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缙忽觉不忍,柔声说道:“好,我不问了。”阿宝这才抬起头,对他展颜笑道:“卢大哥,你真好!”卢缙见她眼中尚有水光,难怪她刚才一直低着头,心中想道:“她与袁继宗倒底是何关系?听到旁人议论,竟是这般维护他,还伤心地落泪。”
    阿宝心里藏不住事,此时更是巴不得对着卢缙倾诉一番,但那几人的话深深印在了她心里,卢缙与他们身份相同,若也与他们一样看法,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凭白叫他看不起。她思前想后,终于拿定主意:“反正到了雒阳就与卢大哥分开,何必让他知道了心生嫌隙。”
    二人便这般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地来到了雒阳城外。天色已近傍晚,城门即将关闭,应生已等在了城门口,卢缙侧头见阿宝面露迟疑之色,问道:“怎么了?不想进城?”阿宝忙摇摇头,心道:“我是一进城就走,还是待他考完再走?”却不知自己心中拿不定主意,面上便现出了犹豫之色。
    卢缙见她这般,心中莫名一阵烦躁,沉声道:“你若不快些,今日便进不了城了!”阿宝心道:“卢大哥人好,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会着急,若是影响了他考试岂不罪过,我还是待他考完再走吧。”
    阿宝心思简单,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做他想,扬鞭策马往城门处奔去,卢缙见她忽然跑了起来,一怔之后无奈地摇摇头。
    雒阳自前朝起便是都城,本朝初立时,高祖建都秣陵,后天下一统,待到太宗继位,为巩固长江以北大片土地,将都城迁至了雒阳。雒阳城位于洛水之北,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北依太行,据黄河之险,南望伏牛山,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城,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乃是天下之中,山河拱戴,极具王者之气。
    三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城,虽已暮色四合,城中仍旧熙熙攘攘,灯火阑珊。三人下了马缓缓前行,问了四五家客栈,均道客满。应生抱怨道:“全怪阿宝磨磨蹭蹭,早点进城不就好了!难道今日要露宿街头了?”
    阿宝白他一眼道:“这种事自然是你这小厮事先要准备好的,也就是卢大哥好脾气,若是我表哥,早就把你打一顿了!”应生气道:“你表哥是霸王不成,如此不讲道理!”阿宝哼道:“你这话被他听到,又是一顿好打!”
    卢缙见二人又斗了起来,叹口气道:“莫要吵了,应生,你再到前面看看。”应生瞪了阿宝一眼往前走去,卢缙带着阿宝站在街边,城中街道宽阔,两人站在一旁也不妨事。
    阿宝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眼似不够用,看个不停。卢缙虽比她沉稳,毕竟是初来京城,也大为好奇,二人并不说话,只顾着看街景。
    忽见前方人群骚动,人潮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中间一条两丈余宽的路来。阿宝奇道:“出了何事?”卢缙微皱皱眉,将她拉到身后护着,阿宝越过他的肩,踮起脚尖向前望去。人群渐渐在他们身边聚集,卢缙身材高大尚不觉如何,阿宝已是被乌压压的人潮淹没。眼看二人要被挤散,卢缙情急之下抓住阿宝的手,紧紧握在掌中。阿宝的小手柔嫩绵软,卢缙只觉全身的感观都集中在了与她交握的右手上,甚至能感受到掌中血脉的流动。
    他神不守舍地站着,只听身侧阿宝叫道:“来了来了!”他回过神,抬头向街心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人喝道:“贵人出行,闲杂人等速速避让!”扬起一阵烟尘,后面隐隐可见一队人马及一乘高顶大轿。阿宝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身旁有人道:“小声点!莫要让他们听到,害大家遭殃!”卢缙这才发现,街道两边人虽多,却鸦雀无声,不由也觉奇怪,轻声问那人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外乡来的,不知规矩,请问是何人出行?宫中的贵人吗?”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这才小声道:“宫中一般贵人岂能有这声势,这是内侍监、左监门卫将军梁大人!”阿宝悄声问道:“内侍监是干什么的?”卢缙道:“是侍奉皇帝,掌管宫室,传达诏旨,守御宫门的宦官。”阿宝一愣,问道:“就是宦官的头头儿?”
    ☆、九、谢家三郎
    卢缙点点头,阿宝又问道:“宦官的头头儿是很大的官吗?这么大排场。”身旁那人道:“梁大人侍奉皇上十多年,深得皇上信任,如今更是权倾朝野,这般仪仗已属正常。”
    说话间轿子已到了近前,阿宝见那轿子约莫丈许长宽,十分巨大,外表装饰的富丽堂皇,阿宝轻声道:“他这般劳师动众的是要去哪里?”那人道:“回府去!”阿宝惊道:“回个家要这么大阵式?!”
