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莽林忽然开口。
    白隐砚本在打哈欠,听了他的话便慢慢坐正了。
    “好。”她道。
    “如何做,你说。”
    符柏楠沉默地整理思绪,白隐砚静静等着他。
    半晌,符柏楠道:“皇上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口重食杂,还在王府时她便年年命人从会安居定酱菜腌物,只是大典后久来让太医院劝着食淡了,若想进献,从这儿打开缺可行么。”
    白隐砚拢着衣袍思索片刻,道:“不可,单这一味太慢太难了。”
    符柏楠道:“那需得甚么。”
    白隐砚道:“重油重盐。”
    符柏楠蹙眉道:“淮鲁川粤,天下的好厨子都在京城,重油的菜样最不考究人,怕轮不上你。”
    白隐砚笑笑,“这我自知,只是我也知你们宫中的规矩。”
    符柏楠随口道:“哦?”
    白隐砚道:“你们宫中当差的奴才心口相传,上的菜,都得先搁个二刻半个时辰的,等菜蔫了油固了才能呈上去,是不是?”
    符柏楠瞥她一眼,乐了。
    “你从何得知的。”
    白隐砚只反问:“可是么?”
    符柏楠点点头,“是。怕哪道菜皇上吃痛快了,回头半夜批折子口腹之欲一起,嚷着要用,临头找不着厨子连累满宫遭殃,便干脆都弄得难入口些,这规矩是不成文的。”
    白隐砚道:“如是了。五方十八路,拎回家的总不如馆子里的,打的就是一个时辰。早年二师父教厨时,灶上里总搁着个一刻钟的沙漏,里面粒粒黄金,倒过来翻过去,便是这个道理。”
    聊起食,白隐砚滔滔不绝。
    “等回了京,我做出三五十样菜式,你先挑尝,觉得好的我便用最重最鲜的料做得,你再寻人尝一遍,若着实无错了,便寻机趁早呈上去。
    天下人争口欲,吃的就是一个新鲜,皇上头次吃,又不拖不等,我自诩差不过那些妥协躲懒的御厨。手底下翻花样,三个月不重复还顶得出来。”
    符柏楠哼笑一声:“口气倒挺大。”
    白隐砚一愣,顽笑道:“身后有督公,自然腰挺得直,口气端得大。”
    符柏楠斜睨她。
    二人互相打趣几句,一场弑君的同谋悄然长于山林里。
    一路跑马,晚间戊时,两人压着关城门时入了城。白隐砚去客栈定房,符柏楠自去了城中的提督监坊。
    回客栈时他脚步轻,白隐砚没听到他回来,一推门,符柏楠正见她坐在榻边,半趴着,手扶着后腰。
    他停了停,插上门过去唤她。
    “阿砚。”
    白隐砚无事般回身,“事儿办完了?”
    他点头,自然地弯腰给她除了靴去了袍,卷着袖低道:“你趴好。”
    “嗯?”
    白隐砚顺从趴下,他拨开她的发,拉开她后襟。
    青紫露出来,药酒上身,符柏楠微使力按了两下,啧一声,“什么玩意儿。”话落续道:“你就付一下。”
    白隐砚闷笑道:“何时买的?”
    “方才。”言罢连忙补道:“看到药坊,顺路买的。”
    白隐砚悠悠道:“这条街附近有药坊么?”
    “……”
    “督——”
    “你闭嘴。”
    “……”
    ☆、第四十一章
    屋中静过一阵,符柏楠没话找话。
    “还疼——”
    “其——”
    言语撞到一起,白隐砚笑笑,“你先说。”
    符柏楠反问:“你要说甚么。”
    白隐砚停了停,顺着他道:“其实还是不稳妥的。”
    符柏楠知她意思。
    “有备无患罢了,并不全指着这个手段,且还有续命仙丹另备着。”
    “……”
    白隐砚偏回头,半晌轻声道:“翳书。”
    符柏楠抬眼。
    “我有些糊涂,你到底是真想她走么?”
