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和太史阑飞步上城头,容楚还是寻常衣袍,他是出名的打仗不穿甲,衣袂飘飘,任何时候都精致洁白如明珠,太史阑一身黑衣黑甲,扎束得利落,似一颗暗中熠熠的黑曜石。
    两人这样站在一起,竟也令人觉得和谐的美。
    两人在众人欣喜信任目光中三步两步上城,来不及和守城将领说什么,各自据城一方。
    城头两侧,稍稍对望,她眼底是他宽袍大袖谈笑面对万军的风采,他眼底是她甲胄宝剑横眉俯瞰天下的风华。
    一笑转头,各自凝神。
    城上城下也都一静,人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传闻天下的郡王和国公,南齐历史上一先一后的名将,最出色的一对大帅男女,今日,齐上城头!
    这注定是百年难遇一幕,所有人禁不住呼吸发紧,热血沸腾。
    人人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这一对传奇大帅如何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或者两位大帅,还有一场无声的比斗,看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后相视一笑,成就另一段战争佳话?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容楚袖子捂嘴,咳嗽两声,有点气喘吁吁地道:“刚才一阵急马奔驰,以为此处危急,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说完要了把椅子,施施然坐下休息了。
    众人:“……”
    太史阑唇角一扯,看看容楚的懒散,再看看众人的期待目光,不禁好笑——万军战阵,其实拼的就是士兵的素质和武器的优良,个人战力发挥作用有限,尤其这种守城战,一个好的主帅,不过就是身先士卒和正确指挥罢了,还能做什么?这些人难道期待她和容楚衣袖一挥,万军湮灭?
    尤其容楚善于野战,战术灵活,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守城战,对他来说就像看见小孩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哪里提得起劲来。
    据说这家伙甚至从来不身先士卒的,他都躲在后方偷懒,和她是两种作战风格,一个狡黠,一个狂放。
    太史阑手指按在城头,很认命地接下了毫无技术含量的任务。
    她往城头一站,连天节军都暂停攻击,忍不住抬头打量那名动天下的传奇女帅。
    高挑修长,脸容冷峻,迷蒙的晨曦里,隐约可以感觉那一段目光毫无感情。
    众人有些颤栗,季宜中却毫无感觉,愤怒的目光似要将太史阑烧化。
    他手臂一挥,又一轮攻城号角吹响。蜂拥的人潮中他大喊,“杀太史阑者,赏副将,黄金万两!伤其者,赏参将,黄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批大批的骑兵拍马冲城,卷起黄黑色狰狞的烟尘。城头上士兵怒喝回击,太史阑不过一声冷笑。
    容楚忽然来到她身边,轻轻道:“乔雨润和宗政惠定然在他军中。”
    太史阑点头。
    “我想先杀了乔雨润。”容楚道,“她才是最大的变数。”
    “怎么杀?”太史阑皱眉,“她连头都不冒。而且我相信,就算我约战她,她也不会理会。”
    过往四年,乔雨润在朝中,已经赢得了著名的“缩头乌龟”称号。她将西局总部迁往城郊永庆宫附近,建高墙铁网,地下通道,四年来硬是没有出过她西局总部一步。西局早已没有了侦缉之权,名存实亡。她的官位职衔也早在景泰三年就被剥夺,可如此正好给了她机会,她可以名正言顺不上朝,不出门,不参加逢年过节朝会,而在那个阴森森的大院里,一些她最亲信的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失势而离开,继续为她效命。包括她在外头撒下的探子网络,从明面转向地下,虽然这些年被剪除得七七八八,但免不了还有些漏网之鱼。景泰蓝一直想对她动手,但不想大张旗鼓引起丽京动荡,他们一直在等她出洞,可她就是不出洞,在自己的洞里隐秘地呼吸着。她用自己的手段,捆住那群手下,令他们不敢离开她身侧,一起等待一个机会的到来。她等了那么多年,忍了那么多年,此刻终于离开丽京,自然不会现在因为谁几句挑战就冲动。
    相比于太史阑视乔雨润为大敌,容楚却似乎没怎么把她当回事,只淡淡道:“会有法子的。”
    太史阑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其实我早先做了件事,那件事如果利用得好,说不定能给乔雨润带来杀身之祸,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说完在容楚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容楚眼睛一亮,点头道:“确实好法子,如果这次不能奏效,这法子也能用一用……”他沉吟了一下,道:“你约季宜中比箭。”
    太史阑一怔,她不擅长箭术。
    “你不擅箭,但也没有箭能伤得了你。”容楚道,“你要让季宜中受伤,受重伤,但不至于死……乔雨润会在那时出来。”
    太史阑想了想,愕然道:“你的意思,乔雨润觊觎着季宜中的军权?”
