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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盼和云翘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半晌过后,又听得程避大喊一声,哭丧着脸一把扶上了院门的围栏,直红着眼睛道:“这下完了……全都完了,师叔也要出事了……”
    “——这可怎么办啊!”
    同一时间,正值傍晚,残阳如血,夜色将近。
    晏欺死命拽着手里的缰绳,几乎是毫不停歇地驾马疾行了一路。可眼下一口气没稳住停了下来,再回头看这铺天盖地的树影与积雪,忽然又有些不可抑制的迷茫与不解。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人必然是往窗户边上走的。即便偷棺材那混账有意没发出任何声响,但棺材木边在窗台雪渍上留下的两行轨迹,是决计不可能作假的。
    房间笼统就两大出口,一门一窗——他要从房门出逃,途中还会惊动院外一圈极窄的围栏,其风险自是不言而喻。
    而他若是跳窗离开,确是可以做到卡人视角,顺势隐匿行踪不让人察觉。只不过窗后连通的一条路口极其有限,要想带着一口巨大的棺材猛奔出去,恐怕还是有些困难。
    所以晏欺当时想到这一点,便毫不犹豫地上马追了出去。但这顺路一连奔出十来里远的距离,再稍稍往前直行,到了大路,不是往镇上,也就得往城里了,届时能通行的方向杂七杂八,根本就没法猜得准稳。
    晏欺断断续续舒出一口气,只觉胸口闷得着实难受,想必是断骨的地方未能愈合,便又在隐隐发出锐痛。
    可这节骨眼上,哪里疼都比不得薛岚因的棺材重要。他伸手扶着马背,匆匆下到雪地里,双足浸得冰冷刺痛,也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失去了。
    如果说在十七年前,他年轻气盛,还有无尽的修为来练就一身遣魂咒,以此挽留薛岚因过早离去的生命——那么到现在,他晏欺一无所有,身体差得一塌糊涂,后时即便拼上性命,也没法将惨死在眼前的徒弟再次夺回。
    晏欺别无所求,他的心早就枯死一片,再不剩下半分生还的期望。
    他想至少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带着徒弟的遗骨,两人一起在最开始的敛水竹林里,安心合葬在一处,永不分离——这也算是遂了他们一条共同的心愿。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竟是连棺材也一起没了。
    晏欺终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当中,尝到了比绝望还要更可怕的滋味。
    他本就没有通天的能力,离开修为的支撑,就是一介脆弱无能的普通人。
    施不出法术,用不出瞬移,便只能探手扶在树边,一步一步,试图在雪地里寻得任何可疑的踪迹。
    然而没有。
    晏欺将周围一带能找的方向,基本都来来回回看了个遍。
    别说拖动棺木必会留下来的轨迹——就算是马蹄,或是一类断断续续的车轨也不曾见到。
    晏欺这回才是真的颓了。他侧目远望着路面尚未融化的冰雪,突然觉得再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
    前行也好,后退也罢,身边到底不会再有人,陪他一起,伴他到老到死。
    晏欺闭了闭眼睛,背靠身后参差不齐的树影。他累得走不动路,便想蹲下来,或者干脆躺在地上,任那一夜风雪将他彻底掩埋。
    而就在他几乎要陷入昏睡的那个时候——耳畔积雪相互碾磨的声音沙沙作响,有人在他面前,缓缓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的五指在他颌下无声展开,那灼热的温度徐徐燃至喉管,仿佛要将他从这彻骨严寒的冰天雪地里,彻底推向无穷无尽的烈火深渊。
    晏欺微微睁开眼,便正好撞上一道鹰隼般尖利锋锐的视线。
    那人正对着他,悠悠抬起臂膀,竭力将五指伸至最开。从另一角度无意看来,倒真像是大发慈悲,想要向树旁这迷茫而又乏力的可怜人,施以温暖的援手。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晏欺目光骤然冰冷,在那指节即将触向脖颈的眨眼一刹那间,飞身后退,继而将腰间悬挂的木剑一把抽开,展臂一挥,正抵来人蠢蠢欲动的咽喉。
    那人许是并未想到,一个虚弱至斯的病人,竟还能凶狠到这般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时之间,只觉有趣又是好笑,便当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于是漫天寂静当中,便只听他一人笑声洪亮,肆无忌惮在落幕的黄昏里不断回响。
    待得片晌过后,他终于笑得累了,抬起眼睛,望着寒风冬雪中,仍在竭力支撑的那人。
    手里只剩下一柄易折的普通木剑,和一身单薄到风吹就跑的衣裳。
    ……可怜。
    太可怜了。
    “我原是猜想,晏先生那样聪明一个人,怎可能在明知前方危险的情况下,还要执意一人独行。”他笑着说道,“……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太高看你了。”
    周围暮色四合,树影婆娑,冰冷的积雪映照在从枕棱角尖锐的侧脸,便似是无形点亮了一柄狞恶凶悍的锋刀。
    “晏欺,这么明显的陷阱都看不出来……你怕是近来多病,脑子也一起烧坏了罢?”