    她声音有点大,引得卫士向这边看了过来,卢缙紧张万分,将阿宝拉向身后挡住。这时便见仪仗忽然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跶跶而来。身旁路人已开始小声议论,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内侍监的车驾前奔马。
    阿宝见有热闹看,忙伸长脖子向外望去,只见一道红影自街尾奔了过来,行到离轿子三四丈开外处被卫士拦下。此时众人才看清,这是一匹浑身枣红色的骏马,马上端坐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衣骑士,生的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卢缙心中暗道一声:“是他!”正是带走许崴的“三郎”。
    那红马不安地在地上前后踱步,忽而高昂马首冲着卢缙这边的人群嘶鸣起来,三郎眉头一皱,也向这边望了过来。这时有卫士喝道:“何方狂徒,胆敢阻拦车驾!”三郎冷冷看他一眼,问道:“你们是哪家的?”那卫士道:“轿中乃是内侍监梁大人,还不速速下马求饶!”三郎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哪位皇亲贵戚,竟是一个阄宦!我久不来京城,倒不知这御街如今已是这阄宦的私道了。”
    那卫士勃然大怒,上前举起手中长矛便刺,三郎在马上也不避让,待长矛刺到身前,单手将它抓住,只听“喀嚓”一声,长矛竟生生断成两截,那卫士也被震得跌落下马。
    卢缙心中暗暗叫好,却听耳边阿宝低呼一声:“打得好!”三郎忽然转向他们这边,眯着眼看过来,似在人群中搜索。阿宝忙向卢缙身后一缩,三郎正欲策马过来,见梁府的侍卫已攻了上来,忙回身迎敌。
    内侍监梁建虽只是个宦官,却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深得圣心,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将禁军交于他,是以百官均忌惮他三分,路遇他的车驾,纷纷避让,不去触他的霉头,京城的百姓这些年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围得人山人海。
    三郎身手了得,以一敌众竟毫不落下风,似是越战越勇。卢缙心中暗暗点头,今日之事看来,这位三郎颇有些能耐,为人也是嫉恶如仇,值得一交,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请许崴代为引见。
    正打得热闹,街头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梁府侍卫大部分都在与三郎缠斗,竟让那马冲到了跟前。马上之人急停下来,冲着三郎叫道:“三弟,住手!”三郎一掌将身前的侍卫打倒,果然收了手,笑嘻嘻地唤道:“大哥,你来接我了。”
    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锦衣青年,眉目与三郎极为相似。那青年瞪了三郎一眼,骂道:“一来便惹事!父亲已听说了,正在家中等你!”
    三郎一听,原本神采飞扬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卢缙只听阿宝轻轻“哼”了一声,侧头看去,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禁一愣。那青年喝住三郎,来到轿前,下马拱手道:“梁大人,我这三弟久居庐江,不识京中规矩,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轿帘缓缓掀开,阿宝踮脚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余岁,团圆脸,白面无须,长得颇为喜气地男子端坐在内,他闻言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谢家三郎啊!世子不必客气,久闻谢三郎极具令先祖之风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世子又道:“家父听闻此事,大为恼火,命我前来捉他回去,改日定亲自登门谢罪!”梁建忙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侯爷!误会一场,世子请回吧!”世子微微一笑,躬身道:“梁大人海量,远感激不尽,回去定当禀告家父。”又客套一番,便告辞而去。
    三郎坐下那匹红马不知为何,任他如何催动,纹丝不动,仍向着人群中嘶鸣,三郎狐疑地又看了一番,正要下马过去查看,就听那世子喝道:“还不走,要父亲亲自来吗?”三郎忙转向他耳语几句,世子也抬起头向人群中望去。卢缙见他目光犀利,扫视一番后对三郎道:“怎会在这里!少耍滑头,速速随我回去!”三郎闻言苦着脸,用力强行拔转马头,随他离去。
    梁建待谢家兄弟离开,扫了诸侍卫一眼,冷笑着放下轿帘,仪仗继续缓缓前行,却已没了方才的气势。人潮开始慢慢涌动,待梁府车驾过后,御街又恢复了热闹。阿宝身侧那人道:“原来是谢家的公子,难怪敢与内侍监作对。”
    阿宝躲在卢缙身后拍拍胸脯,暗道:“好险!”应生自人群中挤了过来,对卢缙说道:“公子,前面客栈尚有空房,我定了两……”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只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阿宝尚未反应,卢缙已飞快地甩开她,轻咳一声道:“如此甚好!应生,带路。”当先走了。应生叹口气,叫道:“公子你慢点!走错了!”一边回头瞪着阿宝道:“发什么呆!还不跟上!”
