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母亲和邻居
    「我喜欢你。」
    秋记睁开半醒的眼睛,早晨的光线从窗帘的细缝中穿了进来,聚集在两人的肌肤上头,白晰的床单掩盖彼此赤裸的身体,注视着对方的眼眸,认真且不虚偽,却也害羞与不自在,因为这台词不是随便能听到、随便能说、随便能回答的,夏久尝试表达心意,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对方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肯定地诉说过往以来的感情,但秋记脑中想法跑得过快,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抓住关键词来回答他,只能再次确认夏久所说的话。
    「什么是喜欢?」
    除了答应和拒绝,这意想之外的回应让夏久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尝试回答。
    「就是想……和你交往、了解你、陪伴你,还有……」
    「你说你会陪我吗?好,和你交往!」
    秋记爽快地答应,速度之快让夏久只能疑惑自己是不是想解释太多了。
    「那我们交往了,现在要干嘛?」
    跳起来坐直身子,秋记笑瞇瞇地与夏久对看,只见夏久尷尬地笑一下,身体挪了几下,手胡乱地捡起地上的衣服递给秋记,不敢直视他那光溜溜的身体。
    「穿上吧。」
    「秋先生!」
    圆润气氛的是楼下传上来的洪亮的唱名,夏久赶紧穿上四角裤、套上t恤,跑到阳台一探究竟,原来是一名身穿绿衣的邮差在底下拉喉喊着。
    「掛号!」
    秋记缓缓下去取掛号,手不停翻转这信,嘴里念念有词,也不回自己的家,选择回到夏久的旁边,抵着自己的下巴苦恼不已。
    「这封是从国外寄来的,是谁?我没有任何会和我联络的外国朋友。」
    「拆开来看看。」
    「不要,好诡异,丢了吧!」
    信件从秋记手中咻一下就进了垃圾桶,没有一丝犹豫或是好奇,夏久跑到垃圾桶前,打算伸出手捡拾,却被秋记制止了。
    「我是故意丢的,就让信死在那吧,别救了。」
    「会从国外寄回来一定很重要,你不看看吗?」
    「那是我妈寄的,有看没看都一样。」
    「那不是更要看!」夏久伸手捡起来,把它摆在秋记那不屑的眼神前。
    「他是你妈妈,妈妈写的信怎么能不看?」
    「那你帮我看。」
    秋记搓揉肚子,转过身去寻找冰箱有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填饱肚子,不管夏久在耳朵旁怎么唸就是不肯再碰那封信,无奈的夏久坐在床上替他拆了开来,瞄下里头的内容,大事不妙,屁股一弹衝去秋记前,吓得秋记让原本在抹土司的果酱沾到手上来。
    「不好了,你妈妈……过世了。」
    秋记咬了口草莓土司,只应一声,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将茶包放入杯底泡上热水,茶香随着水蒸气扑鼻而来,秋记满意地点点头,转了头看看这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得了,这才撕下吐司边开口安慰夏久。
    「你别这么难过,我都忘了我妈的长相,也不想记起来,她在我爸过世后就离开这个家了。」
    「不要这么说,她到底还是你的妈妈,怎么说、唔!」
    「好、好、好,给我。」
    土司边塞住夏久嘴巴,秋记抢过信瞇眼仔细瞧瞧,用矫作的声音唸出内容。
    「孩子,知道你还在恨我,但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大概不在这世界上了,有很多话想当面和你叙叙,你也知道我们的家庭不同于别人,人性在我们身上更为可怕,我在你爸的骨灰中留了重要的东西,希望在你困难或后悔时能成为救命药帮助你,一接到这信就赶紧将它拿回,以免被其他人覬覦,我爱你,妈妈。」
    结束演讲的秋记将信传给夏久,喝点茶润润喉,夏久小心翼翼拿着信。
    「你要节哀,有什么需要我都愿意帮忙!」
    「哪里觉得难过?我这人最厉害的就是没有感情。」
    「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应该是支票,她常寄那玩意给我,当我没钱吗?」
    放下喝茶的杯子,陶瓷杯碰撞桌上发出的声响不禁令夏久心惊,秋记看似气愤,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夏久用那小狗的眼神躲得远远地关心,只见秋记叹口气。
    「知道了,别看了,你带我一起去吧。」
    「我们?不好吧,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看。」
    「你说会陪我的。」
    不用一秒鐘就被打败,夏久租了台车子,前往秋记父亲安息之处,整路上秋记只是望着窗外,不多聊什么也没有抱怨,车上安静地只剩引擎声和有杂音的广播。
    没有人知道秋记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脑中和嘴巴的同步率也让夏久自己傻眼,秋记转了头又撇开。