    “然也。”容楚道,“她和宗政惠这种人,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一定在想着把季宜中的军权拿到自己手里。什么样的法子可以拿到军权?自然是季宜中死了,而她又得到了季宜中的信任,临终托付。当你出手重伤季宜中的时候,她一定会在那时候出来救人,在万军之前示好,好获得天节军的信任。我可以在那时出手。”
    太史阑忍不住要佩服容楚诡计多端,揣摩人心便如当事人。只是她还有疑问。
    “可是,相隔这么远,万一她没死,岂不是我们助她夺取军权?”
    “你伤不伤季宜中,军权都一定会落到她手里。”容楚道,“季宜中不会是她对手,迟早会被她害了。我们今天出手伤季宜中,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好歹我们还能把她骗出来露面一次。”
    太史阑叹息一声,道:“季宜中一死,军心不就乱了,咱们还胜不了?”
    “季宜中死了,季家三子还在,天节不会乱,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遭受反噬。”
    “容楚。”太史阑忽然想到了什么,凝视着他,“乔雨润能活到今天……你不是你故意放手?”
    乔雨润再深居简出,死不见人,以容楚的手段,真要杀她,也不会四年里都找不到机会。
    容楚默了默,随即一笑。
    “太史,”他意味深长地道,“毒瘤总是要给它一个拔出的机会的。”
    “你的意思……”太史阑若有所悟。
    “乔雨润死容易,可是她一死,她那些手下会落在谁手里?必然是宗政惠,偏偏宗政惠又是个不肯忍的,她有了人,就会想杀人。一个蠢材所能造成的破坏力,远胜于一个聪明人。因为她不懂隐藏,毫无顾虑,蛮干蛮杀,而偏偏她又是太后。”
    “实力宁可掌握在乔雨润手中,也不能掌握在宗政惠手中。”太史阑点头,“乔雨润首先惜命,而宗政惠会做出什么,却更难以预料。”
    “你看。”容楚笑吟吟地道,“她缩就缩着呗。再怎么缩,终究有要用的一天是不?只要她一出头,面对的就是全军覆没。乔雨润前几夜出城时,调动了手下所有的力量,明的,暗的,然后被我们一网打尽。现在她和宗政惠,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我刚才说,她一定会出来救季宜中,因为她已经别无选择,没有手下没有力量可依靠,她会恐慌得睡不着。”
    “乔雨润今日死,最好。不死,她可能拿到军权,然后,她身边有个身份高于她宗政惠……”太史阑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
    “两个女人,两个性子都非常自私狠毒,权力欲望强烈的女人。她们一个有地位却无军权,一个有军权却地位稍低,在这风雨飘摇时刻,你说,是宗政惠能放下架子,不争权夺利,全心成全乔雨润呢,还是乔雨润能继续忠诚,带着自己的十几万大军,继续奉宗政惠为主?如果两人都做不到,那么她们会发生什么?”容楚笑得十分亲切。
    太史阑默然。
    会发生什么?
    了解这两个女人的,用手指猜也能猜到。
    她忽然也觉得有点麻麻的——容楚揣测人心,推算后步,真是天下独步。
    这么细密的心思,做他的敌人真是悲剧。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她忽然道。
    “我猜你在庆幸嫁给了我。”容楚一笑,“来,阑阑,你我联手,一日之内让他们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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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为她挽旗的手
    更新时间:201419 8:30:27 本章字数:11301
    “我猜你在庆幸嫁给了我。”容楚一笑,“来,阑阑,你我联手,一日之内让他们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这骨子里比她还狂妄的家伙。
    她手扶城头,道:“来,楚楚,先想办法让城上下都静一静。”
    容楚抬手就拍散了一个蹀垛。
    这种自毁城墙的办法,瞬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城上下立即静了下来。
    纵然面临严肃战争,太史阑肚皮也险些笑破,容楚的思维,真是太强大了!
    难得她面上还是一副面瘫状,手据毁去的蹀垛,大声道:“季帅!”