    应生带着二人穿过御街,来到一条稍偏的街道,走了半刻便到了客栈。阿宝见客栈门面颇大,内里装饰也极富丽堂皇,比以往住过的都讲究,不由悄悄问应生道:“这里很贵吧?”
    应生睨她一眼道:“若不贵,哪里还会有空房!”阿宝听出他话里的埋怨之意,撇撇嘴站到一边。
    三人住定,应生言道,初来京城,定要四处逛逛,卢缙无可无不可,本以为阿宝必会高兴应和,谁料她竟面露犹豫之色,想了片刻摇头只说累了。卢缙也失了兴致,便说要在房中看书,让应生自己出去。应生见他如此,连连摇头,心中对阿宝越发不满,只盼她早日离开。
    此后几日,阿宝与卢缙果然待在客栈之中,阿宝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不敢出门,便到卢缙房中缠着他说话,卢缙哪里还能看得下书,应生见了,十分气恼,几次欲将阿宝赶走,均被卢缙制止。
    阿宝忍了几天,终于问道:“卢大哥,你打算何时将那东西交给袁丞相?”卢缙道:“待到会试过后。”阿宝道:“为何现在不送去?”心道:“考前送过去,他记住了你,自然在应试时对你另眼相看。”卢缙温言道:“袁丞相乃是此次的主考官,我若现在去,被旁人知道,还道我与他有私,凭白授人以柄。”
    阿宝闻言,明白了他的意思,暗道:“这种结交的好机会旁人定是善加利用,卢大哥却不屑这么做,若是三哥知道定然说他傻,可我却觉得他值得钦佩。”她想了想,问道:“卢大哥,离考试还有几日?”应生不待卢缙回答,抢先道:“后日便要考了!你还在这儿缠着公子说话,诚心让他考不好是吧!”
    阿宝一愣,想到这几日卢缙确实都在陪她说话玩笑,极少见他在看书,心中大感愧疚,站起身道:“卢大哥,你好好看书,我走了。”卢缙忙道:“无碍的!我早就……”话未说完,阿宝已开门出去了。
    阿宝并未回到自己房中,而是出了客栈。她站在客栈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右边走去,一路走走停停,似在辨认方向,又过了几条街,才在街尾一间府邸门前停下。
    那府门紧闭,只开了角门供人出入,阿宝在门前站了良久,心中拿不定主意,忽听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忙闪身躲到街角,伸出头偷看。只见两名侍卫护送一乘小轿缓缓走到了门前,府门大开,管事迎了出来,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从轿中出来,身着紫色朝服,白面短须,鬓发已是花白。
    阿宝眼眶泛红,轻唤了声:“爹爹!”那人忽然回头望向街角,阿宝忙缩在墙后,那人微皱皱眉,转身便要走过去,管事忙道:“丞相,同安侯……”那人抬手止住他,轻声道:“我好像听到宝儿的声音了。”说着大步走到街角,却是空无一人。他在街角站了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慢慢走回府。管事心有不忍,劝道:“定是丞相太思念姑娘了。”那人道:“她年纪小,从未离开过家,又是那样单纯的性子,我怎能不担心!唉……这孩子,便是与三郎吵架了,也不该跑出来。”管事道:“同安侯府派人来了。”那人一听,忙快步进了府。
    阿宝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心道:“爹爹老了好多。他知不知道我跑出来了?有没有担心我?有没有派人找我?还是他本就不想要我了?”她许久未见父亲,此时心中百感交集,过了一会儿又想道:“我若去求爹爹,让他关照卢大哥,他定然不肯,卢大哥知道了也会生气。是了,卢大哥学问那么好,定能考好,他一心想从军,我还是去求求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到了吗?
