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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得坎坷多舛。幼时父母兄长俱是早亡,到了稍稍懂事的年纪,又没了师父,后来愈发荒唐度日,在江湖上恣意妄为浪荡了好一段时间——待得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知道收起心来,养家糊口过日子的时候,原是准备和他携手一生的那个人,却在半途无端惨死。
    自此之后,晏欺便再也不知未来的日子,应该怎样去活。
    他病得很重,时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几天。很多时隔多年的旧伤,此刻便挑在人最虚弱的间隙齐齐涌上,仿佛势必要将他推往无人支撑陪伴的深渊。
    可命运总是固执而又残忍,偏是逼迫这样一个人狼狈不堪地活着,迫使他在每天旭日东升那一刻起,便睁开眼睛,去面对一切虚无颓丧的前路。
    程避有时在旁瞧着心里发憷。只觉若要像晏欺这般苟延残喘地挨着性命,倒不如死了来得利落痛快。
    毕竟伤痛疾病带来的严酷摧残,往往要比精神上的恣意凌虐要来得更为直接痛苦。
    但让人心酸又觉可悲的是,就这样一副奄奄一息的残躯,自从那晚烧退之后,也不知是为何,竟隐隐约约现出几分好转的征兆。
    先时他还只是沉睡不醒,后来渐渐能坐起来喝点稀粥和汤药,及至到了正月最冷的那一阵子,他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路了。
    只不过,人永远像是没清醒,意识浑浑噩噩的,眼底也几乎看不到什么神采。
    程避起初以为,晏欺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必定会是先开口询问薛岚因的去向。
    记得早些时候,易上闲从聆台山上下来,一手拖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说是白乌族云老族长的女儿。
    而还有一手里,则捧着一副接近于残破不堪的遗骨——那原本该是什么人,程避起先没问,渐渐心里也清楚了,便忍不住一阵接着一阵难受。
    再后来,云遮欢让一群白乌族人接回了北域。他们住的地方,便只剩下三个大活人,其中并不包括……那副早已支离破碎的人骨。
    易上闲早在晏欺睁眼之前,便将那堆残骨给收进箱子里,嘱咐程避说,不能叫他师叔看见。
    ——但出人意料的是,晏欺自打从睁眼开始,就没提过一句有关薛岚因的事情。
    他不问徒弟死活,也不问徒弟在什么地方,有时候程避甚至在想,兴许晏欺压根没将薛岚因看得太重,所以觉得无所谓,也更不会在面上流露/出多大的反应。
    小师叔这样一个人,平日总是一副冰冷寡淡的性子,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徒弟死了之后,他也还是那样寡淡,爱不爱笑程避不知道,反正话是真的没再说过。
    偶尔易上闲来找他,也就三三两两那么几句,敷衍了事。次数多了,易上闲懒得再与他说话,要交代什么事情,便直接吩咐程避前来告知。
    这一来二去的,程避耿直又热心,自然也对晏欺多添了几分照顾。
    平日里端饭送药两不误,甚至晏欺需要帮忙的地方,不用说话,简简单单一个眼神,程避就能会过意来。
    但这孩子常常谨慎过头,到底比不得薛岚因那样大胆强势,在许多生活方方面面的事情上,都显得有些照料不来。
    ——其中,就比如今日晨时,晏欺光着双脚,一人毫无意识地踏向深雪地里,甚至还执着于往深处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程避有时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外彻底弄丢了魂儿,还是单纯存心地想要找死。
    眼下没有任何办法,他将晏欺一路小心翼翼地推进屋子里,双手端着药碗,无奈道:“师叔你老这样,以后病了总得难受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晏欺没说话,隔着屋内飘满雾气的纸窗缝隙,远望院外层层叠叠的积雪。
    然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程避以为一直就要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晏欺忽然偏过头来,淡声问道:“易上闲呢?”
    他居然说话了!
