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兵士的耐心已经用尽,竟然闯入了公主的寝堂。
    公主似乎对外人的冒犯毫无察觉,仍旧一丝不苟地履行她每日晨妆的工序。
    西京贵女的晨妆繁琐且精致。梳发、盘发、傅粉、染面、画眉、点唇,十余名女侍各司其职,焦躁的兵士渐渐为这些工细的步骤吸引,各自在坐席上坐了下来,静静目睹着公主的晨妆。
    赤金、翠羽、明珠、宝钿,各自在女子的肢体、面容和乌发之间闪烁。宝相花的绫,织成的锦,泥金银的纱罗,种种不可浣洗、只供主人穿着一次的织物各自铺陈开,等待主人的择选。
    袅袅的沉水香气自一旁金狻猊香炉口中缓缓吐出,使在座众人忘却了时间,
    一位公主,真正是西京的女儿,如西京城一般,冷酷地享用无数黎庶血肉的供养,再凝结出工丽到不真切的美来。
    所有人都沉默着。在座的兵士许多都曾经遥遥望见过嘉国长公主的姿容,但如今注视着这样不真切的美丽,竟然一时无法再将眼前的公主当作女子看待,反而觉得她近似妖物或神佛。
    然而她终究转过身来,对他们开口了。他们恍然回过神来。
    “请问诸位是哪位将军麾下?”她轻声开口。
    “我等皆属北中郎将麾下。奉中郎将之令,来为公主尽命。”
    “将军安好?”
    “安好。”
    公主闻言略略点头,沉默许久才说:“那么诸位校尉可容我自己决断吗?我终究是女子,不宜由诸位代劳。”
    几位兵士面面相觑。只要公主自裁,他们一样可以完成使命。
    得到几位兵士的允许,公主放下手中扇,自纱帷之后慢慢转出来。兵士们当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九郎可说过要如何处置我的儿女?”
    “殿下及早自决,则祸不及儿女。”
    “好。”公主轻轻颔首,“只是,诸位可否容我再见女儿一面?我见了她,就当与将军别过了。”
    几位兵士各自动摇起来。其中一位校尉数次欲言又止,迟疑许久也没有开口。
    “可有人会诵经的?”公主叹气,回头询问她的从人,“若有,还请为我念诵,教我脱离苦孽,早生极乐。”
    众侍女伏地哀哭,无人应诺。
    “某可为殿下诵无量寿经。”兵士中的一位在同僚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好。”公主光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请校尉为我念诵佛陀本愿。”
    合掌敬诵叁次佛号后,自第一愿开始,那位年轻的兵士开始念诵佛陀在王舍城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僧前发下的二十四愿。
    “第一愿,设我得佛,国中无叁恶道之名……”
    “阿娘!阿娘!”妙常不知在何处挣脱了乳母的束缚,奔到母亲的寝堂之前,却为森列的甲兵阻隔,只得在外撕心裂肺地哭喊母亲。
    那念诵佛经的年轻兵士声音震颤起来。
    公主恍若未闻,默默转回内室。将身上泥金紫罗披帛结在梁上。为防止再生枝节,一名校尉不顾男女大防,随着公主进入内室,以确保公主务必尽命。
    “……第十七愿,十方众生,闻我名号,发菩提心,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临终十念求生……”
    公主依佛陀所言,投缳前垂目合掌,轻声念佛号十次,以求往生佛国。
    “阿娘——我要阿娘!……”
    无人敢阻止妙常,亦无人可以上前安慰,因此妙常还是在寝堂外大哭着。她哭得久了,终于一个兵士放下刀,低身上前将妙常抱起来向外走去。
    “第二十四愿……”
    念至此处,那名诵经的年轻兵士再无法继续,不顾同僚的目光,仆地痛哭不止。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第一次听游方僧在树下朗诵此经的情景。那僧人风尘仆仆、肢体粗壮,如同武人,却是一口洛下雅音,想必是远自京洛而来。
    那位僧人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坐定,面对着乡民,朗朗讲述起无量寿经中佛国的情景。
