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番外篇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像一块海绵。我们微笑聆听,我们微笑耸肩,我们又微笑沟通,微笑引导,最后微笑着将你们送出我的诊疗室。只是,在你们的背影消失的瞬间,那留下了你们意识世界里灰暗杂质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心理咨询师独自面对。
    是的,我们是一块海绵,聆听了你们的骄傲荣耀,吸收了你们的抑郁悲伤。
    关于我们这一行
    故事提供者:王志平,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50岁
    任职单位:风城医科大
    很多人说起我们心理咨询师,总觉得我们这行奇奇怪怪的。仿佛病人自带忧郁气质,咨询师也自带疗伤功能一般。而实际上,心理咨询行业虽然有自己行业的独特性,同时,也与各行各业有诸多共性,和大伙每天生活工作着的氛围大同。当然,我们会比大伙收获到更多的较为悲伤的故事,但并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段子的行业。
    蔡先生是我的一位病人,牙医,有一家自己的牙科诊所。要知道,牙医这个行业,是需要做圈子生意的。蔡先生的圈子是一群台湾人,平日里闲着也跟着台湾人一起喝喝红酒,聊聊风月。台湾人迷信,没事就说道那些鬼鬼怪怪的事。而蔡先生之所以是我的病人,是因为他本身就有轻微的幻想症,总觉得自己时不时能够捕捉到一些光怪陆离的人影。之前年月倒还无所谓,被这群台湾人来回说道多了,便觉得自己可能具有台湾人说的阴阳眼,或者叫作火眼低,能看到一些不该在人世间出现的东西在这万丈尘世中走动。
    我和他一起探讨过这种错觉的由来。蔡先生小时候是外婆带大的,外婆是乡下人,打小就好打听各种乡野故事。搜刮了几十年的素材,把小时候的蔡先生妈妈恐吓得很听话,自认为效果不错。接着在带蔡先生时,又依样画葫芦。蔡先生可能打小就实在,将这些故事都听了进去。别人属于童年的不太记得的潜意识世界的故事,都是王子公主青蛙白兔这些。而他的,塞得满满的都是各种青面獠牙的鬼怪。
    因为他自己也学医的缘故,所以很多知识他自己也懂,这也是在对他的疏导过程中会一再受阻的原因。他总觉得某些脏东西,是我们普通人看不到的。而他看到后不会吱声,也不会点破,并自认为,不点破本就是具备阴阳眼的他所应该抱有的处世方式。一直到、一直到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蔡先生住在一个比较高档的小区,有一栋不大的独栋别墅。一天晚上,他回去得有点晚,心便惶惶的,害怕路上又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将车停进车库后,他自顾自地舒了一口气,将车门合拢便迈步往楼上走。走出几步,他想起提包还在车上,便转身。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掠过了某处,后背莫名地一凉,那股子凉意似乎来自车库的某个角落。但蔡先生没有朝那个方向望去,因为他在之前那一环视瞬间,隐约看到那个位置似乎有个灰色的人影半蹲着。他知道,又是不应该被自己看到的东西出现了。
    他连忙低下头,再次转身,朝着楼梯方向快步走去。至于落在车上的提包,明天早上再拿吧,总不能惊动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某些东西吧——蔡先生这么想着。
    然后……
    第二天,蔡先生放在车上的提包被人偷走了,散落一地的车窗玻璃碎片让蔡先生终于明白,昨晚那所谓的脏东西,不过是一个窝在角落里等待时机的小偷而已。
    至此,蔡先生的幻想症得以痊愈。
    蓝胡子
    故事提供者:艾荣国,高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62岁
    任职单位:省公安厅,已退休
    连环杀人犯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少见。早在古罗马时期,“死亡马戏团”就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参与。杀人,以一种娱乐的形式在公开场合演出。能够容纳5万名观众的罗马斗兽场在当时一度座无虚席,与现代的体育场相差无几。
    最早有详细资料记载的连环杀人犯,是一位叫作吉利斯·德·赖斯的法国元帅,外号“蓝胡子”。他是圣女贞德的亲密战友与伙伴,更有传言说他是贞德的秘密情人。25岁的吉利斯在围攻巴黎的战斗中,将受伤的贞德从战场上扛回了安全区域。因此,他被授予蓝底金色百合花勋章,并被查理七世封为元帅。
