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成历十八年二月十五日,正是惊蛰时节。
    本该是天地回暖、万物复苏的好时候,胤朝百姓却被接连传出的消息震得头昏脑乱。
    先是原英亲王萧锋晟兵变上位,强行开早朝、登大典,改国号为昌武,一纸诏令宣告萧锋宸驾鹤西去、惨死京外。
    又是原禁军统领彭广奉宣称天火降世、万马嘶鸣,焚烬萧氏罪孽,普度众生福祉,当自立为天王。
    还有护国大将军苏亭山尊萧翎玉为太子,以续正统、维护国序。
    传言,四皇子萧翎玉更是在焦城百姓的瞩目下,五步一拜、十步一跪,亲自登山摆坛、设宴问天,立誓“正天命、顺民心、复太平,此生碌碌,一日不怠”。
    又过几天,仓皇逃出的明威将军现身于熙州,受熙州太守接见,扬言皇上受难未死,必以万军匡社稷。
    一时间,朝野哗然,四方鼎立,不知国运何所归。
    ——————
    焦城军营,万梦年滤去汤药渣滓,将药汤捧入帐中,正好遇上诊脉结束、即将离去的老郎中。
    “请问,殿下身体如何了?”
    “太子气血不足,脾虚亏中,还需静养几日。”老郎中指了指他手里的汤药,再三叮嘱,“这药虽然苦了些,但是一日两次,切莫缺漏。”
    “多谢。”
    万梦年将热乎的汤药放在桌上,拿起蒲扇开始吹凉,而萧鸾玉早就坐不住了,起身揭开密信的封条,逐一查阅。
    “殿下,您的腿伤尚未痊愈,还是别下榻了。”
    “我已经躺了一天,总得知道些外界的变动。”
    万梦年无奈地摇头,“殿下,先喝药。”
    他把汤药放在她面前,又蹲在她脚边,将她的衣摆掀起来,露出膝盖和小腿,“请殿下忍耐片刻。”
    萧鸾玉看书信看得入迷,既未搭理那碗中药,也没有在意他的动作,直到薄薄的木牒刮去膝盖上的敷料,碰到开裂的伤口时,她才像个小兔子般,惊得蹬直了腿,差点踢到他的下巴。
    “殿下别动。”他的语气多了几分强硬,温热的手掌按住她的小腿,更加轻柔地刮去染血的敷料。
    萧鸾玉咬牙忍了忍,却耐不住这火辣辣的疼痛,仍是流了几滴眼泪。
    等到万梦年重新上了敷料,抬头看到她湿润的凤眼,顿时哭笑不得。
    “殿下可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跪拜几下便成了太子,天下之人求之不得。”
    “可是您不过十岁,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正因为是十岁,才更容易让人瞧不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想要博得别人的尊重,就不能单靠身份血统,须得让他们看到我的毅力和决心,他们才会稍微相信我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
    萧鸾玉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看他又要为另一条腿换药,连忙咬住自己的手背,留下深深浅浅的牙印。
    万梦年不再多言,换好了膝盖的伤药后,拿起她的左手,擦去手背的口水,轻轻揉捏经脉,帮她缓解疼痛。
    事到如今,两人的命运紧紧绑定在一起。
    她的权势之途启程,他亦是更加体贴谨慎。
    萧鸾玉对外言明万梦年是她逃出皇宫半路上遇到的童仆,反正找不到东家,干脆就留在身边服侍了。
    因此,除了知情的苏家父子和掌权者之外,其他人见了万梦年都会客套地叫一声“万近侍”,没人会想起他曾经是个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小太监。
    “梦年。”
    “我在。”
    “苏家父子今个有什么安排?”