    晏欺并未予他过多回答,只定身站立于树干后方,单手握剑,声线凉薄地道:“……薛小矛呢?”
    “我找你出来,可不是为了送你师徒二人团聚的。”
    从枕扬起一手,在腰间轻轻一拍,一枚随身匕首便应声飞了出来,正巧落进他掌中。
    “当日在聆台山,你还藏了些话,一直没说出口。”从枕道,“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把你想说的、该说的……一次说完。”
    晏欺恍若未闻,只木然注视着他道:“我徒弟在哪里?”
    从枕笑了。不知为何,眼前的男人,一副接近鱼死网破的颓败模样,总能让他打心底里感到心酸又滑稽。
    就像是路边一无所有的乞讨者,他原是至少能喝到一碗饱腹用的清水——然而到现在,他却是连碗都没有了。
    “晏欺,别装傻了。”从枕无不嘲讽地道,“你心里明明什么都清楚。”
    晏欺不说话,自始至终都在沉寂之中一语不发。
    “劫龙印在我手里,你徒弟的残骨也在我手里。”从枕双手交绕,漫不经心把玩着掌中那枚匕首,正将刃口,隔空对准晏欺的心脉,无声做出一个“划开”的动作。
    随后他又笑了,满是鄙夷不屑地道:“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大不了最后解开劫龙印,你我二人将成果平分?届时你再寻着真迹,去找个和薛岚因差不太多的活剑族人……”
    “反正都是男人,你最后跟谁过一辈子,又能有多大分别……?”
    话音刚落,猝然一阵剑风拂脸而过。
    从枕立马将头偏向一边,却不想,这一剑刺得甚是凶猛,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横劈而上,险些将他半张侧脸割至大开。
    然而木剑毕竟是木剑,即便施用的力道大到出奇,那挥击出去的伤害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罢了。
    从枕翩然后撤数步,堪堪躲过木剑如风一般斜飞前来的迅猛袭击。而晏欺偏是毫不相让,侧身擦过漫天树影,以手中剑锋径直抵向从枕漾满笑意的面庞。
    从枕心情极佳,自然也不急着与他还手:“……都到这般地步了,你为何还能如此倔强?”
    晏欺不答,回他以一抹冷笑。随后木剑再次高举而起,眼看便要劈上男人尚无防备的面门。
    从枕到底是精明狡诈,选在此时,猝不及防,一掌破空朝外猛拍出去——不偏不倚,正将晏欺手中木剑齐腰折断,脆响声声,终抵不过这活剑族人如狼似虎的猛烈侵袭。
    从枕面色泰然,手中一刃匕首却是寒芒四射,迫不及待想要吞噬活人身上滚滚流淌的鲜血。
    “最后一次机会,晏欺。”他声音僵冷,语气已然带有几分逼迫的味道,“我不想在这里与你浪费时间。”
    说罢,单手朝前一捞,不待晏欺做出任何反应,已狠狠拧上男人苍白细瘦的脖颈。
    “告诉我,你那天到底瞒了我什么……?”
