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对发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dài li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首,“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鹰佐对那等偏僻赤贫的州城无甚兴趣,也分不出足够的兵力多面作战,于是集中人手捣向南方,每攻占一城便抢掠金银财帛,最终以数万军队虎视眈眈,想借议和的机会,狠狠发笔横财。
    议和之初,鹰佐所提出的银两、布匹数量,也是狮子大张口。
    谢珩当然没有答应,他所许诺的东西,不及鹰佐索要的十中之一,还以国库空虚、百姓疲弱为由,提出要分五年偿清。
    鹰佐更不答应。于是双方对峙拉锯,给了谢珩极好的喘息之机。
    临时征用来处理事务的书房中,谢珩在地形图上圈出数个点,看向韩荀,“这些地方布兵如何?”
    “原先溃散的逃兵被蒙旭召集,最少的这一处只有五六百人,最多的这里——有近四千人。余下各处,各自约有两千散兵。蒙旭虽被罢免数年,当年的威信名声还在,殿下既已传谕,许逃兵们以战功抵罪,他以此为旗号,聚集的军士还在增加。”
    “够用了。”谢珩沉吟,对着地形图沉思。
    半晌,拿定了主意,便召战青入内,将大略安排说了,由战青派人去传信给蒙旭。
    韩荀是文人出身,对武事知之有限,见谢珩安排的都是攻击招数,不免担忧,“殿下做此安排,是想威慑鹰佐,让他接受我们的条件。可而今情势,我们毕竟势弱,适度威胁尚可,若当真惹怒了鹰佐,他渡水南下,以我们的防守,恐怕未必能挡住。届时不但百姓受苦,京师一旦被威胁,我们的处境会更被动。”
    “他不敢南渡。”
    韩荀愕然,“殿下何以如此笃定?”
    谢珩抬目瞧他,忽然勾了勾唇。
    “起先我与先生所虑相同,怕他侵扰南边百姓,而今看来,大可不必。鹰佐若当真有心南侵,在议和之前,就已一鼓作气渡了汶水,能比如今更有底气。可大好情势,他为何忽然停住,主动提出议和?自是有所顾虑。”
    他指向地形图,“这十二州虽已被侵占,却因他南下过快,后军安排得并不稳,此事已有线报证实。两翼的威胁还在,随时可以调兵出击,我朝再聚集散兵,合力夺取先前失守的城池,他能守得住?届时两翼夹击,腹背受敌,他是自寻死路!”
    笃的一声,谢珩将短剑插在地形图上云中城的位置,剑柄犹自颤动。
    韩荀心中一凛,看向谢珩。
    他的神色肃然而坚定,眼底有火芒窜动,竟让韩荀觉出种纵横捭阖的王霸豪气。
    然而豪气之下,亦有抑愤蠢蠢欲动。
    家国被侵,百姓受苦,他初入东宫便来议和,其中郁愤,可想而知。
    谢珩待那短剑停了,稍缓口气,续道:“鹰佐若想高枕无忧,必得先除了此六州的隐患,可此六州兵力不弱,又穷困荒凉,于他等同鸡肋,不值得费力。若不除此隐患,他孤军深入,极易被包抄,届时即便他能仗着兵力退回,也会折损严重,讨不到好处。鹰佐驰骋沙场多年,必然看得清形势,才会犹豫,提出议和。”
    韩荀恍然,“是了!北凉从前虽侵占了我朝城池,却因根底不同,难以统辖治理,治下民怨沸腾,盗匪四起,反被我朝夺回。这回鹰佐攻城略地,图谋的是财帛而非土地——难怪要提出议和!”
    “如今我派蒙旭侵扰,一旦得手,鹰佐顾虑更深,自然会有所让步。”
    韩荀脸上终于缓和了许多,“虎阳关虽然溃败,却多是主将之失,兵力并不到积弱的地步。蒙旭本就是难得的将才,一度令北凉闻风丧胆。他受谗言诬陷而被罢免,一腔热血抱负难以施展,如今正有斗志,由他安排,自然更有把握。”
    谢珩颔首,“议和虽在云中城,真正角逐的,却在云中城外!”
    他霍然起身,扬声叫杜鸿嘉入内。
    *
    伽罗渐渐沉不住气了。
    连着数日不见鹰佐的踪影,门外的侍卫也渐渐变少,愈发显得这宅院荒僻冷落。
    岳华还是每天雕刻同样的木偶,丝毫没有略作筹谋的意思——按她的说法,她只负责护送伽罗安然到达北凉都城,而后即可返回。
    伽罗纵然觉得谢珩派出岳华这般得力的人手,不会只做如此简单的事,却也不至于天真的以为谢珩会愿意帮她。
    傅家、高家的旧仇横亘,她与谢珩也无甚交情,途中数番侵扰,让谢珩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实在没有理由帮她。
    孤立无援又满腹疑惑,伽罗竟然开始盼望鹰佐出现。
    至少那样,她能从鹰佐的反应中推测外界的形势,甚至还能得到些许有关父亲的消息——那日鹰佐对傅家的熟悉程度令伽罗惊异,也让她怀疑,鹰佐是否早就盯上了整个傅家,不止祖父,连父亲都有可能落入他们手中。
    这般猜度难安,当屋外响起将士的说话声时,伽罗立时打起了精神。
    全然陌生的北凉话在屋外响起,想必是来人正与那刀疤男人交涉。不过片刻,门上铜索卸去,那刀疤男人推门而入,用极不熟练的南夏话说道:“出来!”
    岳华率先起身,行至门边,迅速扫过门外情形。
    伽罗连着被困了数日,陡然瞧见张扬洒进门内的阳光,竟觉暌违已久。
    时近黄昏,那阳光是金色的,照得浮尘都格外分明。
    院里有风,隐隐送来花香,夹杂几声鸟鸣。汶北的春天来得晚,这时节在淮南早已是群芳落尽,此处却正是春和日丽的好时候,沿墙的一带柳树随风婀娜,投下参差剪影。
    她抬手遮住阳光,看到长空如洗,洁云浮动,西山的方向晚霞绚烂。
    ☆、68.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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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贼人被围困, 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 却没任何反应, 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 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 虽不辨神情, 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 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 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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