    “苏将军在主营帐中与将领议事,苏少爷带人前往焦城校场,张榜招兵。”
    萧鸾玉给自己灌了半碗中药,又赶紧喝了一口糖水,缓了片刻说,“我这伤在膝盖,拉不下裤腿,要不然我也去校场看看招兵的架势。”
    万梦年立即会意,“您有什么吩咐,我可以转达。”
    “我对苏鸣渊倒是没什么好吩咐的,只不过好奇他怎么招兵,是敲锣打鼓、大声吆喝,还是闹市摆桌、见一个抓一个。”
    虽然嘴里尽是药汤的苦涩味,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调皮的。
    兴许是离开皇宫一阵子,她少了几分暴躁狠厉,愈发活泼灵慧。
    万梦年如此想着,也开口跟她说了。
    可他没料到,萧鸾玉非但没有因为他这般夸奖而高兴,反而怔然片刻,失落地掩下神色,“说起来,母妃去世四年,我在安乐宫待了四年,我都记不起我原本是什么模样。”
    他心知自己惹出她的伤心事,正琢磨如何安慰她,她已然转变失落的心态,不甚在意摆摆手,将空碗推到一边。
    “你去找份纸笔来,外边闹翻了天,我总得跟苏亭山说上几句,免得他瞻前顾后、弄巧成拙。”
    ——————
    京城郊外某处山庄,青年男子入院下马,直奔后山石牢。
    随着他逐渐走近,鼻尖嗅到的血腥味愈加浓郁。
    “他最近有没有交代新东西?”
    “没有,他今日所说的仍然是这些,请您过目。”
    侍卫将一沓口供放在桌上,恭敬地退去。
    青年看了眼绞刑架上昏迷流血的男人,不由得冷笑一声,拿起毛笔戳了戳他的伤口,直至将他硬生生痛醒。
    “黄大人,别来无恙。”
    黄忠喜费力地掀开眼皮,看清来人之后立马变了脸色,缓了半口气才挤出一句话,“……你……畜生……”
    “刚醒来就骂人,这可不是文官的好教养。”
    青年拿起写满口供的纸张,随意翻阅几下,便叹气说,“萧锋宸已经归西,我本想留你一命,可惜黄大人依旧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这让晚辈很难办呀。”
    “……你胡说,你胡说……”黄忠喜本想大声质问几句,却只能颤抖着嘴唇,有气无力地反驳,“皇上早已……布局好一切,怎会轻易……驾崩……”
    “萧锋宸的死,确实不容易。换作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死在自己的发妻手里。”
    青年恶劣地笑着,欣赏他错愕的神色,“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萧锋宸算个野心家,却不是个英雄,这么个死法倒有些便宜他了。”
    黄忠喜瞪大了双眼,急火攻心,差点又晕了过去。
    青年赶紧上前掐着他的人中,逼迫他保持清醒。
    “皇后娘娘肯狠下杀手,多半也是因为太子的死,这么说来,黄大人办事不利,竟然成了间接杀人的幕后真凶了。”
    “你,你……你这个唔——”
    青年可不想再被他骂一次,顺手将纸张塞进他的嘴里。
    “与其费力骂我,不如想想先皇已逝,谁还想得起你这小小的工部侍郎、谁还有心思探查你失踪的去向?”
    他见他终于冷静下来,便拿出纸团,扔到一边,“若是黄大人不再用这些表面说辞糊弄我,晚辈倒是能够保下你的命。”
    黄忠喜喘了喘气,缓了半晌。
    “胤朝……可还安宁?”
    青年愣了愣,转而嘲笑道,“黄大人倒是爱国忧民,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胤朝如今四足鼎立,国不成国、君不成君,皆是因萧锋宸而起。”
    黄忠喜悲痛交加,心中的不甘甚至抵过身体的苦楚,“皇上他……他确实手段过激,可是他不仅为了自己的皇位,也是想拔掉胤朝最后的毒刺……”
    “毒刺?”
    青年蓦地大笑,上前抓起他的头发,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昏暗森冷的石牢里,只听他字字清晰地说,“只可惜,他直到死时仍不明白,这根毒刺已经扎入萧家的心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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