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夫人面色变得柔和起来,似乎在回想什么,嘴角微微擎着笑意,说的话却是言简意赅:“无非就是自小相识罢了。”并不好在小辈面前提及自己的往事。
    苏蘅想起薛老爷的样貌——若是面上没有那条疤痕的话,想来年轻时也当是美男子,凭他自己教出薛牧青来,想来学识也是不差——只可惜薛牧青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大概是随了薛老夫人吧,对有些事固执得可怕……比如说薛老夫人当年拼着跟家人决裂也要嫁给毁了容貌断了仕途的薛老爷,而薛牧青既然有机会重活一遭,何必非得要来找她,两人彼此折磨呢。
    薛老夫人跟薛老爷至少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薛牧青自己到底又是在固执什么——她不觉得她忘却、或者说她根本没经历过的那半年里,薛牧青对她就情根深种至此……说到底,她不信这所谓的情情爱爱的,至少,现在是不信了的。
    她低头:“老夫人你可曾后悔过吗?”放弃了家人选择所谓的情爱,曾经被人嘲笑被人唾骂,纵然薛老爷年轻时样貌多好,面上到底是留下了一条怎么都去不掉的疤,纵有学识到底也是无法施展。
    苏蘅不信她不介意。
    薛老夫人却只是轻轻摇头:“我只知道,让我重选的话,我还是会这样做。”
    苏蘅看着她,想说她之所以不后悔,之所以这样说,或许不过是因为已经选了这条路别无退路罢了,薛老夫人之前说而今薛牧青这般她便也无憾了——可是,若是当初她没有嫁薛老爷,换了别人呢?她还会这么说吗?
    说到底,苏蘅就是嫉妒罢了,嫉妒她当初有那决断敢做出那样胆大妄为的事情来,嫉妒她跟薛老爷青梅竹马终成眷属,而苏蘅自己却恰恰相反,苏蘅她屈从了,被家人欺瞒着嫁给了薛牧青,而且还让自己过得凄凄惨惨。
    若当初薛老夫人没嫁给薛老爷,而是嫁给了别人,或许便也像苏蘅如今这般不好受。
    “若是能让我自己选的话,我大概也是不会后悔的。”自己选的路,总要自己负责,若是当初她坚持等唐允的话,或许而今她不会这般痛恨自己——就算唐夫人或许会对她心生芥蒂,就算或许她跟唐允也不会有好结果……可是让她自己选的话,就算有什么不如意的,也是她该承受的——总得给她一个尝试的机会。
    就像当初她自己选了薛牧青,所以后来发生的那些也是她活该,非要说的话,她也敢强撑着说她不后悔,她只恨自己瞎了眼,若是可以重选一次的话,她不会再做同样的选择。
    可恨的是,不管是薛牧青还是她的家人,都没有给她自己选择的权利,他们只是欺瞒她强迫她嫁了薛牧青,而她恨她自己没有反抗没有坚持。
    “若是当初,我能够……”再坚持一下,以死相逼也好,真的死去也罢,也好过就这么屈从了,苏蘅想着想着便有些难过:“可惜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可惜我只余下后悔。”
    薛老夫人幽幽一叹:“青儿他到底有什么不好?”
    “他是你生的,你自然觉得他千好万好,”苏蘅落泪,故意想要激怒她:“可他本就不是我想嫁之人,你觉得他好,那当初你为何不选了别人,若是你选了别人生的他,或许你才有资格劝我认命,可是你自己选的是自己想嫁之人,却回过头来劝我跟薛牧青好好过?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
    薛老夫人沉默了许久,苏蘅以为她要发火,然而她却只是长叹一声,有些无奈:“阿蘅,对不住,我上次跟你说了谎话。”
    “我上次跟你说,若是唐家二郎无事的话,我也愿意成全你,可那是因为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说那些,无非就是安慰你罢了,”薛老夫人低下头:“你说的没错,人是有私心的,在外人和自己儿子之前,我先要顾着的,肯定是青儿。”
    “我知道你为何跟我哭诉这些,”薛老夫人无奈地叹气:“你想要我做主帮你说服青儿……可是这事,我做不到。”
    “是做不到还是你根本就不想做呢?”苏蘅仍旧是落泪:“既然你坦陈自己有私心,那你可曾想过,娶我,对于薛牧青而言,真的就有好处吗?”