    1432年,28岁的吉利斯拥有了自己的城堡,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成为欧洲最富有的人之一。也就是这座位于法国南部的城堡,吉利斯在接下来的8年里,诱骗了不低于140名,甚至可能达800名孩子,进入自己的城堡。很多孩子都是被父母送进去的,要知道在当时,脱贫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贵族做仆人。8年后,吉利斯自己供述,成群结队的孩子走进城堡,希望被选中。只是,最终被留下的那些孩子,要么被告知被送去了吉利斯位于远方的城堡,要么就说被来访的某勋爵看上了,将之带去了他们自己的领地。
    1440年,因为一起土地争端事件,吉利斯被捕。那些孩子的恐怖经历才得以曝露出来。受害者人数大约在140至800人之间。据大量证人描述,孩子们被送进城堡后,吉利斯会尝试接近他们,并关心与宠爱。接着,他会开始尝试性地捏或者掐他们,最终,他那魔鬼的一面会逐渐呈现出来,虐待孩子后又把他们亲手杀死。至于过程与方法,在此也不便太多讲述。一位从荣耀殿堂走出的英雄,最终会残暴到那样的程度,确实让人不敢相信。
    当然,因为审判者是当时的教会,所以一些关于炼金术、巫术、邪恶仪式的说法也充斥在案件卷宗中。或许,在现代科学、心理学出现以前,这也是当时人们唯一能够为这些残忍谋杀找出的合理解释。
    最终,吉利斯被教会法庭判处死刑。1440年10月26日,他被吊死,从犯也被一同处死了,尸体被火化。吉利斯死前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自己的尸体先下葬,之后再被火化。基于他曾经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他的这一请求被批准了。按照基督教徒的神学理论,这样做的话,吉利斯就能够在最终审判日复活。
    他的临终遗言是:“无论犯下多大的罪孽,上帝都会对你进行宽恕。”
    于是,在弥留之际的吉利斯心底,自己的罪恶也不过如此。
    所以说,连环杀人犯最为可怕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对自己犯下的所有罪恶,都自认为不过如此。对对错的基本理解,在他们的意识世界里完全没有定义。
    是的,连环杀人犯是不可能被感化与扭转的最可怕的罪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永远会是。
    爱你的愁绪纷纷
    故事提供者:钟宇,文字工作者
    性别:男
    年龄:38岁
    任职单位:自由职业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意识与躯体的故事。
    邝志龙走下大巴车,他那脏乎乎的鞋底终于接触到了星城干净的土地。刹那间,红尘扑面而至,有离别愁绪,亦有绕指情柔。
    车站对面有一对小情侣,穿着鲜艳的t恤与浅色的长裤。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叫作青春的物质。曾几何时,邝志龙也有过,那时候,他会搂着顾琴的腰,在她耳边说着自以为是的笑话。接着,顾琴会吃吃地笑,将头靠在邝志龙的肩膀上。发丝散发出让邝志龙近乎痴迷的淡淡清香,以及、以及现在看起来,变得遥不可及的真实。
    邝志龙叹了口气,继而朝前走去。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星城——顾琴毕业后工作的地方。有人说,星城是一个能让人梦想放飞的地方;也有人说,星城是一个让人埋葬自我的城市。邝志龙无法确定,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比较起自己毕业后走入的那片高原,这里,如同天堂。
    他微微笑了笑,继而将手插进裤兜。顾琴送给自己的那块很土的怀表,还在里面放着。邝志龙想把怀表拿出来,可是,当手指捏向怀表的瞬间,怀表的质感支离破碎,如同流沙,片刻散尽。
    邝志龙的心微微颤动,那种如同撕裂般的痛,让他忍不住蹲到了地上,继而抽泣起来。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站起。路边一家已经关门的服装店门口,那巨大的玻璃幕墙照射出邝志龙身后的世界,那世界是清晰的,因为那世界是属于星城的,属于这个因为梦想而存在的世界。可惜的是,邝志龙在玻璃幕墙里看不到自己。自己并不属于这个灯火阑珊的华丽都市,而是属于那片颗粒水滴也那般晶莹剔透的自然乡野。尽管,那里还有如同刀割般的寒风,与枯燥如干柴般的夜晚。