    程避心里“咯噔”一下,登时不知要如何做出回答。过了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道:“师父他近来有些忙的,据说在璧云城外看中了一块地,等着搭新院子呢……”
    要说起来,当时他们住的地方,距沽离镇不远,因着晏欺伤重难愈,易上闲不得不在这混乱不堪的小镇边境,驻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糟老头子本性清高,自打与聆台一剑派撕破脸皮之后,便不愿在此地产生过多的牵扯,于是年初正月,家家户户忙着赶年夜饭的那些时候,他易上闲还在想着如何给自己搭建新屋。
    提到璧云城,晏欺眼底似又稍稍黯了一些,但他向来将情绪收敛的很好,待得隔了一阵,才向程避道:“原来那块地方,他不要了?”
    程避道:“师父说不要了,不然成天暴民群乱,谁又受得了呢?”
    晏欺木然点了点头,算是勉强做了应答。
    程避却在旁小心问道:“师叔一起过去住么?璧云城那边人多热闹,有名气药铺医馆不少,届时请大夫过来给您治病,还是挺方便的。”
    “不必。”
    晏欺微微起身走到窗前,似是不以为意地道:“易上闲那副性子,怎可能容忍与我同吃同住?”
    程避亦是上前,好声在后劝解道:“师叔该是明白的,师父每次指责您的不是,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我知道。”晏欺眼神低淡,犹是平缓无波地道,“近来我病得糊涂,常常不怎么记事……倒多亏他有心照料,且留我一条性命在世。”
    程避一愣,随即满脸堆笑道:“是啊是啊,师叔你……”
    “只不过,他有他的追求,我……也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晏欺轻轻将他打断,枯冷的双眼再一次从窗外移向室内,继而无声注视着程避僵硬的面庞。
    “麻烦你,把薛小矛……把他,带过来吧。”
    程避双眼瞪圆,倏而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晏欺神色淡薄,眼底甚至没有任何起伏波澜。
    他说:“……把薛小矛,带过来。”
    第180章 回家了,徒弟
    两人面前, 横着一只半人宽的木制方箱。质地厚重, 伸手摸上去的时候,难免有种极为封闭压抑的触感。
    程避默默站在晏欺身旁,有些不安地揣测他的神色。
    但晏欺却目光沉静, 眼睑微微下垂着, 一丝不苟注视着眼前那只方箱,也不知在一人想些什么。
    人在面临情绪极端崩溃的时候——可能会哭,可能会笑,亦或是, 呈现出各类形式的扭曲模样。
    然而晏欺偏是不同,他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安静沉缓,不曾有过太多的悲伤或是痛苦。
    ——好像这样一副死状凄惨的遗骨, 只是躺倒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
    晏欺一言不发,低头在边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半晌,忽然探出指节,似乎想要揭开方箱的木盖。
    “师……师叔!”程避忙道, “最好别……别用手碰。”
    晏欺手下一顿, 随即明白过来——活剑族人体质特殊,即便死后入土, 其骨骼亦含带有极为强劲的腐蚀作用。
    “师父说,装人骨的箱子都换好几个了……每每搁这儿两三天,就能将箱底烫出一个洞来……”程避有些苦恼,同时带有几分尴尬地道,“师叔你看, 这……这要怎么办才好?”
    晏欺沉默一阵,仍是轻轻伸手,摩挲在木箱盖上,片晌方道:“再换个厚实些的箱子吧。”
    “呃……?”
    “等雪彻底停了,我便直接带他回去。”晏欺目光温缓,继而不咸不淡地道,“届时旅途遥远,普通的木箱,恐怕撑不住那样长的时间。”
    程避心下一惊:“回去?师叔打算回哪里去?”
    晏欺道:“芳山古城。”
    “这么远?”一听到这里,程避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以师叔的身体,哪又能经得起这般颠簸?”
