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去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67.06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她这些天埋身书堆, 耗费心神, 身体早已倦乏。如今夏日天长, 后晌枯坐无事,便去小睡片刻,谁知醒过来竟已是日暮斜阳。
    岚姑匆匆进门说太子来了, 伽罗残余的慵懒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谢珩正站在庭院里,负手对着一丛芭蕉。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衣上点缀甚少, 背影挺拔,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叶如蒲扇, 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 又不损挺拔风姿, 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 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 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 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 连声音都带了笑意, “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首,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首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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