    邝志龙朝前走了几步,让自己站到那片玻璃幕墙跟前,伸出手,想要触摸镜面。他那粗糙的手掌,径直穿越过了面前的晶体。邝志龙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如撕裂般的心痛,让他选择了转过身,朝着街道前方发狂般奔跑起来。眼前的世界越来越璀璨,不夜的城市把霓虹当作自己的眼睛,眨啊眨望着邝志龙这奇怪的来客。星城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是冥冥中却又有一股神奇的指引,让邝志龙在某个路口转弯,又在某个路口停步。
    他在一家叫作“灵魂吧”的店面前停住了,那扇红色的门紧闭着,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传出低沉劲爆的鼓点声。曾几何时,那重低音的节奏,会让邝志龙兴奋不已,他与顾琴会在那昏暗的七色彩灯下,喝着啤酒,看着舞台上歌者舞者卖弄的狂野。可8年过去了,或许,是邝志龙成熟了,抑或退化了,这一刻他并不想走进这家酒吧,宁愿静静地站在街边,等候着之后的偶遇。
    邝志龙往后退了几步,路边的栏杆是真实的,而自己是否真实却并无定数。他尝试着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腰与栏杆接触。接着,他感觉到了金属的坚硬质感。
    邝志龙意识到,自己现在对铁栏杆的依靠,不会改变这个世界的一切。反之,邝志龙连一个依靠的物体都不能被允许拥有。
    远处麦当劳的霓虹在闪烁着。8年前,还没有去到高原的邝志龙,很喜欢吃那里的薯条与可乐。可人生,是一条布满泥泞也要不断前行的夜路,很多你曾经为之痴迷并为之驻步的一切,不过是幼稚的自以为是。你会跌倒,你又会站起。最后,邝志龙面前那些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而瘦弱的孩子,他们那一张张黑乎乎的脸庞,让邝志龙终于明白:世界,并不是自己与顾琴以为的那么美丽。他也终于知道了:支教,不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自己曾经憧憬的站在明亮教室中充当灵魂工程师的梦想,比较起来是多么的卑微与可笑。
    顾琴不止一次要邝志龙回来,从最开始每周打电话催促,到之后一两个月提起一次,再到最后……似乎对邝志龙已经遗忘。这一切过程,在邝志龙的世界里,宛如一把有着一个个刻度的木尺。邝志龙也想过回来,他也真的想念顾琴,想念那无骨的腰与绕指柔的发。但,青春,是一本读着读着就会痴迷的书。最后,他离不开高原,也离不开那些孩子了。
    那扇红色的酒吧大门打开了,邝志龙有一丝欣喜,朝前跨出一步。他有8年没有见过顾琴了,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3年前。邝志龙记得那次通话,顾琴对自己更多的是客套,并随意说了一句:“如果我换了号码,想要通知你,都没有渠道了。”
    邝志龙当时笑了:“你可以给我写信啊!你又不是没有给我写过。”“写信?”顾琴在电话那头重复着这两个字,好像写信在她的世界里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汇一般。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小声说道:“嗯,我会给你写信的。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吧!”
    可惜的是,看来,她之后一直都没有时间。况且,以后就算她有时间,自己也已经收不到她的信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率先走出了酒吧,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笔挺的西裤,他的皮鞋干净并发亮,这让邝志龙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鞋往后缩了缩,尽管也没人能够看见。高大男人肩膀上搭着一条细长的手臂,手臂的尽头,是一位留着长发的时尚女人。
    是顾琴!邝志龙感觉眼眶湿润,全身颤抖起来。她依然那么美丽,白皙的皮肤宛如纯洁的兰,散落的发宛如妖娆的柳。她的腰依然无骨,只是,搂着她腰的人,不再是邝志龙。
    顾琴醉了,她在不断地大笑,接着又大声地号叫。邝志龙能够听到她在说着:“没有了!他没有了!他就这样没有了!”
    没有了!是谁没有了呢?难道,顾琴知道自己的事吗?
    那如撕裂般的痛,让邝志龙有了流泪的感觉。
    他冲了过去,朝着顾琴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环抱。可是,他从顾琴的身体中穿越而过。
    他,无能为力。
    顾琴又哭了,她终于站直了身体,对着她身边的男人说道:“没了!青春没了!”