    晏欺看也不看他,只道:“死不了。”
    程避还想说点什么,忽又听得晏欺道:“总一直待在沽离镇外,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师叔……”
    “好了。”晏欺轻声将他打断,“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儿。”
    程避无言以对,再回头对上晏欺双眼之时,见他面上虽无任何起伏,却终归是种灰白枯冷的神色,直叫人看了心底生出寒意。
    程避不敢在旁继续叨扰,于是匆匆推门出去,偌大一间光线晦暗的空房,顷刻便只留得晏欺一人在原地站定。
    室外还在飘着雪点,也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温度一旦降下来,室内也依旧是那样冷的。晏欺半掩着唇,似有些难耐地闷头咳嗽几声,待得力气渐渐耗得尽了,干脆抱着膝盖缓缓坐了下去,蜷在那半人宽的木箱旁边,仿佛这样就能予他永不止息的温暖。
    ——但他时刻清醒着,也很难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不断劝服麻痹自己,去忽视一些已成定局的事实。
    他偏着头,将侧脸紧贴在木箱冰冷的边缘。随后闭上眼睛,沙哑出声道:“……薛小矛。”
    “你说,你现在这样,我还该不该生你气?”
    “都这么大个人了……师父说点什么,你从来不会听着。”
    “就算……你听不进去我说的话,那你自己答允过的事情,总应该兑现吧……”
    房间里的光芒暗到微乎其微,晏欺低头看着地面,耳畔是窸窸窣窣落雪拍打在窗棂的声音。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得到应答。
    他想到之前年末冬至的时候,薛岚因一边喂他吃饺子,一边祈愿着明年也能过着圆满如一的生活。
    他甚至向晏欺承诺,明年这个时候,他也会一直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新年过了,元宵也过了……”
    “我一个人等了这么长时间。”
    “薛小矛,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回家?”
    晏欺再次开口,声音里终于带有一丝哽咽难言的味道。
    他将脑袋深深没入双膝之间,喉咙嘶哑干涩,良久过后,再也没能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彼时窗外风雪未停,十五刚过的寒春夜里,晏欺与身旁那只冰凉的木箱相互依偎,他冷得瑟瑟发抖,却只将身体蜷进数不尽的黑暗角落,沉默感受着寒潮未褪的恣意侵袭。
    ——好像如此一来,便能将所有痛苦一并冲刷殆尽似的。
    于是他就维持这样的状态,一声不响在箱边坐去了大半天的时光,甚至到最后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便直接一头歪倒着睡了过去。
    反正室内没怎么燃灯,更没人敢壮着胆子进去烦他。一直到二更天的时候,程避硬着头皮在外轻轻叩起了门扉:“师叔……师叔,您还在里面么?师父他老人家回来了,说要见您呢……”
    敲了半天,没人来应。程避有些急了:“师叔,师叔,师叔……”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细缝。晏欺适才睡醒,脸色苍白得厉害:“……嚷嚷什么?”
    程避一下便不敢再叫了,只道:“师叔,师父他刚从外边回来,说有事要与您商议。”
    晏欺微微抬眼,果然见那对面窗边,正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在门前站了半晌,才缓缓对程避道:“扶我过去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背过风雪,埋头拉开另一间房屋的木门。
    屋内烛火微燃,而易上闲正独身一人,站在融雪的窗前。约莫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他微侧过头,似有似无地打量晏欺一眼。
    师兄弟二人面对着面,彼此之间相对无言。片刻过后,倒是易上闲率先开口道:“我听程避说了,你打算回敛水竹林去。”
    “嗯。”
    晏欺淡淡应了声,随即走到桌边坐下,顺势给自己倒了碗茶。
    “如今南北两域,正值混乱一片。聆台山一日无主,江湖纷争不断。”易上闲慢悠悠道,“这种时候,你一个修为散尽的废物,出去不是找死么?”
    晏欺并不看他:“那你留在沽离镇,等着给莫复丘收尸?”
