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大蒋氏的话虽然说得隐晦,燕驰飞却是有过经验,因此听出了门道儿,知道母亲疑心孟珠可能有孕,眼下虽然压住了她,却小心地避开了小腹。
    孟珠向来迟钝,再加上心烦气躁,当然察觉不到燕驰飞的柔情,兀自在闹别扭:“你老是打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娘。”
    燕驰飞柔声说:“你娘不就是我娘,我娘不就是你娘。”
    这实在是句大实话,孟珠便打蛇随棍上:“那我娘和你娘都告诉,让大家都知道你的恶行,哼——”
    那个哼字刚从喉咙里起了声,便被迫吞了回去——燕驰飞低头吻住了她。
    唇齿缠绵,一直吻到孟珠几乎喘不过气来,燕驰飞才放开她:“你乖一点,好不好?”
    他声音十分温柔,孟珠也跟着软和下来,却还是不忘抱怨:“人家那么难受,你也不多陪陪人家。”
    燕驰飞每日都要去翰林院,十日才有一日休沐,这是男人家的正经事,放在平时孟珠虽然也觉得寂寞,却不会缠着他要求什么,只是这会儿病得久了,难免有些不讲道理。
    “嗯,明天就休沐了,哪也不去,一整天都陪着你。”时机巧合,正好让燕驰飞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一招。
    于是,第二天,孟珠就没离开过燕驰飞的怀抱,活像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婴孩,连吃东西都依偎在他怀里要喂。
    傍晚时门房送了信件来,其中一封是倪之谦写的。
    燕驰飞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孟珠说话,一边拆了信来看,看到一半便出了神,半晌不曾搭理她。
    孟珠见燕驰飞神色有些凝重,捧着鲜果酥酪用胳膊肘轻轻撞他胸口,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燕驰飞本想把信给她,但转念间又怕她伤神,便开口讲述起来。
    原来倪之谦到了繁兴县,与前任知县交接事宜一切顺利,之后县衙众人又格外热情,甚至自发凑钱大摆筵席,宴请当地乡绅,为倪之谦打通人脉。
    不想宴请结束后,白师爷一张两千一百三十两的借据便送到了倪之谦跟前,号称所谓衙役凑钱只是暂时,事后需要倪之谦偿还。
    七品县官一年的俸禄不过五十两,家人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不穿不用,也要四十年才攒得出二千两。
    倪之谦今年已二十出头,说句不好听的,四十年后还有没有命在都不知,更何况县衙里当差的有些已年愈四旬,更等不得那许久。
    白师爷身为知县智囊,自然要想上锋所想,急上锋所急,便提出了解决方法,可以帮助倪之谦快速敛财,化解眼前难关。
    ☆、70|69.2.5
    第七十章:贪墨
    “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挣出两千两银子?”
    对于国公府出生长大的孟珠,两千两银子其实只值几套头面,算不得什么。但因为最近学着看账本、了解各项物品市价,所以知道得也多。譬如京郊一般农户,一年下来嚼用也不过十几两。相对殷实些的城内小户,手松些百两银也能过一年了。就是她嫁妆里最大的田庄,一座一年出息都未必能有两千。当然嫁妆中的铺子一年利润能有上万,可那也是因为位于晋京最好的地段,本钱不菲。
    杨蔓君临走前托孟珠与蒋沁帮忙将嫁妆银子投资生利,因此手上究竟有多少钱曾向两人透过底,堪堪只有五百两,她还打算留下少则一百两多则两百两,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就算用这全部的嫁妆银子去放高利贷,恐怕一时之间都收不回两千两的利钱,孟珠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一本万利的赚钱办法。
    她不甚懂得官场上乌七八糟的事情,因而问得懵懂,当真以为白师爷是个锦囊袋,一眨眼就提供出赚钱妙法。
    燕驰飞揉揉她发顶,轻笑着说:“加收太平银,或是暂挪款项。”
    “那……那岂不是贪墨?”孟珠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太平银是指在朝廷规定的赋税之外,由地方官员私下向当地百姓征收银钱米粮,并美其名为保护百姓平安无忧的费用。但保护辖下百姓安全,发展各行各业,提高当地生活水平,本就是地方官员份内之事。太平银不过是贪官污吏为填充自己钱袋而想出的名目而已。
    前朝最后几十年里,就是因为朝廷对官员约束不严,每乡每县、每州每府官衙里都有不止一本私账,也就是有不止一个名目加收太平银,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才会引起各地暴动,最后导致几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是以,晋国开国以来,为防重蹈前朝覆辙,对地方官员私征太平银之事令行禁止,违令者一经查出,立刻革除功名,且永不录用。
    对于读书人来说,十年寒窗也未必能考上秀才,许多人读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童生而已。虽然大多人一朝鱼跃龙门,想得还是如何塞满荷包,改善生活,但当官的捞钱有许多隐蔽的办法,太平钱实在是最愚蠢的一种。
    所以,孟珠才会格外吃惊,她向来以为太平银不过是存在于史书上的东西,根本没有想过如今还有人敢用。
    她把自己的想法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
    燕驰飞点点头:“放心,你都想得明白,之谦自然不会那么蠢。”
    这是什么话?