    再一次发出质问,却迟迟得不到任何回答。晏欺面色枯冷,眼底更是空洞一片,早不剩下一星半点活人应有的气息。
    ——他就是存心求死。
    从枕看出来了,一个人但凡有点想活命的心思,便不该是这样一副生死不惧的平淡表情。
    他只想要回徒弟的遗骨,之后的日子再怎般颠来倒去,总要与心爱之人一并入土为安。
    从枕当然不会让晏欺如愿以偿。
    他将置于晏欺颈后的力量缓缓松开,刻意下挪,转而攥上他不染纤尘的衣襟:“罢了,你不说……你不肯说,也无所谓。”
    “反正那口棺材在我手里,之后再想拿它去做什么,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晏欺目光微颤,倏而正视从枕黝黑无底的瞳孔。
    半晌,他却忽然变了神色,抬眼望向从枕身后不远的地方,略有些惊讶地道:“……易上闲?”
    此话一出,从枕顿时如临大敌,方一回头瞥向晏欺定定凝视的方向,却见那周遭一片雪色斑驳,又哪儿来半点易上闲的影子?
    而也就是在他松手回头的一刹那间,晏欺陡一扬手发力,正是一记手刀斩向男人扭曲的颈口。
    从枕霎时转身,待反应过来时,却是为时已晚。晏欺掌中蓄有近十分的力气,几乎是毫无保留拍上从枕被迫转弯的脖颈,片晌之余,只听啪的一声嗡嗡耳鸣,适才表情狰狞,仿佛高傲到不可一世的恶劣男人,竟是被晏欺一巴掌扇得面部朝下,险些一头栽进脚下的厚雪地里。
    饶是从枕再如何淡定,此刻被这突然一击骇得满面通红,亦耐不住怒火中烧地道:“……你还有力气诓我?”
    晏欺眸光泛冷,应声朝后退有数步之遥,待勉力将身形自后匆匆站稳,方淡淡出声嘲道:“怎么,只准你一人招摇撞骗,旁人做出任何回击……都是不应当的么?”
    第183章 性感徒弟,在线诈尸
    “好……真是甚好!”
    从枕接连向后退有数步之余, 忽而抚掌大声喟叹道:“我当你这样子是不管不顾, 一心想要找死罢了……怎在临死之前,连你徒弟的尸骨也不想要回去了么!”
    晏欺冷道:“既是生前无法团聚,死后要他一捧遗骨, 又要做何用处?”
    从枕鹰目一眯, 刻意压低声线道:“……这可是你说的。”
    晏欺不答,只漠然抬眼看他。
    漫天盖地的冰雪,彼时染满落幕斑驳的红霞。从枕扬起一腿,猝然在地面掀开一道漆黑的裂缝, 而此时此刻,在这积雪与泥土之间沉浮已久的冰冷棺木,适才随着从枕突然而然的暴戾动作, 隐隐露/出一小片极其熟悉的边角。
    薛岚因的棺材……竟就藏在这一块雪地之下!
    晏欺目光微动,然还未及做出任何相应的防备措施,那口乌黑沉庞的方形棺木,已由从枕猛然发力, 似巨石一般生生自地面横亘竖起, 因着受力外旋,不由分说朝着晏欺所在的方向狠狠砸来。
    一时之间, 棺中放置的衣料铁器一类物件,均在这毫无征兆的动荡之下大磕大碰,不必多想,便知晏欺早前细心整理的爱人遗骨,已在此时纷纷错位颠倒, 再无半分原本应有的模样。
    晏欺再怎的心死,也未料这姓从的怒极之下,竟会将藏匿好的棺材用作攻击方式,继而直截了当袭人头顶——
    他心中隐有猜测,从枕一人带着一大口棺材,想必也不可能逃得太远。然而弯弯绕绕转了一大圈,倒是这厮用的一副好手段,暂且找不来去处,便干脆将棺材埋雪地里,反正这天大地大,路宽无垠,总归不会有人前来掘地探寻。
    故而如此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晏欺一眼见那棺木摇摇欲坠,心头亦耐不住钝痛不已,下意识里抬起双臂,只想竭力出手将它扶稳。
    奈何他一己孱弱之躯,根本不可能接下这般沉厚重物,待得触手发觉不妙之时,偏只听耳畔轰然一声闷响,整个人已随那落地巨物陷入深雪当中,瞬时骇得眼前一片漆黑。
    晏欺胸前骤然一阵剧痛,将欲起身做出挣扎,忽又觉那棺木蓦地一沉,从枕大步前来,抬起一腿正巧碾在棺盖之上,抿唇笑道:“喂,送命也要有点限度!你不是无所谓的么?怎么一眼见着他的棺材,连路都走不动了?”