    「让我静静吧。」
    衝进窗子细缝的风,是沾了海水后吹上来的,所以空气中带点咸味,压过沉静地道路后,终于抵达那栋临海的灵骨塔,一下车就能感受到和都市机车废烟笼罩的不同,夏久跟在秋记脚步后头,心想这环境可真不错,高塔竖立于花园之中,白色古董城堡的高级外观,配上繽纷的芬芳花园,后头还有蓊鬱的山林,真是贵族才有的享受,反观自己父亲,只能挤在眾多灵魂中,不用说望山观海,能看到人行道上的树就不错了,心里惭愧不已。
    「你一定在想这边很高级,对吧?」
    不知何时秋记转身盯着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夏久,马上回过神来继续走路。
    「不用羡慕,都死了,住这也没什么好开心。」
    「可是你还是很有心,给过世的父亲住这么好的地方。」
    「这是他买的,不是我。」
    进入大厅内,夏久叹为观止,挑高的楼层,华丽却不失优雅的掛灯置于顶头,温和的光线落下,连墙壁都產生柔顺的反光,和秋记一同进入电梯里,夏久窝在角落,直望向秋记的后脑勺。
    抵达顶楼,皮鞋踩上用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喀、喀」的脚步声配合古典音乐的播放显得更为庄重,有一浅棕色的木柜佇立于窗户旁照着和煦的日光,秋记将一旁的瀏海顺手拨至耳后,走到父亲相片前,玻璃柜门映照那冷静的脸孔,双手合十向父亲行礼,后头的夏久也依样画葫芦。
    「爸,很久没来看你了。」
    「伯父,您好。」
    秋记听到声音转头,才想起夏久有陪着上来,从以前到现在,来祭拜父亲的都只有自己一人。
    「这位是我邻居,叫夏久,他也来拜访你。」语毕,又转身对着夏久。
    「你待会可别说话,要不然我爸不知道要听谁说。」
    「好、好的。」
    秋记虔诚地闭上眼,继续和父亲谈天,夏久则是静静地站于后头。
    「爸,知道你很生气我很久没来,一拖再拖的原因是因为……唉,我也用了手指,所以现在生活过得有点奇怪,希望你就别再託梦,也不用担心,现在我过得很好。」
    「刚刚得知那女人已经过世了,都过这么久还把我当孩子看待,她寄了封信,说要我打开您的骨灰罈,希望您能见谅。」
    秋记鞠躬三次之后,缓缓地打开玻璃窗,小心翼翼将骨灰罈抱出来要夏久帮忙拿着,用两手谨慎地将陶瓷盘盖转开。
    「这是……?」
    秋记一脸不可思议地将手伸进瓮里,拿出一张折成小正方形的纸和一支试管,轻轻将灰拍回瓮里,再将试管对向阳光,仔细瞧瞧,转身讶异地看着夏久。-
    「是无名指!上面还有我爸妈的婚戒,夏久。」
    秋记倒吸了口气,马上打开刚拿出的纸,上头的字跡潦草,甚至有些原子笔墨跡还有被晕染的状况,往底下的签名一看,果然和所想的同样,是妈妈写的信。
    「孩子,这是你爸在结婚时送我的,虽然能实现愿望,但有失必有得,看见你爸爸愈来愈失去原有的价值观,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老实说,我恨这给人希望的手指,但如今我得了癌症,却也向手指许下愿望:希望用我的死亡代替下个人许愿的后果,这世界上能让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人就只有你而已,希望你别再依靠手指的甜美,踏踏实实过日子,或许我们不能再见面,但要知道,妈妈永远爱你。」
    没有任何情绪地唸完,秋记把试管丢入包包里,冷静地将信折回去放进骨灰罈,从夏久手上谨慎地接回来安置于原位,轻轻闔上玻璃门,再双手合十行礼。
    「秋记,你妈妈还是很在乎你的。」
    「我感受不到。」
    「你不要这样说,只有妈妈才会为孩子想,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任何人都有感情的。」
    耳边这话扰得秋记恼怒,狠狠地瞪向夏久,夏久这才发现自己语气有点衝,心虚地把嘴捂住,仔细观察秋记的脸色,虽然生气,眼眶却渐渐红了起来,一滴泪水就从中掉下来。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没有勇气了,我没有去爱的勇气了。」
    大声地解释,秋记抹掉那滴感到烫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却止不了那泛红的鼻头,和那明明不会哭泣的眼睛,双手胡乱抹着脸颊。
    「别骂我,我只是要些时间思考,你知道要思考别人会不会爱我,这件事有多难吗?」
    或许是太久没有真得去爱人了,以为心死了。
    或许是太久没有真得被爱了,以为自己死了。
    感情如谢花般地枯萎、萎缩,沉入土里,不再萌芽。
    沉睡的心被叫醒之后,却只碰见令人悲痛的事实。
    「那就在这里给你思考一下。」
    夏久走上前将秋记整身抱进怀里,大且厚实的手把秋记不安的思绪按进自己的肩膀里,秋记反而哭得更兇了,双手彷彿碰到浮木般拥着、抓着,绝不放手。
    阴霾的心终于遇见了久违的日光。
    「别看,我好久没哭了,别安慰我!」
    「好、好、好。」