    季宜中抬起头来。
    “你女和你孙,并非我……”太史阑刚说了半句话,就被季宜中打断。
    “你闭嘴!休得狡辩!”城下季宜中眼睛通红,满目燃烧着失亲的怒火。
    太史阑默然,知道有些事一旦先入为主,说明真相也无人信。
    那就这样吧。
    “今日之事,实为你我私仇,”太史阑声音淡而冷,“你为此引起战祸,牵连无辜士兵百姓身死,引发国家动乱,令无数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这是臣子应为?”
    “太史阑!别在这假仁假义!”季宜中被她一句话就挑起怒火,“你倒行逆施,凶横霸道,杀人如麻,荼毒生灵。你这样的人窃据国家重权,甚至手掌军权,受害的何止我女儿外孙?还有这天下无辜百姓,万千生灵!我今日攻打丽京,是为我女我孙报仇,但也是为了天下百姓,国家安宁。我心坦荡,可昭日月!”
    “你若真的爱护百姓,忠心国家,就不该今日反攻京城,令一城百姓身陷战火,惶惶不安。无论如何他们无辜,多死一个都是你的罪孽!”太史阑冷笑,“季宜中,你早先也出身江湖,你不觉得,你我这样的仇,拿国家大义来扯太装逼了么?为什么要牵连这许多人?为什么不能用江湖方式来解决?”
    季宜中一怔抬头,“你什么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忠于南齐,口口声声说爱惜百姓,无背叛之心,只要能杀了我这个大奸贼,事后你会退兵,会交出军权,会于御前请罪。也就是说,你无心反叛,你要杀的仅仅是我,”太史阑盯住他的眼睛,“那么,如果我让你杀呢?”
    万众哗然,众将领惊呼:“大帅!”容楚也急急站起,大声道,“太史,不可冲动!”伸手去拉她。
    太史阑一摆手,止住众人惊呼,按住了容楚的手。她只看着季宜中,唇角一抹讽刺的笑,“老帅一生忠于皇朝,为人刚直,天下口碑卓著。老帅对朝廷和天下的这一番话,大家都知,都信,我也知,也信。就是不知道,老帅自己信不信?”
    季宜中脸色大变,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史阑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当真不要自己命了?
    “我站在这里,你出箭相射。据说季帅臂力非凡,箭术天下数一数二,想必能够不入我这边射程,便取我性命。如此,我以援海军大帅之名,在万军面前起誓,我绝对不会避让,任由季帅先射我一箭,若季帅射我不死,我这边再回射季帅一箭,季帅可以移动避让。如果我不死,季帅又没能让开我的箭,那么请季帅退兵,继续忠诚于皇室,朝中也既往不咎,如何?”
    城上下寂静无声,为这赌注的大胆心惊。容楚抓住她的手,连声道:“太史!你不能如此轻率!”他满面焦灼,眼神急切,眸中波光荡漾,就差没泪光闪闪。
    四面有唏嘘之声。
    太史阑冷然不理,咬牙忍笑。咬得太用力,以至于脸部线条看来更冷峻——当真决心已下,一往无前模样。
    季宜中也怔在那里。
    这赌注着实诱惑。
    他计算过距离,以他的箭术,只要太史阑不动,他必定一箭射杀。
    太史阑如果动了,她的威信也完了,此后作战永无胜机。
    怎么算,这个赌注他都是必胜的。至于后来什么太史阑射他两箭的事,他想都没想,他出箭,太史阑就必死,哪里还有后来的事。
    只是赌注优越到这地步,他也难免疑惑,太史阑不可能不知道这结果,为什么还敢这么做?
    她是不是练了什么铁布衫之类的功夫,不怕箭射?可是铁布衫练不到脑门和喉头。再说他会在箭上涂毒,只要擦破一丝油皮,也必定要她回天乏术。
    季宜中有点犹豫,他虽然对太史阑因为厌恶,很少关注,但也听说这人颇有些神异,还曾经参加过当年的天授大比,只是天授大比的所有消息都是绝密,被朝廷封锁,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异之处。
    她的特异,总不会是不死之身吧?
    “老帅如何犹豫?”太史阑道,“我深感于战祸之苦,不忍令士兵无辜伤损,为此不惜此身,愿以江湖方式,和老帅私人了此恩怨。按照老帅先前所说,老帅如此体恤将士,忠于王朝,发誓只是和我过不去,应该很乐意接受这一完全不公平的赌约才是。难道老帅内心深处,并不仅仅要杀了我太史阑,还想着无边富贵,南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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