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动脉瓣狭窄?”我说,“那是先天性心脏疾病啊。可以肯定吗?”
    “可以肯定。”方俊说,“下一步我再进一步切片确认,不过这需要两天的时间。”
    “看来被我猜对了。”我打了个哈欠,对林涛说:“死者还真的有能够引发猝死的先天性心脏疾病。我们去专案组汇报情况吧。”
    林涛说:“你去汇报吧,我再去现场看看环境。”
    进了专案组的大门,发现专案组的人少了一半。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专案组听说死者可能死于疾病,所以撤了一半的警力。
    “死者有先天性心脏疾病,肺动脉瓣狭窄,可以导致猝死。”我说,“结合尸检情况看,死者应该就死于这种疾病。”
    “我们听说了。”强局长说,“那么这起案件应该不是一起命案了?”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谁说疾病导致死亡的案件就一定不是命案?别忘了那个迷巷白影的视频,结合死者的死亡时间,我认为死者应该是受到那个疑似鬼魂之类的东西惊吓,诱发了原有的疾病而死亡的。如果这只是一起单纯的恶作剧,那么是过失致人死亡;但如果白影知道她有心脏疾病,经不起惊吓,那这就可能是一起用隐匿手段杀人的命案!”
    强局长沉吟了一会儿,说:“用这种方式杀人,太不保险了吧?”
    “未必。”我说,“从白影的视频图像处理后的照片看,假发遮住了面部,即便他吓不死死者,死者也不会认出他。我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安全而且高明的杀人手段。”
    “生活不是推理小说,我觉得情况不会那么复杂。”主办侦查员说,“经我们调查,当天晚上,死者的两名同学在陶紫离开后不久,便也离开了。”
    “是啊。”另一名侦查员说,“据他们的同学反映,后来离开的这两名男同学,其中一名一直在追陶紫,而被陶紫一直拒绝。所以我觉得这两个人可能存在吓唬她的动机,这种低等幼稚的吓人手段,一般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一时没有什么理由去反驳他们,虽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任凭强局长下达命令,对两名男学生进行审查。
    回到宾馆,恰巧林涛也从现场回来。
    “怎么闷闷不乐?”林涛问道。
    “没有。”我没什么精神,说,“专案组初步认定这可能是一起中学生之间的恶作剧引发的死亡事件,专案组对当天晚上和陶紫先后离开的两名男学生进行审查了。”
    “怎么可能是男学生?”林涛叫道,“你没反驳他们吗?”
    我摇摇头,迷茫地看着林涛。
    林涛拉开包,拿出一张现场图,铺在宾馆的写字台上,说:“我有两个依据否认这是一起中学生作案。”
    “说来听听。”我顿时来了精神,“刚才他们分析凶手的作案手段,说是幼稚低等,符合中学生的手段。我还想说幼稚到了极点就是不幼稚了呢。”
    林涛点点头,说:“第一,你忘记了我们之前看到的痕迹了吗?那是一个人扛着另一个人靠墙休息的痕迹。既然这样,这案子肯定不会是两个人作案啊!”
    我拍了下脑袋,说:“对啊。我怎么就给忘了?”
    “第二,”林涛接着说,“我下午睡觉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所以晚上又去看了看现场环境。你看啊。”
    林涛用铅笔在现场图上画线:“这是凶手扛着死者逃离现场的路线。在这里休息,这附近就没有住户了,那么他只有在这个出口离开迷巷。”
    我点头认同。
    “离开迷巷的这个出口,紧挨着大路。”林涛说,“即便是晚上十二点,大路上也可能有来往行人和车辆。那么,这样一个穿着诡异、扛着个人的人,不会被人发现吗?”
    我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既然离开迷巷,那么他肯定不会住在迷巷,另外,就是他有信心不被路人发现,是因为这个出口很安全。”
    “为什么紧挨大路的出口会安全呢?”林涛挑了挑眉毛,他的这个表情曾迷倒过不少女孩。
    “知道了。”我说,“这个出口没有住户,那么唯一安全的方式,就是有车停在这里。”
    “是啊。”林涛笑着说,“一个不到十六岁的中学生一个人扛着陶紫,绕出复杂的迷巷,专挑没有监控的路走,然后开车逃离?这符合常理吗?符合一个中学生的能力吗?”