    符柏楠手一顿,扣上药酒的盖。
    “覆巢之下无完卵,满天底,哪有盼着主子死的奴才呢。”他按住打算起身的白隐砚,手到她后腰,灌了内力开始揉,口中徐徐道着。
    “自过刑拜了干爹,从潜邸一个倒泔水的开始,满打满算我跟了万岁十一年。十一年功过不论,喜恶不论,情分总有。说一句大不敬的,抛却氏族种种,她便是我们这些旧奴的家中大长姐,我手上人命百万条,可杀她,论份是弑君,论情是弑亲。”
    白隐砚翻过身来,仰躺着看他。
    “我大概懂了。”她温声道:“因你手中拿权,她又快没了,是么。”
    “是。”
    符柏楠吸口气,藏一份露九分,跟白隐砚交了底。
    “我们这号儿人能爬到这个位置,手上攥着权,脚下踩着命,办的事儿九十九件论不了好坏,世情三千,只剩下一个利。你未说那病是甚么‘癌’时,我便已知万岁过不了这个坎了,既然拦不得阻不住,还不若拿来铺路,跟老天争一争她何时走,定下准备,免得临头慌乱,自乱阵脚。”
    白隐砚一怔,“你要参与立储么?”
    “参与立储?不,我不参与。”符柏楠冷笑一声,灯下面容扭曲。
    “我要直接裁定谁来登基。”
    “……”
    白隐砚定定看他片刻,伸了个懒腰,手搭在额上。
    “哎……”她长叹,“糟啊。”
    符柏楠挑眉。
    “王室更迭权臣倾轧,和你们斗官场的人卷到一块,同乘贼船,一身腥。”她半遮着眼,从指缝里看他,轻笑道:“船家,现在还能靠岸么?”
    符柏楠倾身过去伏在她上方。
    “靠岸?白老板,宦海无涯啊。”他渐渐靠近她,“不过你若愿行贿,本督倒是准你逃票……”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长灯下的吻中。
    自山崖下的一落,跌出了梦境般的几十日。
    符柏楠换了车骑,与白隐砚天明赶路,夜宿在马车里,二人换着驾车,说急也急,说慢也慢,到他出川入京,大半个月已过去了。
    一个月东厂变化不大,他离京时留下的人除了几个闻风跳梁的,多数该如何还是如何。
    众人十多日前收到他的通书,扔了披麻戴孝的行头,打京郊临县便开始迎,车马换一次豪华一进,待符柏楠入了京畿,十三和许世修也赶回来了。
    月前遇袭后,众军被冲得七零八散,符白二人落崖后阉军大乱,符九与许世修保着王宿曲冲出重围,后又有几队军士陆续汇流,剩下区区一万多兵马。
    王宿曲不知被什么咬伤肩背,所幸伤势不重,天亮后,众将率兵重检山林,狼藉一片的营地却只剩一万兵尸,不见黑衣。
    君子不言怪,王宿曲不信妖邪,疑心有诈,派一队轻骑回探风波庄废墟,轻兵急去急回,包括庄主端邺在内全庄上下,确系已无活口。
    众人闻听军心大动,王宿曲亦恐再生变故,欲携兵星夜赶回,许世修正是此时请留的。
    他单枪匹马一把剑一只鹰,攀下崖去,找符柏楠。
    符九要领阉军,十三便自请同去,十几个人跟着也都下了山,可惜寻错了道。等鹰书一封得知了符柏楠的行踪,符白二人已上路多时了。
    回宫后,符柏楠处理了几个人,第一时间去金殿请安,卸了身上的武职,跪请皇上收回了追授的一干名号。
    夏邑年更见瘦了,精神明显不好,躁郁更甚,符柏楠不敢多呆,他侧面打听出王宿曲只报知了风波庄大捷,并未多提那夜妖异,便也未多言,主仆叙话许时便请退了。
    内阁仍是老样子,只司礼监的票拟权移到了凉钰迁手中,符柏楠去转了一圈,与他对坐聊了一个时辰,心下便有底了。
    “司礼监你先掌着吧。”他掸掸袖,“反正也快到日子了,等在位的殁了,下面金鲤跃了龙门,再说后面谁掌印的事儿。”
    凉钰迁道:“你有谱了?”
    符柏楠闭了下眼。
    凉钰迁拂拂鬓角,“太医院会诊三四次都拿不出日子来,你敢定?”
    符柏楠斜眼看他。
    “船都开了,你现在来问我会不会摇橹,是不晚了点?”
    “……”
    凉钰迁抛下折子,“我是没兴趣了。总归是你的家,怎么当是你的事儿,但符柏楠,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掉下去,别指望我拉扯你。”
    符柏楠冷笑一声,起身道:“过两日我带个人进宫。”
    凉钰迁一怔,旋即了悟。
    “终于舍得狠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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