    易上闲道:“莫复丘没死。”
    晏欺眉峰一动,继而抬眼看他。
    “专靠药养着,估摸着离死也不远了。”易上闲冷冷道,“之前说要推选新任掌门,现在三人里面死了两个,压根没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晏欺道:“这样都没垮台?”
    “垮不了,莫复丘早料到自己活不长。”易上闲漠然道,“掌门之位早有内定,届时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专挑你这种人,看不顺眼直接赶尽杀绝。”
    晏欺仍是平淡,眼底却隐有几分嘲讽之意。
    关于聆台山近来发生的事情,他躺在床上也是略知一二的。
    莫复丘一觉醒来发现死了老婆,据说是当场又给直接晕了过去。
    ——而且最惨的是,他老婆连一具尸体都没能留下。
    最后沈妙舟下葬那一日,只能在聆台山深处,匆匆立了一座衣冠冢。丧礼办得简陋又不周全,毕竟莫复丘本身能力有限,加之门中正逢混乱时期,诸多繁杂事务便如泰山压顶,直让他永远没法透过气来。
    至于闻翩鸿……
    “聆台山那边,至今没人敢提起‘闻翩鸿’三个大字。他在沽离镇大肆搜集人血,运送致命药物的事情也很快被人揭穿……后来,莫复丘便将他住过的地方,包括常待过的地盘,一把火烧得连灰都不剩。”
    易上闲道:“到头来,闻翩鸿闹这么一大出,什么好处都没能捞到手……反倒把自己也一起赔了进去。”
    晏欺垂下眼睫,目光被杯中升腾的水雾一并浸至湿润。
    “谁知道呢?最后跳出一个姓从的,没人猜到他也会是活剑族人。”他道,“这一路过来,从逐啸庄那一刻起,就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而那所谓的活剑族人,至今也仍未有半分确切的消息。
    他拿着半张从云遮欢身上剥下来的人皮,自那日离开聆台山之后,便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正你要走,我不拦你。”易上闲语气平板,毫无波澜地道,“该提醒的我也都提醒了,至于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知道。”
    晏欺闭目抿了口茶,随即淡淡起身,再次走向门槛。
    院外的风雪成片拍打在地面,很快堆积近有半尺之深。晏欺一步跨出去,被那无止尽的寒风吹得浑身一冷,随即闷下头,开始低低咳嗽。
    ——这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近大半个月。期间晏欺没怎么出门,只成天待在装有遗骨的那只木箱旁边,有一日没一日地发着呆。
    后来雪渐渐停了,他便将那木箱换成了一口棺材,亲手将薛岚因的残骨碎片抱在怀里,再一点一点地挪放进去。
    甚至最后细心清理的时候,他还将薛岚因平日用的衣裳也轻轻堆了一叠,连带着涯泠剑一起,整齐摆放在残骨旁边,仿佛还能陪他走上一程般,一切都照料得无微不至。
    那过程要说起来,其实还有些惊悚。毕竟一副死人骨骸放得久了,它该是副什么模样,是人都有些难以想象——何况活剑族人天生与常人体质相异,那骨头纵是放得再久,再前去与之触摸的时候,难免还是灼得微烫。
    程避当时就站在旁边,一板一眼瞧着,晏欺也不肯让他出手帮忙。
    待得一切事务处理完毕,晏欺又差人雇了辆马车停后院里,棺材仍旧安安静静地放置在里屋,没舍得让它出来受冻。但程避看这样子,便知道晏欺是铁了心准备走了,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不舍。
    “师叔,现在外边儿乱成这样,您一人回北域去,难道不怕危险么?”