    “你们担心他,无非就是因为他参与党争,所以你们不放心,可是他本来可以不必搀和这些的,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娶一个不那么麻烦的妻子的,”苏蘅声音发涩:“何况,娶一个心里没有他、甚至恨他的妻子,对他而言就真的好么?”
    她记得,上辈子薛老夫人便是因为觉得她经常“作践”薛牧青所以对她有诸多的不满:“你们就真的不怕我伤害他吗?”
    “将心比心一下,若是当初你嫁了别人,你心中可会甘心?”苏蘅不肯轻易妥协:“你自己过得如意,却反过来劝我……对我,又何尝公平?我原本……也该是与自己想嫁之人成亲的,我原本也该是跟你一样的。”
    薛老夫人叹气:“你心中……就真的……那般介意吗?”
    顿了顿她又问:“唐二郎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形?”
    苏蘅愣了愣,其实她并不知道唐允是什么态度,她没有问过,因为她觉得不需要知道,因为她知道她跟唐允是不可能了的,可是薛老夫人不知道,苏蘅想了想,决定说谎:“他还是愿意娶我,哪怕我曾嫁了别人……可是,薛牧青哪里却始终不肯。”
    薛老夫人踟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如此……那我试着劝一劝他?”
    苏蘅抬眼看她,薛老夫人又有些不自在:“你也……别抱什么希望……我只怕是……劝不住他的。”
    苏蘅对于结果如何倒是无所谓:“至少……你试着多劝一劝他。”
    夜里薛牧青果然又回来了,苏蘅白日里对着薛老夫人哭得太狠,到了晚间,还是没能消肿,他盯着苏蘅许久,苏蘅任由他看着也不主动说话,到最后,还是薛牧青按捺不住:“阿蘅,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低下头:“你明知道就算你我和离,苏家也不可能让你跟唐允成亲的。”
    他声音里有些疲惫:“何况,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和离的。”
    苏蘅很无所谓:“我当然知道啊。”
    薛牧青有些无奈:“你知道你还这般——”
    “反正你不肯和离我也拿你没办法,那你干嘛管我和别人说什么?”苏蘅下巴微微抬起:“这日子过得这般无趣,还不许我给自己找些乐子吗?还是说你见不得我有一丁点的快意,你就是希望我每日都活在愁云惨淡里不成?”
    薛牧青叹气:“那你看着我被母亲劝我跟你和离,你就开心了么?”
    “还可以,聊胜于无,”苏蘅耸肩:“若是你不胜其烦答应了,那我何止是开心,简直是恨不得庆祝一番。”反正任何时候,只要他不开心,她便觉得好过了,就算不能让他不开心,给他添些堵也是无妨的。
    薛牧青正色道:“我不会答应的。”
    见苏蘅稍稍变了脸色:“你开心便好,反正我不过是被母亲时不时说上几句,比起能让你展颜,这些烦恼算不上什么。”
    见他打算就这样将这事轻轻揭过,苏蘅要觉得开心那才奇怪了——实在不行,那她只能按着一开始的想法行事了。
    正在心中算计着到时候怎么跟薛老夫人开口,薛牧青却突然道:“我今日便不去书房了宿在这边。”
    苏蘅吓了一跳,随即闻到他身上有酒味,不免又皱眉:“你又饮酒!”
    薛牧青幽幽一叹:“我而今,也就喝醉了之后才敢见你了。”
    “我听说酒壮人胆,”苏蘅乜了他一眼:“原来你也是个没胆的。”
    “我是洪水还是猛兽,让你还得有勇气才敢见我?”苏蘅追问:“既然你怕我,你为何不肯和离呢?”