    ☆、十、原来是她
    阿宝拿定主意,问了路人方向,匆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又来到一处府邸。这宅邸较刚才那处大了许多,门口还有一队盔甲俱全的士兵。
    阿宝没有立刻上前,心道:“我若去找舅舅,舅舅疼爱我,必会答应,可他定不会让我再走,到时爹爹肯定也知道了。”她深恐父亲找到她便将她嫁出去,犹豫不决。
    阿宝在街边站了许久,终是鼓不起勇气,垂着头往客栈走去,心中想道:“卢大哥是有志气的,若是日后知道,心中定然不悦,我还是先探探他的口风再说吧。”
    待回到客栈,正见应生焦急地站在门前,看见她便问道:“公子呢?”阿宝一怔道:“卢大哥吗?我没见到。”应生气道:“你一声不吭地跑去哪儿了?公子担心你,出去找你了!”阿宝闻言大为感动,转身便要出去,应生忙拉住她道:“果然被公子说中了!公子说你若回来了,定又要出去找他。他叫你哪里也不许去,只在这里等他,别又再外面迷了路。”阿宝讪讪地笑了一下,随应生回房等着。
    应生不停地数落她,阿宝心中有愧,难得没有回嘴,应生大为得意,说个不停。阿宝烦躁不已,瞪了他一眼,出门站在廊上,眼睛望着客栈门口,等候卢缙回来。
    直到日落西山,卢缙的身影才出现在客栈门口,阿宝正要迎上去,见他身侧仍有一人,定睛一看,忙转过身转转眼珠,对房中应生道:“我累了,先回房歇着了!”逃也似的奔回房中,将房门反扣。
    卢缙匆匆上了楼,见应生一人坐在房中,心里一凉,应生忙道:“她早回来了,正在房中休息。”卢缙这才放下心来,笑着对身后道:“许兄,请!”
    应生见他竟与许崴一同回来,大为惊讶,许崴笑道:“当日离别匆忙,未曾留下地址,我正在犯愁如何找到卢贤弟,可巧便在路上碰到了。”又问卢缙道:“你急急忙忙在找什么?”卢缙笑道:“人已回来了,是路上遇到的一个远房表弟,准备应试完将他送回家。”许崴道:“如此便好。若是没找到,京中我还比较熟悉,可以帮你去寻。”
    卢缙谢过,二人坐下互谈别后见闻。卢缙想了想问道:“许兄那日匆匆而去所为何事?”许崴叹口气道:“我与贤弟你一见如故,知你是个君子,告诉你也无妨。”卢缙见状,忙令应生出去,守在门口。
    许崴待应生关上门才道:“不瞒贤弟,那日你我遇到的便是同安侯家的三公子谢遥。”卢缙心道:“我已知道。”许崴见他并未露出惊讶之色,暗暗点头,接着道:“我们家与谢家在前朝便是姻亲,这些年来不断往来,是以两家关系极好。老同安侯有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如今的侯爷谢谦,女儿早亡,只留了一个外孙女,一直养在老夫人身边。”
    他停下喝了一口茶,轻叹道:“谢家很是奇怪,历来男多女少,是以虽然是个外孙女,却深得老夫人喜爱,比几个嫡亲的孙子还要疼爱。”
    卢缙心中一动,许崴道:“同安侯与谢家两位大公子因有官职,一直住在京城,谢家只有老夫人与谢遥,我与谢遥很要好,经常出入他们家。那小丫头虽然年纪小,却是自幼随着谢遥胡闹,加之老夫人又宠她,脾气胆子都颇大。”他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摇摇头轻笑了一下,道:“那日我本是要去庐江为谢老夫人贺寿,路上遇到谢遥,才知小丫头因与他口角,气得离家出走了。”
    卢缙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姑娘果真脾气不小。”许崴点头道:“谁说不是!走也无妨,江东皆是谢家的势力,找回来便是。谁料这丫头过江时竟遇到了歹人,中了迷药,钱财丢了不说,人也不知所踪,只有一匹马跑了回来。”
    卢缙心中已是雪亮,口中说道:“这如何是好?”许崴道:“谢老夫人急怒攻心,险些将谢遥打死,寿辰也无心再过。谢家如今派出数百人在外寻找,我们家及与他家交好的萧、季两家,甚至益州崔家也都在帮忙找,这丫头竟然毫无踪迹。如今已过了一个多月,老夫人日日以泪洗面,谢遥更是家都不敢回,若是她有何意外,老夫人也活不成了,到时谢遥怕是真要被侯爷活活打死。”
    他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卢缙心神不宁,也无心再问,这负气离家的姑娘定然就是阿宝。他已料到阿宝出身不凡,却想不到竟然是谢家的外孙女。他只觉浑身发冷,不明白为何心中会涌起深深的绝望。
    两人静默半晌,卢缙才道:“许是那位姑娘贪玩,不久就会回去了。”许崴道:“但愿如此。只是她从未独自出过门,人虽机灵,却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身上又无分文,叫人如何不担心。”卢缙涩然道:“许兄很是关心她啊。”许崴一愣,笑道:“我与谢遥情如兄弟,也算看着她长大的,自然将她当作小妹一般。”只觉卢缙语气颇为奇怪。
    应生敲门问许崴是否留下一同用饭,许崴忙起身道:“我本要去同安侯府找谢遥,路上遇到贤弟,才过来看看,这就告辞了。”说罢拱拱手。卢缙也不愿他留下见到阿宝,虚留了两句便送他出了客栈。
    直到许崴身影再也看不见,卢缙才缓缓转回房中,应生见他神情恍惚,魂不守舍,连唤了几声“公子”,他均似不闻,忙拉住他大喝一声:“公子!”卢缙一怔,看了他一眼道:“何事?”应生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何时用饭?”