    晏欺说不出话,大半的身体嵌进雪地当中,由那沉庞棺木从头到尾死命压住,彼时已渐渐失去知觉。
    从枕见他一副脸色痛得煞白,当真是兴奋愉悦到不能自抑。
    ——他见过走路无端被砸的,还当真没见过像晏欺这样,原地站着任人砸的蠢货。
    这一年半载匆匆过去了,当初在那逐啸庄一袭白衣清冷脱尘的谪仙人物,手持一柄雪光长剑大杀四方,平日里纵是鬼神见了,也要默默朝旁敬让三分。
    然而此时此刻,这人就在他从枕脚下无力躺倒着,苍白的面庞尽数与冰雪融为一体,任人如何去恣意践踏,他的表情都只剩下麻木和无动于衷。
    “说话啊,晏欺!!”
    脚下的力道无形加重几分,从枕面露狰狞,几近是无法自控地向他嘶吼道:“你到底还瞒着什么,没有告诉我的……你说啊!!”
    “……给我说!!”
    晏欺倏而一声闷咳,喉间泛起一股异样的腥甜。
    殊不知,真正让他倍感疼痛的,并不是从枕脚下频繁施加的压力,而是来源于棺材本身,那种堪称绝望的沉重力量,几乎要将他脆弱的脏腑一次碾平扎穿。
    薛岚因的棺材……什么时候,竟是这样沉了?
    晏欺微微皱眉,只觉此时压在身上的不是一口棺木,而是稳稳当当一座泰山。
    然而从枕不依不饶,像是有些魔怔地微低下头,伸手扣在棺盖的边缘,尤是压抑逼迫地道:“说话!”
    晏欺当真被那股堪称暴戾夸张的力道,一度狠狠压至呼吸困难。他断断续续出声,即便到了现下这般时候,仍在对一切真相装作不知:“说……什么?”
    “你觉得应当说什么?”
    从枕倏而探手出去,隔过棺木一把攥上他的衣襟,恣意拉扯道:“薛岚因还活着的时候,曾下狠手在聆台山放过一次活血,而那时云遮欢身上的劫龙印也正好没有离体……你告诉我,为什么闻翩鸿同时拥有两大物件,最终却没能破解劫龙印,反是在众目睽睽下魂散身亡?”
    晏欺把头一偏,犹是隐忍不发:“明明……你也在场。”
    “不……当时我还在地底血池,浑身遭受重创,没能恢复完全。”
    只因当日聆台山一场惨绝人寰的激烈血战,从枕本身并未参与进去多少。他不过是在薛岚因重伤羸弱那一刻,予他足以致命的最后一击。
    ——仅此而已。
    “直到沈妙舟当场暴死,闻翩鸿魂飞魄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从枕表情扭曲,极力拧上晏欺衣襟的五根手指,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白:“但……你都知道,晏欺,你什么都知道!!事到如今……人都死干净了,你还有什么好装傻充愣的?”
    晏欺眉目一松,仿佛不甚在意地道:“我装的什么傻?又充的什么愣?”
    “你……”
    “真正傻的那个人……”
    晏欺精疲力竭,偏是扬起手掌,决然将从枕不断施力的五指狠命挥开:
    “难道不是你吗?”