    夏久摸着秋记的头发,把衣服当做卫生纸,把胸膛当做父母的怀抱,把身体当做抱枕,当什么都好,只要秋记能渲洩他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吸从激动愈渐和缓,哭完后秋记自己也有点尷尬,轻轻推开夏久那因为定格太久而僵硬的身躯,转身整理自己的面容,夏久赶紧从口袋递给他手帕,秋记难为情地接受了。
    「谢谢你,我们走吧。」
    「嗯,回家吧。」
    离开前再一次双手闔起向秋记的父亲道别,两人在心中许了小小的愿望。
    「爸,如果可以的话请保佑我们。」
    「秋记的爸爸,请保佑秋记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还有……」
    「走了啦!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好奇地拽着夏久的袖子,只好停下未许完的愿,点了点头,一同走回电梯里,准备下楼。
    「我其实很怕电梯,尤其这种超大的电梯,都怕有……你知道。」夏久缩在角落旁,好观察整个电梯的状况,秋记只抿嘴笑,移动了身子。
    「那就别窝在角落,站中间,我把阳气最重的地方给你。」
    夏久靠近秋记,咳上几声,耸了一下身子,搂住他的肩。
    「但在怎么怕我也会保护你。」用坚定的眼神往下看着仰望的秋记,只见他开心地笑了起来,也用一隻手环住夏久的腰。
    「真的?那我也会保护你。」
    车上的广拨配着杂讯和听眾们谈天,秋记的头倚靠在冰冷的窗上,三不五时瞇眼小睡,只要睁开眼就是观察夏久开车时的侧脸,柔顺有点弧度的刘海并没有遮住很小的眼睛,鼻子不算挺,倒是很有阳刚味,秋记笑瞇瞇地用手指碰了一下。
    「怎、怎么了吗?」
    「没有,想碰碰看而已。」
    「喔。」
    木訥的个性不太会接下话题,专注在前方的道路,双手稳稳操作方向盘,无聊的秋记托腮四处看了看,一样是无趣的风景,转了转广播,收讯不好让人有点火大,决定还是和夏久聊天才能打发时间。
    「我还不会开车。」
    「是吗?我想也是,你这么忙。」
    「你能教我吗?」
    「上驾训班比较快,我可以介绍给你我之前上的班,老师很严但是教得很好。」
    对于这么热心滔滔不绝的下久,秋记只是噗哧地笑出来,拍拍夏久那正在开车而无法随意移动的肩膀。
    「你以前常被甩,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不告诉你。」
    「为什么?」
    「这样你就会只是我的了。」
    秋记神秘一笑,让夏久苦恼地思考原因,就是那张不擅长说好听话、不会曖昧不清的嘴,秋记最喜欢观察他自然的话语。
    「那、秋记以前交过很多吗?」
    「当学生时是挺多的,我长得吃香,男女蜂拥而至。」
    「这样啊,或许是我不太擅长谈恋爱,每次都是我告白,结果都被对方甩。」
    「没关係,我也不太擅长谈恋爱,每次都是我被告白,结果都是我甩了对方。」
    照着后照镜整理一下头发,秋记天生明星脸,从幼稚园就有人对他示爱,到大学之间的学生时期,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更是一个接一个不间断,来者不拒却没人说他花心,因为不管是谁都愿意待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几天的情侣,但每一段感情都是秋记断尾,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厌倦对方的存在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对方说『我喜欢你』时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既然说了喜欢,为什么又会在某一天说不喜欢?所以我从没和任何人说我喜欢你,因为我不认为我会喜欢他一辈子。」
    「还是会有的!我是觉得一辈子依定会碰到这么一个人。」
    被夏久一问的秋记突然感到紧绷,东张西望,吞了口水后又伸手伸脚拉筋,清了喉咙缓缓开口。
    「是吗?那个人……」
    「吧───!」
    响彻云霄的喇叭声划过天际衝向他们,将俩人的注意力往声音方向扯过去,眼前出现一台斜向而驶的砂石车,大量的车灯光线刺进夏久的眼睛,紧急踩煞车,强烈的后作力让夏久和秋记被安全带勒紧了身子,只差一点就撞上已经卡入山壁的砂石车,石块及沙尘瀰漫,眼前模糊不清,正松口气时,失控轮胎摩擦的尖锐声,迎面而来,骇人地刮着耳膜,却不知在何处,夏久正想倒车,却为时已晚。
    「碰!」
    玻璃碎片如粉末泼向脆弱的人类,整台车开始打转、翻滚,板金凹陷、引擎冒烟,满是煞车痕跡的道路显得更为不堪。
    后方的车子急忙停下,纷纷出来看情况,三台车惨不忍睹,连忙叫救护车,一名男人小心地走到已经翻过来的夏久车旁,弯腰下去一看,脸上满是鲜血的夏久和秋记,没有意识地昏倒在座位上,没有试着唤醒他们,而是悄悄将秋记掉在路上的包包拿走,而后消失无踪。
    救护车的声音,在尘土遮天的车祸现场中显得特别冷冽。
    「那个人会是我吗?」最后秋记没说完的话,失踪在时间里。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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