    一日起了个大早,室外难得没再下雪。程避见晏欺又在忙着收拾包裹,便忍不住上前问道。
    “嗯。”晏欺面色平淡,“不等了。”
    程避偏头看着晏欺,只觉他这样瘦的身板儿,一个人拖着一口棺材,要横穿南北两大地域,那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程避抿了抿唇,总想说点什么,试图能将人劝住。
    偏在此时,不远处的院门“嘎吱”一声轻响,二人俱是侧目回身,原以为来人会是易上闲,不想一片白雪皑皑中,却是定身站着另两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第181章 旧伤疤
    一人身着藏蓝色的厚纱长袍, 裙尾及地拖曳, 布面已沾满星星点点的雪粒。
    一人狐裘加身,长发束起,遍身雪白, 一张圆润的小脸却是冻得通红。
    晏欺适才回头望见她二人之时, 似乎明显愣了一阵,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穿蓝袍的,是云遮欢的贴身婢女云盼, 而那穿狐裘作俏皮打扮的,则是稍年轻些的婢女云翘。
    两人此番来得突然又匆忙,没有任何预兆, 所以程避第一眼见着两位漂亮姑娘的时候,还难免不自然地红了些脸。
    而晏欺则缓缓将目光收了回去,转凝向院门前近乎消融的几块灰白雪堆。
    其实云翘第一眼瞅见晏欺那会儿,内心也是带有几分惊讶的。早前刚在北域与晏欺初遇的时候, 那人姿容姣好清秀, 就宛若上乘美玉一般摄人心魄,直叫人见了一眼便难以忘却。
    谁料不过半年时间匆匆过去, 昔日天仙下凡的美人儿公子,已然憔悴得几乎不见人形,仿佛多走两步路,便能随时咽气似的,是当真孱弱消瘦得触目惊心。
    这样的感觉, 一直持续到四人进屋坐下。云翘在偷眼瞧着晏欺的时候,仍忍不住替他惋惜又心疼。
    程避起身,给屋内一人斟了一杯茶,待得再次拉开椅子弯腰坐下,身旁的晏欺还在眼神泛空,直盯着窗外发呆。
    “咳……师叔。”程避小声道,“她们是来找您的,您……不说点什么吗?”
    晏欺目光微动,方才回神,坐对面的云盼已双手抱拳,率先向晏程二人道:“晏先生,程公子,此番我与云翘南下中原,乃是云老族长,以及小族长同时授意。”
    “族长他老人家知道,先生您近来身体不好,也特别嘱托我二人,不可予以过多叨扰。”
    “但……此次事出有因,我二人快马加鞭赶来一趟,确是有一要事相求于您。”
    ——一口气绕这么大个弯,无非又是为着些无关紧要的幺蛾子。
    晏欺并不待见这两个白乌族人,干脆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道:“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无需多言。”
    云盼偏头与云翘对视一眼,后者无可奈何地眨了眨眼睛,似乎都有些犹豫为难的样子。
    片刻过后,到底还是云翘胆儿大,一面悄悄觑着晏欺脸色,一面硬着头皮与他说道:“其实是这样的,云小族长说……她说……想见您一面,所以希望您……”
    话未说完,晏欺还没发表任何看法,程避这沉不住气的,却差点跳了起来:“这哪儿能行啊,师叔的身体……大老远往北域去,根本受不住的!”
    “这我们也明白……可、可是,云小族长她那副模样,实在没法……”
    说到一半,忽觉有些说不下去了。云翘颇为苦恼地道:“总之,族长有很多话……需要与您当面交谈,如果方便的话……”
    “不方便。”
    晏欺冷冷将她打断:“要说什么,托人带话即可,何必让我亲自过去?”
    云翘扁嘴道:“但是小族长……”
    “云遮欢是快死了么?”晏欺凉声道,“就算要交代遗言,又有什么话是必须方面说的!”
