重地说:「因为她女儿生病了,很严重的病,所以不得不出来赚钱,可怜的女人……」
    这一语,果然引起杜鑫评好奇,回头认真地瞧了一眼。女人古铜色的皮肤下,淡淡妆容的五官并不特别美艷,却有双深邃的眼睛,只是静静地垂首望着地板。还有一头红褐色的大波浪捲发,正是他方才在路上见到的那个身影!
    女人抑鬱的眉间,隐藏着令人看不穿的心思。脑海里抗拒的画面再度出现,让他升起几近窒息的感觉。勾起他熟悉印象的影子,就像恶魔躲在天使的背后,狰狞地窥视他一样。
    他猛然再收回视线,丢下淡淡一句:「我不需要!」
    「不……那……只是按摩,我们有按摩的服务,马杀鸡一节300泰銖,绝对比那些按摩spa店里的便宜多了,而且萨利雅技术很好,她还会说一点儿英文,你可以用英文跟她交流……」澳门人依旧不死心地,急急地持续温言软语恳求:「大哥,帮帮萨利雅吧!按摩就可以,让她赚点儿钱给她女儿治病,她这两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耳边嗡嗡嗡的声音,回盪一圈又一圈,已经听不清楚是谁说着些甚么,只在恍惚里陷入沉思。
    世界上若有比迷幻药更迷幻,比成癮物质更让人容易成癮,大概就是非爱莫属。
    红褐色大波浪捲发的女人,眸底瀰漫着浓浓忧伤,那眼神似乎问着:「你还……爱我吗?」
    爱呀!怎么能不爱,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
    「可我不爱你,我爱邹子阳呢!」女人灿烂地媚笑着,一抬手便要替他解开衬衫的衣釦。
    骗人的吧!都是骗人的,怎么可能?
    杜鑫评也轻轻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眼睛便咪成了一行直线。
    骗人的,你不是娜娜!
    那抓握的力量越来越增强,让女人惊吓地瞳孔放大,下唇也发颤:「sorry……sir……」
    他这回终是真的看清楚了,果然在他眼前那张古铜色的面容不是娜娜。
    那又是谁,是那个叫做萨利雅的泰国女人?而他所坐的地方,显然是一个简陋小房间的床榻!
    杜鑫评的脑袋瓜,晕晕重重地旋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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