    卢缙道:“阿宝呢?”应生道在房中歇着,卢缙闭上眼默了片刻道:“去请她过来,让小二将饭食送到我房里。”应生一愣,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不敢细问,忙转身去办。
    阿宝听闻客人已走,方敢来到卢缙房中,见桌上已摆满酒菜,卢缙面无表情坐在一旁,心中有些莫名,上前道:“卢大哥,为何在这里用饭?”卢缙不答,看了应生一眼,应生犹豫一瞬,出了房间将门关好。
    阿宝看着应生出去,心中已觉异样,轻轻坐在桌边道:“卢大哥,你有心事?”卢缙看着她道:“阿宝,你姓什么?”阿宝一愣,见他神情与往日大为不同,小声说道:“卢大哥,你怎么了?”卢缙仍盯着她道:“你姓什么?”
    阿宝不由害怕起来,不敢再瞒,说道:“我爹爹姓袁,可外婆说我应该姓谢……”卢缙闭上眼,喃喃道:“袁……袁……我早该想到!”站起身对她一辑道:“袁姑娘,在下一路多有得罪,这就送你回去!”
    阿宝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情急之下带倒圆凳砸到了脚,顾不得呼痛道:“卢大哥,你……你怎么……”卢缙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平静,淡淡地道:“你是袁丞相的千金,同安侯谢谦的外甥女儿。”
    阿宝大惊失色,忙道:“你怎么知道?许四哥告诉你的?他看到我了?”卢缙极希望她能否认,哪怕是骗他,她如此回答却已是承认,心中既感好笑又觉悲凉,见她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柔声道:“他没有看到你,只是告诉了我你的事,我自己猜测的。”
    阿宝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道:“吓死我了!他若是看到了我,定然告诉三哥抓我回去!”卢缙道:“你三哥可就是那日街头奔马的谢三郎?”阿宝点头道:“就是他!”又恨恨道:“他骑的那匹马是我的小红,他早就觊觎,现在可好,终于得逞了!”
    卢缙见她这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摇摇头道:“你既是名门千金,为何会孤身流落在外?”阿宝道:“就是我爹爹要给我定亲啊!我不愿意就跑了出来。”卢缙心道:“袁继宗已位极人臣,谢家亦是豪门之首,他又何需再用女儿攀权附贵。”便道:“是你爹亲口告诉你的?”阿宝摇头道:“我都许久没见过他了,是三哥告诉我的。后来我去问了外婆,她也这么说。”
    卢缙心道:“她是个单纯的人,不会撒谎骗我,难道当真如此?”见她仍是一脸忿忿的表情,心中竟然开始犹豫,要不要将她送回去。他猜到阿宝身份后,确实心乱了片刻,自幼所受的教诲令他强迫自己决定送她回去,此时面对她,却又发觉内心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坚定,他皱眉站在那里,独自煎熬。
    阿宝也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赌气道:“卢大哥你若真要送我回家,我……我便自己先走!从此浪迹江湖,天涯海角,再不回来!”