    薛牧青没有回答,自去打理之后回到他之前的小榻上坐着,苏蘅生了一会闷气,便也罢了手,让丫鬟服侍自己梳洗。
    回来的时候,薛牧青已经半歪着身子靠在那儿睡着了。
    这屋内没有丫鬟进来,苏蘅盯着薛牧青好一会,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皱了皱眉头,到底是叹口气走过去扶他躺好顺便帮他盖上被子。
    拿着被子的那一瞬间,苏蘅突然有种疯狂的想法——如果彦书说的是真的,薛牧青睡得人事不省,那她用被子蒙住薛牧青的头的话……
    薛牧青若是死了,她是不是就能够解脱了?
    然而这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苏蘅却已经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纵然再恨一个人,也不该是由她来处置他的性命,因为恨一个人而让自己成为杀人凶手,那她只怕是比薛牧青还不如。
    苏蘅因为心中突然滋生的黑暗而不安,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地方,甚至连灯都不敢灭——她害怕那些戾气会在黑暗中卷土重来,她害怕自己会做出一些自己也无法接受的事情来。
    她盯着对面薛牧青的身形,迟迟都难以入睡,就算睡过去了,也很快惊醒过来。
    薛牧青始终维持着她之前将他身子摊平时的姿势没有半分变化,苏蘅几次醒来,都怀疑薛牧青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被睡着了之后的她梦游杀死了。
    可她不敢过去查看。
    天将明的时候,薛牧青那边才有了动静,苏蘅听到他还活着,这才松了口气,这才觉得疲倦了想要彻底的睡过去。
    薛牧青出去了一会,苏蘅已经他已经走了,他却又回来,苏蘅知道他来到自己身边,却只能装作熟睡不敢让他发现什么端倪。
    感觉他的唇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还带着温润的水汽,尔后听见薛牧青轻轻说话的声音,仿佛寻常的夫妻丈夫出门之前跟妻子的道别——只是薛牧青这些话大概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所以只是轻轻的生怕会吵醒了她。
    苏蘅听得他离开了,脑中只想着四个字——自欺欺人。
    无论是薛牧青还是她,其实都是在自欺欺人,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的今天这地步的呢?
    苏蘅再也睡不着了,起身吩咐人去薛老夫人那边盯着看看她什么时候起来,知道那边可以过去了,成婚一年多之后,苏蘅第一次这么早过去。
    薛老夫人一见着她便有些不自在:“阿蘅,我昨日跟青儿提起过,可是他——”
    苏蘅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事也无妨。”
    她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薛老夫人问起时,苏蘅才开口:“薛牧青这身子……老夫人可曾想过找大夫来看一看?”