    话音未落,忽然耳畔传来阵阵沉厚异响。棺木尖锐锋利的一角,正巧压迫在晏欺胸前,无不加重几分咄咄逼人的力道。
    直到这时,浸在雪地里动弹不得的晏欺,仿佛才终于察觉那股四分五裂的疼痛似的,眉心紧锁,开始发出脱离般的微弱挣扎。
    然而也就在从枕抽开腰间匕首,将欲挥向他的短短一刹那间——棺盖剧烈耸动,二人同时抬头,但见那棺木陡然拉开的缝隙之间,正伸出一只沾满血渍的狰狞手掌,堪堪将从枕紧握匕首的臂膀拦挡在半空当中,其力道生猛浑厚,几乎要将人连肩带臂一并拆开折断。
    晏欺瞳孔猛地一阵紧缩,心脏亦随之生生漏下一拍。然还未及他做出更多的反应,身前一口沉寂已久的棺木骤然大开,一抹黑影瞬时自内飞身而起,恰是赶在从枕向后躲闪的前一瞬间,单手横出,径直朝前,毫不犹豫贯穿了男人起伏不断的胸膛。
    那一刻,可能连从枕自己也不禁怔住,便更莫要提在那棺材下方痛苦万分的晏欺。
    晏欺早已骇得神识涣散,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自那口棺木当中……他曾亲手整理封闭的棺木当中,正徐徐现出一人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瘦削却不失高挑的身形,以及一袭薄衫之下,布满裂痕与伤疤的身体。
    他缓缓伸出一条臂膀,有些艰难地撑在棺木内围,似想借力从这漆黑幽深的不祥之地中挣脱而出。
    但他并没有成功,因为他还有另一条臂膀,彼时正蓄满力气,一动不动撕裂着从枕鲜血浸红的左心口处,势必要将他吞噬殆尽,一丝不漏。
    于是他扬起下颌,以那满是猩红,却又异常明亮的一双眼睛,定定注视着稀薄日光下,从枕那张错愕,难以置信,甚至渐渐转换为恐慌无措的面庞。
    “你……你……没有……”
    从枕颤颤伸出一指,试图对准眼前之人如虎狼一般,凶煞狠戾的面容。
    可惜他没能将手腕抬起,已随胸前裂口的不断崩开而踉跄着,摇晃着,不受控制向后颓然倒去。
    自身尚在沸腾的血肉之躯,被血脉相连的同族中人徒手撕裂——那种剧烈痛楚所传递而来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从枕勉力将双眼睁至最开,那一寸目光当中混淆不定的仓皇失态,终是由一种异常平静的心绪所取而代之。
    “已经说这么多了,从枕……你还没明白那些话中别有的含义吗?”
    薛岚因单手撑在棺盖边缘,倏忽一个纵身翻跃下地,伸开大手,轻轻垫在浑身发颤的晏欺脑后,继而小心翼翼地,将他从雪地下方横抱出来,紧紧纳入怀中,仿若终于寻得那遗失已久的珍宝。
    直到二人相贴一处,男人臂弯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渡向晏欺冰冷僵硬的身体,他才在一片模糊当中勉力回神,正对上薛岚因黝黑灼热的眼睛。
    他怀疑是自己又在做梦。眼前的薛岚因,和梦里所遇见到的,并无任何明显的差别。
    他满身都是伤痕,有些四分五裂的地方未能愈合完全,细细望去,甚至能清晰探得其间森森可怖的白骨。
    所以面前的他,更像是被拆分撕裂无数次后,又被重新拼合起来的一道幻象。
    晏欺呆呆凝望着他,连带眼神都在一并脱力泛空。薛岚因却顾不得那么多,大手一捞,便将人彻底护入怀里,不再予他丝毫逃离的缝隙。
    两人同时抬头,晏欺在看薛岚因,薛岚因却微微侧目,转看向一旁险些跪坐在地的从枕。
    活剑族人的生命力,当真是顽强到了极点。普通人在被全然贯穿心脏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还未死绝。
    而从枕这厮也是厉害的打紧,他仿佛还剩下无数口气,为着他心中念想的劫龙印,为着他至今也未能开解的那些心结。
    “你真的知道……要怎样才能解开劫龙印吗?”