    “不符合。”我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喂,强局长吗?我需要两名侦查员同事一起,去找税务局的陶局长聊聊天。”
    “这个陶紫还是挺悲剧的。”在我们去陶局长家之前,侦查员已经来到了我们宾馆。在我们尸检结束之前,他们已经赶赴陶局长家,对陶紫的情况进行了了解。
    侦查员说:“陶紫其实是一个弃婴。十六年前,陶紫被亲生父母抛弃在了陶局长家附近。陶局长的妻子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他们果断收养了这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可是在收养后不久,陶局长发现陶紫总有憋气的现象,于是把她送去医院进行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发现陶紫有先天性心脏疾病,这可能是她亲生父母抛弃她的原因吧。”
    “我现在关心的是,有多少人知道陶紫有先天性心脏疾病?”我急着问。
    侦查员喝了口水,说:“知道的人不少,陶局长当年的邻居、同事,还有医院的几个医生都知道。关键是这么多人中,谁最有可能利用陶紫的疾病害陶紫。”
    “对对对。”我使劲儿点头。
    “我们在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陶局长很抗拒。”侦查员说,“但是他反复强调一句话,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给陶紫治病。”
    “治病?”我一头雾水,“他都做了什么了?”
    侦查员摇了摇头:“我看他脸色不对,也不好再问下去。”
    “既然是回避我们的问题,”我说,“那他做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税务局长,”林涛说,“他说的事,会不会是贪污腐败?”
    “我们也这样推测。”侦查员说,“一来不是什么好事,二来是为了给孩子治病。那么肯定是和钱有关的不好的事,也只有联想到腐败问题了。”
    “我大胆猜测一下,”我望着天花板,说,“如果是什么人,给陶局长送了钱,但是事情没有解决,由此生恨,于是害死了陶紫,合理不合理?”
    “嗯,很合理。”大宝说。
    “还有一个条件,”林涛说,“这个人和陶局长很熟悉,知道他孩子有病。”
    “对呀。”我说,“正是因为很熟悉,所以送钱还没帮到忙,才会恨得要杀人。另外,对当事人的孩子下手,而且还用这么阴毒的手段,肯定是个性情阴鸷的人。”
    “我们还有其他排查条件,”林涛补充道,“这个人有车,身高一米七五,偏瘦,对迷巷的周边环境非常了解,尤其是迷巷装了监控录像后,对监控位置很清楚。”
    “还有,他买过假发!”我说。
    侦查员嘿嘿一笑:“这么多条件,我们还破不了案,那就真是废物了。”
    可能是下午睡多了,晚上一夜未眠。
    记得在大学的时候,法医专业老师教会我们在尸检的时候如何运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哪几根手指持刀,哪几根手指持止血钳,哪几根手指可以探查心腔,哪几根手指缝线打结。
    老师说:“我们法医做尸检的时候,最常用的不是任何一根手指,而是第十一根手指——手术刀。”
    老师把手术刀比喻成我们的第十一根手指,目前我们却被一个十一根手指的案件搞得晕头转向。
    多出一根手指会不会是凶手留下的一个什么线索呢?他在给我们出一道多么凶残的题目!我一定会抓住他,抓住他。
    我满脑子都是那具被剖腹、碎尸的尸体,满脑子都是那根弯曲的发黑的手指。
    不知不觉已经天亮,我推醒林涛:“真能睡,到底还是年轻啊。”
    “可能知晓陶紫有心脏病史的人一共有一百四十二人。”侦查员扬了扬手中的名单,“我们昨晚奋战一夜,对这一百多人进行了逐一排查,筛选出四人完全具备作案条件。哦,当然,买假发这个情节,我们不能确认。四人中有两个人案发时不在本地,剩下的两个人的基本情况如下。”
    侦查员清了清嗓子,说:“郑晓峰,四十岁,陶局长的同学,人民医院医生。当年陶局长就是通过他,找到心血管科的医生确证陶紫有先天性心脏疾病。郑晓峰身高一米七五,六十二公斤,家住在迷巷旁边的一个新建小区。唯一不符的是,这个人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
    我微微摇了摇头。
    侦查员继续说:“何鸿,四十六岁,陶局长以前的老邻居,曾和陶局长关系甚密。身高一米七八,五十八公斤,性格内向,在经营一家饭店。”
    “这个很关键。”我打断了侦查员的话,“可能和陶局长的权力发生关系的人,就是最可疑的人!这人条件都很符合,而且身高三厘米的误差,在侦查实验的误差范围内。”
    “有一点不符合。”侦查员说,“何鸿家住城西,和迷巷相距很远,生活区域主要在西边,据了解,他不应该对迷巷的状况很熟悉。”
    “对现场环境熟悉,也是一个重要条件。”强局长说。
    大宝推门进来,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说:“这人是何鸿吗?”