    “不不不……”云翘惶恐摆手道,“待小族长伤好以后,还得接替老族长的位置,又怎会说死就死呢……”
    这姑娘也是实诚,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偏就怎么都对不上点。
    云盼在旁见了,只好将她往边上一拦,转而自己开口向晏欺道:“小族长早料到先生不愿前往北域,所以有些话……还是我来说予您听,至于事后动身与否,全由您自己来评断。”
    言罢,侧目看了程避和云翘一眼,两人顿时明白过来,慌忙起身,一前一后走向屋外,并顺手将房门轻掩。
    屋内光线昏暗,便只剩下云盼与晏欺相对而坐。
    云盼不再拐弯抹角,只是平静对晏欺道:“小族长说过……您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失去徒弟。”
    晏欺目光一冷:“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揭人旧疤的?”
    “不……我知道您不爱听这些,但有的话放到现在,我也不得不说。”
    云盼沉下声音,倏而注视着晏欺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小族长那日从聆台山上下来,受了很重的伤……即便如此,大多事情,在她脑中也有些许零碎的记忆。”
    “早前闻翩鸿活着的时候,曾引导薛公子身上的血液,与小族长身上的劫龙印产直接进行接触……”
    “但当时活血浸入劫龙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生任何应有的反应。”
    不等云盼继续阐述,晏欺已淡淡替她说道:“甚至之后活血腐蚀人体,险些将劫龙印一并燃毁。”
    “是……没错。”云盼道,“如今劫龙印已从遮欢身上彻底剥离,却无人知道从枕具体的去向,所以小族长她……”
    “所以云遮欢在怀疑,我徒弟并不是真正的活剑族人。”
    晏欺再次出声,不容置喙地将她打断。
    这一回,云翘显然更添有几分诧异,然在惊讶疑惑之余,仍是听得晏欺字字清晰地道:“没什么好胡乱猜测的,我徒弟的确是活剑族人,这一点断然不会有假。”
    云翘道:“那当天在聆台山,为什么劫龙印与活血之间……没有任何相互呼应的迹象?难道族中流传百年的破印方法,还会出现错漏么?”
    “破印的方法有没有错,我不知道。”晏欺冷漠道,“事到如今,你们若还想借着薛岚因来往深探究劫龙印……这样愚蠢的想法,趁早收一收。”
    “不是,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晏欺顾自说道:“薛岚因无法与劫龙印产生呼应,是因为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子蛊存在。”
    此话一出,云盼瞬时有些愣住,随即像是遭得雷劈一般,简直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晏欺重复道:“薛岚因身上没有子蛊。”
    “不可能的!”云盼险些失声道,“但凡是活剑族人,身上怎可能没有子蛊存在!”
    “……那要是曾经死过一次,单纯靠残魂复生的活剑族人呢?”
    晏欺看也不看她,仅是平缓麻木地开口解释道:“遣魂咒名义上可致使死者重生于世,但实际不过是借灵魂支撑再造而出的肉体框架。”
    “相对于最曾经的薛岚因而言,遣魂咒的效用,只是为他留下的残魂……捏造出一个与之前神似的躯体罢了,这样的解释……你能听明白吗?”
    云盼呆呆凝视着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薛公子他……”
    “遣魂咒能做到的,只有逆改生死,借魂重生……并不可能将已死之人,恢复成与生前一般无二的模样。”
    晏欺极其平静,脸色却愈发阴冷苍白。
    “所以,就算薛岚因仍具有活剑族人的基本特征,他体内的血液,也是由遣魂咒倾力凝结而成的,与你们族人心心念的子母蛊毫无关联。”
    云盼神情微变:“那也就是说,不论如何,薛公子都没有办法解开劫龙印了?”