    薛老夫人愣了愣:“与他提起过好几次……然而他却似乎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始终不肯让大夫把脉。”
    有这种毛病,讳疾忌医也是寻常,苏蘅心下鄙夷,面上却是不显:“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老夫人还是再劝一劝……你也知道,我作为妻子……是不好开这口的,还是得你们做长辈的劝他。”
    提起这事,薛老夫人难免对苏蘅便有些愧疚:“下次孟大夫来的时候……让他顺道给青儿看一看吧。”
    ☆、第75章 075 自作孽
    薛老夫人原本是打算趁着薛牧青休沐的时候,让孟大夫过府给薛老爷看诊,顺道让薛牧青在一旁侍候,然后借机让孟大夫给薛牧青看一看。
    然而到底还是没能成事。
    苏蘅早有所料,倒也没什么意外的,回头又让薛老夫人找孟大夫拿了几个药膳方子——其实负责她膳食的姚嬷嬷那里本来就有,苏蘅多此一举,目的不过也就是让薛老夫人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而已。
    苏蘅自己不想见薛牧青,只每日命人送往书房那边而已,然而薛牧青大概真的如薛老夫人所说的那样讳疾忌医,虽说为了不驳苏蘅的面子,丫鬟虽然不能进书房,但是东西倒是收下了,然而苏蘅命人事后问过彦书,薛牧青似乎一直都没动过那些吃食。
    当然,薛牧青也没有因此特地过来说苏蘅什么——大概,是知道苏蘅所为,只是为了给他找些麻烦事而已。
    估摸着薛牧青被自己气得差不多了,苏蘅也想亲眼看看薛牧青气急败坏却又没有办法的样子。
    彦书这次没在,守在门外的下人倒是没有再拦着她,苏蘅进去之前,特意绕到墙角处,见那里再也没有了玉簪花的踪迹,这才从丫鬟手中接过东西,往书房中去。
    薛牧青原本立在案前,不知是在思索什么,听得门开的声音便回过神来,又见苏蘅手上的东西,连忙过来接过,随后随手放在一边,拉过苏蘅的手看见上边被食案压出来的红印,一遍给她揉搓一边道:“你想做什么吩咐他们做便是了,何苦自己做这些粗活。”
    苏蘅不甚自在地收回手——他又不让外人进这书房,自己又不出去,她要是不来,哪里能有好戏看?
    苏蘅绕过他,将先前被薛牧青故意放到一边的食案推过来,打开汤盅的盖子:“想着你进来整天呆在书房,怕是劳神了,特意给你做了些吃食,帮你补补元气。”
    薛牧青看了一眼里边的东西,别开眼:“阿蘅不必了,没什么胃口。”
    苏蘅不理他的拒绝,径自给他盛了碗汤:“我‘亲手’为你熬的,‘亲手’给你端过来,‘亲手’给你盛的——”
    “你真的不要?”苏蘅偏头:“还是说你不放心我,怕我在汤里给你下毒?”
    “没有的事,”薛牧青稍稍后退了几步:“阿蘅,你先放着吧,等晾凉了些我再用。”
    “阿蘅……”薛牧青有些踟躇:“阿蘅你若是无事的话……便先回去吧……我答应你我待会一定会喝的。”
    “天气渐渐地凉了,趁热喝了才好,”苏蘅摇头,不肯错过薛牧青的窘迫:“还是说你嫌我在这里,碍着你了?”
    “罢了,”苏蘅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我就知道,你不乐意见到我。”
    “怎么会呢!”薛牧青连忙道,喉头微动:“见着你,我欣喜尚且来不及——”
    他瞥了一眼案桌上的汤盅:“只是阿蘅你若是想来看我……随时来都可以……不必……不必做太多的事。”
    “这么说,你就是嫌我多事了,”苏蘅故作伤心:“那我走便是了。”
    “阿蘅!”薛牧青赶忙拉回她:“你别多想,我没那个意思。”
    苏蘅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汤碗:“那你为什么不喝我送给你的汤?”
    薛牧青面色有些微红:“阿蘅你自己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汤吗?”
    “我当然知道了,”苏蘅面色如常:“我吩咐人弄的,我会不知道?”
    “你知道你还……”薛牧青面容十分的不自在:“阿蘅,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等苏蘅回答,薛牧青便又继续道:“其实我知道……你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关心我……而是如之前一样……觉得这样能让我为难……你只是想看我笑话而已,我都知道。”
    苏蘅面上有些挂不住,随即又有些被人识破心事的恼羞成怒,有些破罐子破摔干脆坦白:“对啊,我就是没安好心,我给你送各种各样的药膳,才不是关心你身子如何,就是明知道你身子不行,故意羞辱你罢了!”
    “我知道,”薛牧青眼帘低垂:“阿蘅,你知道你这样子,像什么吗?”
    苏蘅偏头看他,不说话等他下文。
    薛牧青却偏偏不肯说了,苏蘅反而偏要知道,追问了他好一会,薛牧青才道:“你这样子,像极了小人一朝得势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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