    说得好像她最蠢最笨一样!
    不过,眼下孟珠正担心倪之谦与杨蔓君未来的情况,没心情计较这种小事。
    “所以,他打算挪用……”孟珠说到一半,忽地住口,双手捂住嘴巴,警惕地转头看向四周,生怕被人听了她的话去似的。
    与加收太平银的明目张胆相比,挪用款项实在是十分“聪明”的做法。
    比如遇到灾荒,受命开放义仓施粥赈灾,一斗米熬十人份量的粥还是熬二十人份量的粥,反正都吃下了肚去,无证可查,其中便有许多可以操作的空间。
    再比如,朝廷拨款于某项工程,实际用料是次一等,却在做账时写一等,差价自然被相关人员赚了去,而若非倒霉出了祸事,表面上根本也看不出来。
    这些其实与大户人家负责采买的管事或厨房厨子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异曲同工。
    “若是被查出来……”孟珠鬼鬼祟祟、细声细气地附在燕驰飞耳边说。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垂上,燕驰飞身体不由自主地起了变化。可惜媳妇现在能看不能用,他无奈地把人拉远些,又觉得孟珠单纯老实得实在太过可爱,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若他真的决定那样做,还会写信告诉我?我与他虽有些交情,却还没到同流合污的程度。”
    孟珠皮肤细嫩,一敲之下便泛起红印,她虽然看不到,却也觉着疼,嘟着嘴揉着那处,不解地问:“那他写信来是叫你出主意,看看怎么赚钱才好?”
    她说得有些婉转,盖因那赚钱不是真的“赚”,更趋近于如何敛财是也。
    “不是,若连这点小事都没有自己的主意,我看他的前程也可以止步于此了。”燕驰飞说,“事情他已经解决了,只不过其中有些蹊跷的地方,他写信来告诉我和骁飞。”
    “哪里有蹊跷?”孟珠问。
    燕驰飞手指敲着桌边:“当师爷的,并非朝廷正式官员,就敢纠结县衙众人,先斩后奏,逼上锋贪污,这还不够蹊跷?”
    确实是。
    孟珠点头:“那他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人的衣裳染了污泥,自然要被大家侧目,但若所有人都被泥污了,便谁也不会是异类,也就不必担心被衣衫干净的人嘲笑。”燕驰飞说,“再严重一点,说是栽赃背祸也有可能。”
    晋江沿岸年年水患,固然有潮汛本身的原因,但年年治水年年发水,到底是朝廷雇用的工匠本领太差,还是有其他问题,元衡帝已渐渐开始重视。
    那繁兴县上任知县,在过年期间上折子请奏,说自己突患恶疾,身体不能负担,不到五十岁便请辞归乡。继任的倪之谦,出身寒微,在朝中既无根基、也少人脉,到了当地,其余人若有不轨之心,虽说不一定会拉拢他,但也未必特别防备。反倒比世家大族出身的,更容易发现问题所在。
    燕驰飞将信叠起,塞回信封里,决定晚些时候交给燕骁飞。
    再看孟珠,已经恹恹地打起瞌睡来。
    “现在别睡,待吃过晚饭再说。”燕驰飞推了推她。
    孟珠揉着眼睛说:“不想吃。”话音才落,便打起小呼噜来。
    燕驰飞无奈地抱她到床上,脱去外衫,盖好锦被,让她睡得舒服些。
    谁知孟珠这一睡就睡到了翌日中午,将将就就地吃了一点午饭,又泛起困来。
    前些日子她总是睡不好,一时嗜睡起来,燕驰飞倒也没太在意。可接连数日,都是如此,哪能不叫人担心,于是又从宫中请了太医来,不想诊出了喜脉。
    ☆、71|70.69.2.5
    第七十一章:心愿
    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孟珠有孕在身,成了两间国公府的大宝贝。孟国公府整车整车的补药送进燕国公府。燕国公府呢,从大夫到厨子,从稳婆到乳母,全都精挑细选,镇日里人人都像转盘似的转个不停,那架势仿佛孟珠明天就要临盆似的。
    安阳丁府里同样是大夫不断,仆妇忙碌,然而他们为之忙碌的并不是一桩喜事。
    丁二公子自从上次跌落河中感染风寒之后,因当时在旅途之中,不论是大夫还是药材皆不如家中给力,客栈房舍保暖又不足够,到底落下病根,伤寒入肺,久治不愈,最后竟至药石罔效,眼看便要不行。
    燕冬手捧青花瓷碗,用匙更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汤,凑在嘴边轻轻吹得稍凉些,才送至丁二面前。
    丁二背靠着引枕半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层厚冬被,昔日英俊潇洒的贵公子如今病得脱了形,脸颊凹陷,双眼突出,叫人看着便禁不住嗟叹。
    燕冬面上不露出半点伤心难过,一边喂夫君吃药,一边讲起晋京来信中所讲的种种事宜。