    卢缙见她嘟着小嘴,一脸决绝,不由心生怜爱,暗道:“她既然敢离家出逃,自然能说到做到。罢了,暂且不要逼她,待会试结束再做计较。”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当下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再不回来!你若不想回去,便再住几日,我又不会赶你。”
    阿宝欢喜地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当真?你是大丈夫,可要说话算话!”卢缙想要挣脱,却鬼使神差般地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越是聪明的人越喜欢真实单纯的孩子,比如黄蓉喜欢郭靖
    ☆、十一、为何骗她
    阿宝放下心来,嘻笑着松开手,坐回桌边道:“被你吓得饭都没吃。”端着碗便吃了起来。卢缙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手,突然握紧,轻笑了一下,也坐下拿起筷子。
    阿宝吃完便回了房,应生唤了小二进来,待收拾停当后,见卢缙负手站在窗前,摇摇头上前道:“公子,早些歇着吧。”卢缙似未曾听到,应生叹口气道:“还有两日就要大比了,您这般心不在焉如何是好。”卢缙闭上眼,应生咬咬牙道:“要我说阿宝那丫头就是个祸害,应该早早将她打发了。”
    卢缙果然有了反应,睁开眼道:“关她何事?”声音颇为喑哑。应生心一横道:“公子,您……您喜欢上她了!”
    卢缙浑身一震,应生道:“您哪里是把她当作妹妹!您自己好好想想,对家中几位姑娘可也像对她这般?”卢缙仰起头深吸一口气道:“我怎会……你知道她是何人?她是袁丞相的千金……”
    应生大惊,愣了片刻才低声道:“袁丞相虽然是寒门出身,如今却是百官之首,早已跻身世家。公子,咱们家只是商户……”卢缙苦笑道:“甚是!我哪里能有、也不敢有那样的心思。”
    应生从小跟在他身边,怎会不知道他此时的心情,轻声道:“公子如今打算怎么办?”卢缙道:“她说她爹要逼她嫁人,我答应她暂不送她回去。”应生跌足道:“公子好糊涂!原先不知她的来历带着她,尚情有可原。如今既已知道,怎能再留她!若是袁丞相知道,岂不会怪罪你!得罪了他,日后你还如何为官!”
    卢缙沉默不语,应生道:“公子,你便是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家里。主上和夫人对您寄予厚望,若知道您为了一个女子自毁前程,岂不伤心!”卢缙心乱如麻,应生的话令他豁然醒悟,不知不觉中他竟对阿宝起了绮念。这却是一份不能容于天地间的妄想,两人身份天差地别,纵然卢家富有四海,也休想娶到丞相千金、谢家的外孙女。
    应生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又道:“来之前夫人曾说,待会试后便要为您定亲,想是他们已有了人选……您自己也说过,士庶不婚,既然与她不能有结果,何必再将她留在身边……不如早断!况且,那丫头……袁姑娘的心思咱们也不知道,她是否也如你一样……”
    卢缙明白他的意思,阿宝未必会钟情于自己,他又何苦在此纠结,不如趁早了断,绝了念想的好。他只觉内心万分煎熬,过了许久才缓缓走回桌边,取出纸笔,疾书了几行,封好后递给应生道:“你将这封信送给许兄。”应生接过,看了他一眼,道:“公子,如此是最好的。她与家人团聚,您也能安心应试,从此各安天命,再无瓜葛。”卢缙闭着眼不再说话,应生叹息着出了门。
    次日清晨,阿宝早早醒来,梳洗一番出门来找卢缙。甫一开门,便见一个高大身影迎了上来,口中笑道:“小阿宝,可让我好找!”
    阿宝大骇,转身便跑,忽觉头皮发痛,竟是被他拽住了辫子。那人将她拉到身边道:“小坏蛋,若再让你跑了,我便再不姓谢!”正是谢家三郎谢遥。
    阿宝龇牙咧嘴地道:“好啊好啊,你就跟我姓袁吧!”谢遥手一紧,阿宝连声呼痛,听他笑道:“跑了一个多月,出息了!”阿宝正要说话,便听身后有人道:“三弟,住手!”
    谢遥稍稍松了劲儿,让阿宝靠在他身上站好,说道:“大哥,这小坏蛋滑头的很,一不留神便溜了。”阿宝微微侧头,见谢家大郎谢远正走过来,眼珠一转,咧开嘴便哭道:“大哥哥救命!”
    谢远快步走上前,掰开谢遥的手,瞪了他一眼,揉着阿宝的头道:“莫哭了,大哥哥帮你教训他!”阿宝指着谢遥道:“他总是欺负我,我受不了才跑出来的!”谢遥扑哧笑道:“阿宝,哭了半天,眼泪在哪里?”谢远又瞪了他一眼,柔声对阿宝道:“他欺负你,你告诉外婆便是,怎可私自跑出来!你可知你外婆都急病了!”
    阿宝一愣,低下头道:“我……我没想那么多……”谢远知道她的性子,暗暗摇头道:“幸好你平安无事!快随我回去吧,舅舅舅母还在家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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