    光明无量的世界里,菩提树高及云霄,一切宫殿皆由宝石和香料建筑。天人们自莲花中降生,空中有花雨纷纷坠落。
    游方僧的描述生动而质朴,将佛国景象如画卷一般在乡民们的眼前展开。他痴痴听着,觉得那游方僧变成了故事里的佛陀,那土台变成了金彩鲜明的宝座,众乡邻也变作聆听教诲的比丘。
    他暂时忘却了战乱和贫苦,为着那遥远到不真切的美和安宁而感动。
    那样虚幻的美曾经安慰贫苦的乡民,如今也平等地安慰一位被逼迫自尽的公主。天家女和贫家子,都一样向往缥缈美丽的佛国。
    他因着这部在北地广为流传的佛经与公主缔结短暂的因缘,并亲眼目睹这段因缘的破灭。
    年轻的兵士难以自持,不顾同僚惊异的目光,为着幻想的破碎痛哭。
    “多谢校尉为我结此善缘。”公主轻声答谢,她美丽的颈项已经被系住,“百年之后,我或可与校尉在琉璃世界相逢。”
    那年轻的兵士抬起头仰望着公主的面容。
    一刹那后,那位监督公主自裁的兵士痛苦地捂着身前倒在地上,他的腹中插着同僚的刀。
    华美的泥金紫罗披帛被斩断,飘落在地,被混乱的众人所践踏。
    事出突然,惊骇中数人被那名年轻的兵士砍倒毙命,那名兵士也身中乱刀,血泉泼洒在文石地面上,渐渐汇成肮脏的湖泊。
    几名女使反应过来,全力将一扇漆云母屏风推倒拦住门首,又以手边一切可供防卫的事物愤然击打着敌人。
    此时一支不知名的军队已经来到,与占据了寝堂内外的几十人交兵。面对陌生的威胁,寝堂之内残余的数人改变了策略,不再继续要求公主自裁,反而是将公主当作与另一方谈判的筹码挟持起来。
    公主跪坐着,垂着面容以自己的一幅织成裙为那位方才救助她的年轻兵士包扎着伤口。
    门外刀兵声渐息,剩余的几人各持刀兵将幸存者驱赶到一角。
    “殿下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被围困的兵士中,为首的一人回头咬牙说道,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遵循主将的命令,他们不应当容许她开口,应当立即取她的性命。
    这等惑乱人心的妖女,既然可以动摇人主的意志,当然也可以动摇寻常男子。
    公主抬起头来默默注视着斥责她的兵士,并不答复,面貌贞静文雅,没有丝毫艳异的神色。
    那位校尉见大局已定,愤而持刀向前。
    “诸位校尉既然护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在将军面前为诸位请赏。”
    公主轻轻开口,持刀向前的兵士停了下来。其他前来逼迫公主自尽的北衙禁军已死,若公主愿意包庇,自然是别无对证。
    “殿下此言当真?”
    “自然。若九郎愿意,我亦会尽力为九郎周旋。”公主轻声确认。
    残存的几名兵士在犹豫中纷纷放下武器。
    此时寝堂外的北衙禁军已被尽数格杀,被屏风和刀剑架住的门轰然倒塌,清凉的秋风涌入室内。
    她略微望了望来人,乃是由她举荐并由卫渊任命的南衙骑都尉李令襄。
    她如释重负地叹道:“若非上天怜悯,都尉再晚一刻,我便没有性命了。”
    “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郡主呢?”她开口询问。
    一名军士上前,他臂弯中的妙常被裹在一幅撕落的斗篷之中,此时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以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母亲。
    几个时辰前温暖精美的寝堂变作尸身狼藉的血池,可她身处其中,竟然感到无限安宁。
    凡夫之爱,是要女子屈于其下,仰承恩惠,而人主之爱——给予爱,也给予接受爱所需的全部依凭。
    那位军士低下身来,妙常从他臂弯中灵活地溜下来,掠过许多狼藉于地的尸身,直直奔向母亲身边。
    她将妙常抱在怀中,感受着女儿温软的脸颊依偎在她的心口。
    她得到了血池之中的安宁,如今,也可将这安宁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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