    “是。”
    晏欺定定凝视她双目,语气不容置喙地道:“薛岚因复生十七年后,你们所有人……闻翩鸿也好,从枕也好,针对他与劫龙印做出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在处心积虑地闹一场笑话。”
    云盼抬眼与他对视。仿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彻底平复此时翻涌如潮的心情。
    就好像知道了某些隐藏极深,实际荒唐可笑的秘密,却又在同时,没由来地觉得心酸。
    早前一场血雨腥风的夺印之争,不知赔了有多少条蠢蠢欲动的人命进去。而今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人们看待劫龙印流露而出的贪婪目光,还是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
    甚至当年在纷争之中侥幸存活的两个活剑族人,也曾一度是众人眼中觊觎已久的活体武器。
    但现在……偏是一个都没能剩下。
    云盼默然盯视着晏欺冰冷淡漠的侧脸。此人也曾在江湖上风光逍遥过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还能独自支撑多久。
    “那晏先生……还愿抽空去一趟北域吗?至少您救过小族长一条性命,老族长也非常想……亲口向您致谢。”
    云盼悄然退后数步,低着头,将身子无声挪向门边:“不过瞧着您的身体,恐怕也受不住一趟远行颠簸了……”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还有什么需要当面说的么?”晏欺目光沉冷,眼底以带有几分逐客之意,“还是等易上闲回来,你们再请他过去?”
    一听到易上闲的名字,云盼就顿时不敢吭声了。她对着晏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末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而听得门扉一颤,程避在外用力将门缝推至大开,猛地向晏欺喊叫道:“师叔,师叔不好了——”
    晏欺面色一白,当即跟上去问道:“怎么了?”
    “薛师兄……薛师兄的棺材……”程避哭丧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见了……”
    第182章 师父又骗人!
    不见了……
    晏欺登时只觉“轰”的一声, 有什么情绪彻底自胸前炸得开了。
    当下不管不顾, 将所有人一把推开,跌跌撞撞奔向对面的房间,狠狠推门朝里一看, 瞬间心凉得透彻——
    原本就空落又潮冷的屋子, 别的不堆,就专程用来安置那一口甚是珍贵的棺材。晏欺自从决定要带薛岚因回芳山古城之后,几乎天天都会来棺材边上坐着,时不时还会说上两三句话。
    可现在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院中无人注意到任何异样的动静,棺材这般分量不小的一样物什,竟就在人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
    “我……我本想着天这么冷, 就带云翘姑娘往另一边房间里坐一坐。”程避语不成句,瞧着样子,怕是要哭出来了,“结果点完炭盆出来, 发现这边屋里门半开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棺材说不见就不见了。”
    晏欺脸色煞白,几近是浑身僵冷地站在原地, 良久过去,已连一句话也没法说出口。
    这时云翘和云盼也瑟瑟缩缩地跟了上来,一眼瞅着晏欺的模样,也都干杵在后方没敢吭声。
    “……不见有多久了?”
    晏欺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抬头望了眼门外, 院内堆积的残雪近半尺之深,但眼下地面平整而又光滑,竟是一丝疑迹也无。
    “左右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程避拧眉道,“当真没听到什么响动,院子里一直安静得要命。”
    晏欺微挪了目光,转而仰头望向墙面漏光的窗口。不过须臾片刻,他忽然像是明白什么似的,陡一转身,再次迈向屋外,一手推开院门,将那停在草棚里的黑马给牵了出来,一个翻身骑坐上去,不由分说,扬起鞭子,道:“驾!”
    程避适才从里屋赶了出来,一见晏欺这架势,吓得魂儿都飞了:“师叔!师叔要上哪儿去啊?!!”
    晏欺一勒缰绳,单薄的脊背在寒风里愈发显得瘦削:“找棺材。”
    “别啊师叔,您……您再等等,再等等!”程避仰着脖子,焦急呐喊道,“一会儿师父回来了,让他和您一起去找,路上也好有照应!”
    可任他在后怎般劝解,晏欺面色冷硬,压根听不进去人话,后时干脆直接将人无视,再一挥鞭,又狠又准抽在马屁/股上,但听那黑马仰头发出一阵长嘶,直将院里两位姑娘吓得连连惊叫。
    程避也是骇得不轻,眼看着面前四只有力的马蹄在雪地里踢踏不断,不多时便载着晏欺跑得远了,模模糊糊没了半点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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