    “明王王妃已选定了陈尚书家的长孙女,说是近来在京中十分知名的才女,可惜从来未曾谋面,不知道究竟是否名副其实。”
    “听说绿柳居出了新菜式,来日回京后,相公可要记得带我去吃。”
    “大嫂来信说,驰飞媳妇有了身孕,相公猜猜看是男是女。不如我们打个赌吧,输的人到时候付绿柳居新席面的帐。”
    丁二倒也配合她,说:“我猜是女孩儿,燕家出来的姑娘,都像你一样讨人喜欢。”
    燕冬耸了耸鼻子,状似不满地问:“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呢?驰飞是世子,先生一个儿子,将来能继承爵位,以后便轻松自在许多。我猜是儿子。”
    “那就记下赌注来,免得届时你赖皮不认账。”丁二费力地做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来,苍白削瘦的面孔因而泛起红潮。
    眼见药碗见了底,燕冬将之放在一旁侍立的丫鬟手上捧着的托盘上,拿过巾帕来替丁二擦了擦嘴角,然后起身到梳妆台前,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取了一本簿子出来。
    “我才不会赖皮呢,记下来是为了防止相公你耍滑头。”她坐回床畔,一手握笔,一手执卷,边说边写,“三月初五,以孟珠肚中胎儿性别打赌,赌注为绿柳居席面一桌,相公猜女,冬儿猜男。”
    那本簿子约有一个大拇指节那么厚,此时已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半本,内容全是等丁二病愈后,两人准备共同完成的心愿。
    丁二精神不济,目光也有些涣散,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爱妻,待她写完后,才开口:“我还有个心愿,你务必写进去。”
    燕冬抬头问:“是什么?你说我写就是。”
    丁二缓缓地闭上眼睛,话音很轻,却清晰坚决:“丁远山驾鹤西游后,燕冬无需守贞,待三年除服后,即可再议婚嫁。”
    燕冬清亮的双眸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她丢开笔,气呼呼地说:“你胡说什么呀,你会好的!”然而这话实在太过不切实际,静默几息又改口说,“我才不要再嫁,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
    “你的心意我明白。”丁二睁开眼,先前涣散的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这些年我们夫妻恩爱,日子过得神仙难及,若是一朝分离,当然会难过不舍。可你是活下来的那个,便不能不去想将来的事情。冬儿,我们没有孩子,你又还没到二十五岁,一辈子那么长,难道从今往后都一个人过?”
    燕冬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丁二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看着你这样不情不愿,我其实很开心。但我若是不在了,无知无觉,开心与否根本不再重要。咱们丁家什么都好,只一样不好——向来以世家为傲,也因此格外尽力维护所谓世家的荣耀。在我看来,那十九座牌坊,其实不过是剥夺了十九个女子一生幸福换来的,根本是耻辱。冬儿,我不愿意让你重蹈那些人的覆辙。以你的家世品貌,就算新寡再嫁,也能觅得真心待你的夫君,我断不能看着你被他们关进守贞楼里,终身不见天日,只为换取一座冰冷无用的牌坊。”
    丁家是三百年世家,前朝风气保守,寡居女子守贞终生,能换得皇上亲赐的贞洁牌坊一座。所以丁家门前长街上那十九座牌坊,着实风光无限,至今整个晋国境内,都再没有世家能与之匹敌。
    丁家至今无人谈起若是丁二去后,燕冬归宿该当如何这样的话题。
    毕竟儿子还在,讨论这些实在不吉利。
    可是丁二却不能不未雨绸缪,如果他不在了,不论是父母还是旁人,要如何处置燕冬,他都再也插不上半句话。
    “我会亲口与父母说清楚我的想法,并让他们答应下来。”他今日话说得有些多,已经觉得十分疲累,却还是硬撑着继续,“为防万一,我还会留下一封信给你用来证明,只是不要让旁的任何一个人知道。”
    燕冬含着泪点了点头。
    翌日,丁二与父母谈起此事。
    因为儿子久病不愈,两老自然尽量满足他的愿望,丁二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磕绊都没有便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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