    大宝最近在研究视频侦查学说理论,于是他就被我要求去视频室,观看迷巷各个监控视频的内容。除去二十一户住户,反复出现在监控里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这种提前熟悉现场环境的做法,被警方称之为“踩点”。我坚信,对现场环境熟悉,除了居住在附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踩点。
    照片上的人,就是何鸿。
    “这人只在监控里出现了一次,”大宝说,“但是他手里拿个盒子,局里一个秃顶同事一眼就认出那是个名牌假发的包装盒。”
    “可以抓人了吗?”我微笑着看着有些吃惊的强局长。
    何鸿和陶局长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做了三十多年的邻居。在何鸿的酒店必须靠着偷税漏税维持生意的状况下,陶局长登上了市税务局长的位置。
    何鸿暗自窃喜,利用这个关系,加之“老规矩”的厚礼,何鸿的酒店迎来了转机。何鸿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居然取了他偷税漏税的证据,并以此为要挟,不断变相问他要钱。老陶不是这样的人,他在税务局二十年,一直很踏实。为什么坐上了局长的宝座,却要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下手?何鸿不能理解。
    唯一的答案,就是欺负我老实。何鸿这样想。
    “他说他是为了给孩子治病,没办法,才会收我的钱。”何鸿想,“放屁!十几年来,他就攒不到二十万手术费?”
    其实陶局长没有骗他,陶紫每年的维持性治疗费用,就花光了陶局长的积蓄。因为他的妻子没有工作,靠着他那微薄的工资,还真是很难攒够手术费用。
    明刀明枪去杀人,何鸿不敢,一些阴招,还是可以试试的。“不吓死她,也得把她给吓出个新毛病。”何鸿打算这样去报复老陶。
    他跟踪陶紫,到ktv楼下等她,然后很热情地说要开车送陶紫回家。他载着陶紫开到了迷巷附近,说是去解个手,其实是拿着“道具”去化了妆。他以一个女鬼的形象出现在车窗前的时候,陶紫没有被吓晕,而是本能地跑下了车。好在陶紫没有经过有监控的区域,好在陶紫对迷巷不熟。他成功地把她逼到了墙角。当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时候,何鸿还是充满了恐惧。他怕事情败露,吓晕她就离开的原计划没有实施,而是扛着陶紫的尸体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迷巷。
    他想焚尸、想分尸、想化尸,想了很多,又发现都不可行,于是他把陶紫的尸体装在行李箱里扔进了丽桥河。
    勘查员在何鸿家的浴室里发现了陶紫的血迹,何鸿没有任何抵赖的余地。
    纪委介入,对陶局长的受贿行为进行了调查。
    这两个昔日的老邻居,一起住进了看守所。
    “用这种不确定性的杀人方式杀人还真是少见,”大宝说,“回去可以写一篇论文了。”
    “为了给女儿治病而腐败,”林涛自言自语,“却因为腐败而害了女儿的性命。这是多么的讽刺啊。”
    “多么辛苦、待遇多么绵薄,都不能成为不廉洁奉公的理由。”我看着林涛和大宝,说,“共勉。”
    第四案 窥浴之眼
    羞耻的本质并不是我们个人的错误,而是被他人看见的耻辱。
    ——米兰·昆德拉
    【1】
    “秦科长,”大宝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我都忘记了,今天是我奶奶的忌日,我要赶回老家青乡去为她下葬。”
    一大早,我打开电脑,翻看着以前参与侦破命案的尸检照片,打算在里面挑选一些,给警校的学生们做一堂法医讲座。眼睛盯着显示屏,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翻滚着“十一根手指”的案件。过去的两周里,侦查部门围绕着死者方将的社会关系进行了层层排查,对他在省城龙番市住宿、吃饭、工作的地点周围也进行了全方位的调查,可是十多天时间居然没有摸上来一条线索。另外一方面,第十一根手指的dna在数据库里不断滚动,系统比对、人工比对进行了好几轮,却依然一无所获。手指主人的身份到现在也没有浮出水面,手指主人的尸体也一直没有被发现。
    该案因推断方将系六月三日被杀害,故被命名为“六三专案”。虽然专案指挥部依旧存在,专案核心依旧在运作,但是不少民警明显已经出现了畏难心理,都想守株待兔,等到发现新的情况,再往下推进案件的侦办工作。
    我只是个法医,在命案中能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侦查方面的工作我也实在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按道理说,前期工作开展得不错,已经很细致了,也应该有一些线索了,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我们警方还是一无所知呢?难道我们遗漏了什么吗?
    大宝见我双目呆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敲了敲台面:“喂,听得见吗?我奶奶的忌日,我要赶回去下葬。”
    我恍若从梦中惊醒:“啊?哦!对不起,你节哀。”
    大宝说:“嗯,不用节了,节了一年的哀了,法医还能看不透生死吗?”
    “一年?哀?忌日?下葬?”我清醒过来,“我怎么就听不懂你说的话呢?你奶奶一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才下葬?”
    “是啊,怎么了?”大宝一脸疑惑,“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那儿的风俗就是去世火化后一整年,才把骨灰盒安葬到墓地里。”
    “哦。”我点点头,“我说呢,风俗不同,我们那边老人去世后,火化了马上就要安葬。”
    “那我去了啊。”大宝整理着背包,自言自语道,“做法医,得多懂一些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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