    那男人冲她皱着眉:“行了!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先。”
    “不!我不要回家!”顾琴脸上带着红晕。她猛地转过身,双手环抱着那男人的脖子,“我不要回家,我要、我要和你,我要去你家。”
    那男人愣了一下,接着努力挤出一丝笑来:“琴,别开玩笑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家。”
    “你王八蛋!”顾琴大叫起来,“你就是个王八蛋!”
    “顾琴!你怎么了?你、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邝志龙又一次冲到了顾琴的面前,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子呢?”可惜的是,邝志龙的说话声,顾琴听不到。
    就在这时,从邝志龙身后慢慢闪出一个黑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液体,对着邝志龙说道:“孩子,走吧!喝完这碗孟婆汤,从此就没有了心碎与心醉。”
    邝志龙没有回头,他望着顾琴近乎痴了。
    但,面前的世界却开始慢慢变浅、变淡……
    那男人终于将哭闹着的顾琴推到地上,接着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汽车。汽车发动了,快速开走了,剩下顾琴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理了理短裙的下摆。她苦笑着,挺起腰杆,朝着不远处的的士走去。
    她路过一个正在收档的报刊亭,无意瞟了一眼过去。当天的晚报头条是这么一排字:希望小学突遭山洪,支教老师支离破碎。
    顾琴愣了一下,在那沓报纸前停了下来,她拿起,看着……最后,她身体颤抖起来。报纸上还有一张打着马赛克的照片,那位为救孩子而死去的支教男老师的尸体,被暴虐的山洪撕成了两片。顾琴无法分辨他的颜面,但,那尸体旁边,有一块如今看来,显得那么土气的怀表。
    顾琴泪流满面。
    邝志龙摇了摇头,世界,在他这个不甘心离开的灵魂面前,变得更加淡了。或许,8年前,自己大学毕业后不选择去高原支教,那么,自己与顾琴的人生,会有完全不同的轨迹。能否幸福终老,尚无定论,但肯定要比现在好……
    邝志龙苦笑笑,面前的顾琴与顾琴生活着的世界,已经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幅浅浅的若有若无的铅笔素描。邝志龙摇了摇头,他突然想起了穆旦的一首小诗:
    等你老了,独自面对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穷
    旅梦碎了
    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第四部 心理大师 深渊
    前言
    我们在儿童时期,最先要掌握的事便是对于对错的分辨,以及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这对于刚涉世的孩子来说,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实际上,我们所有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能够真正将对错与善恶看个清楚。两者之间的分界是互相渗透,且模糊不清的。
    弥尔顿的《失乐园》里,大天使路西法一度是上帝最为宠爱的天使,是光的守护者。因为一次叛变,他与他的战友们丧失尊贵的身份,沦为恶魔。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世界。以往,他以为光明能够抚慰万物,感恩之心是所有人都必须有的品德。之后,他终于明白——善与恶是交织在一起的,以往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一定如此。
    路西法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撒旦。他扬起头对上帝说道:“在天堂为奴,不如在地狱为王。”为了报复,他将目光望向了上帝最为疼爱的人类。但即使撒旦引导着亚当、夏娃做出再多有悖于上帝意愿的举动,甚至走向罪恶,上帝仍宣称,只要人们心中有神,就依然能够得到救赎。于是乎,路西法所做的一切,在上帝眼里,便只是一个孩童吸引长辈注意的拙劣表演而已。只是,上帝并没有准备原谅他,更别说救赎。也就是说,他被打入了看不到一丝丝未来的深渊,永世不可能再次拥有光明。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认为邱凌就是路西法的化身。他在光明与暗影中来回穿梭,最终落入了深渊。
    路西法的罪孽,被思想家认为是“贪爱”。诗人但丁对于“贪爱”的定义是——涌现的罪恶如猛兽般的任意妄为,精神深处有着黑暗的深渊,用再多欲念都无法将之填满。犯贪爱之人,要归入第九层地狱,被冰湖冻结。那颗贪得无厌的心,将永远冻结在自我囚禁的湖水里。也就是说,他们将永远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
    我是沈非。我一度以为我眼中的天堂便是天堂,也一度以为我眼中的地狱便是地狱。但最终,我开始明白,白色的天使也会翱翔在黑暗的夜空,长角恶魔也会在地狱中点起光芒。天使与恶魔最大的区别不是对于善恶的理解,而是……
    而是对于牺牲的诠释。
    《失乐园》里这么写道:心灵拥有其自我栖息之地,在其中可以创造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以……也可以创造出天堂中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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