    薛岚因一字一顿,为让他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刻意压低嗓音,极尽缓慢地说道:“我记得你曾亲口说过,子母蛊之间,必定需要两者相互呼应。”
    从枕胸前背后,尽是数不清的殷红血渍。那些活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不多时便将外表一层厚袍生生灼烧为片片粉尘。
    “我的确说过。”他毫不否认,甚至为此倍感骄傲与自豪,“一个传承祖上所有血脉的活剑族人,永远会与子蛊的存在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是,没错,你是货真价实的活剑族人。”薛岚因道,“你身上有子蛊,有活血……但凡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你每一样都不缺。”
    从枕眸色一动,好似不懂他想表达些什么。
    可薛岚因也是厌极他这副模样,因而抬臂一收,那沾满鲜血的手掌自他心口狠戾抽出,活血惊人灼烫的高温洋洋洒洒,瞬时溅得遍地冰雪一并消融。
    “可我和你不一样。”薛岚因沉声道,“早在十七年前,死在洗心谷底那一刻起,在我身上就已经没有子蛊存在了。”
    从枕双眼赫然睁大,但是很快,又刻意将目光收了回去。
    “怎么可能。”他无谓笑道,“你……”
    “遣魂咒借人残魂复生再造出来的血肉,不可能与活剑族人最初的身体保持一致。”
    薛岚因面无表情,木然出声将他打断:“我骨血当中寄生百年的子蛊,早在被厉鬼刀彻底撕碎的那个时候,就跟着一并销毁了。”
    ——这一回,从枕是当真有些愣住。
    他犹自僵滞地站定在原地,胸前半掌宽的猩红裂口,彼时正随活血的沸腾而不断扩展延伸,仿佛是要一路侵入到骨髓深处。
    “你要通过献祭同族人的方法,来破解劫龙印的最终谜底。”薛岚因顾自上前,一动不动望着从枕道,“那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如今所现有的,仅此唯一的活剑族人——是你。
    “只有你……而不是我。从枕,你明白吗?听得明白吗?”
    “不……不是……”
    从枕大力摇了摇头,因着薛岚因的不断逼近而站直腰身,而后一步一步接连后退,直到抵向雪中冰冷干裂的树根,他终于将脑袋抬了起来,正视薛岚因的眼睛,以确保这并不是一场荒诞无稽的噩梦。
    “你说你要杀了我。”薛岚因再次伸手,蛮力拧住从枕挣扎不断的下颌,“你要杀了所有人,来为你一心想要得到,却没能得到的东西殉葬。”
    “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杀了你自己?”
    “杀了你自己,劫龙印说不定就能解开了!”
    “你怎么不去试试?——去试啊!”
    话刚说完,掌中脆弱的人骨已在隐约发出清脆的鸣响。
    剧痛驱使下的男人面孔一片扭曲,连带胸前一片血流不止的狰狞伤口,都在将他狠命推往无边绝望的深渊。
    这对一度争斗到死的活剑族人,对彼此之间的弱势与缺点无一不是了如指掌。
    从枕曾利用活血本身的凶悍与暴动,将薛岚因毫不留情地撕裂斩杀。
    而这一次的薛岚因,却在睁开双眼的第一时间里,直截了当穿透了从枕的心脏。
    如此致命一击,对于任何一个依靠心跳来维系支撑一切的活体生命来讲,都是毁灭其生存本源的最佳利器。
    那时的从枕,约莫是运用了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撑开手掌,像是抓紧黑暗中一棵无形的救命稻草般,狠戾握住了薛岚因的手腕。
    沸腾的活血点燃彼此的皮肤,顷刻灼开一片焦枯狞恶的印迹。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从枕终于站了起来,用那不断喷涌着鲜血的嘴唇,一张一合,迎面对向薛岚因,继又满是轻蔑鄙夷地道:“你一个……早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记忆全无,对待以往族中发生的种种事迹……均不存在任何印象。”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不是?”
    薛岚因没有说话,空出一手将晏欺稳稳揽在臂弯,顺势带着他稍事向后,刻意与从枕隔开一段距离。
    “曾经一度昌盛强大活剑部族……一朝覆灭成灰,所有族人分散逃离,惨遭中土内外各大势力残害致死……薛岚因,我们原本……原本也是有过故乡的!”
    从枕目露悲哀,不知是伤口裂痛,亦或是本身不可避免的痛苦与压抑——他嗓音低哑,喉咙里流淌着无限灼热的滚滚活血,却仍是坚持抓握着薛岚因的手腕,字字沉重地道:
    “流传至今的子母蛊,从来不是江湖上人皆觊觎的凶猛利器……那本应该是活剑部族重获新生的凝聚之物!!”
    “可是薛岚因,你把什么都忘了,薛岚因……薛尔矜!你把什么都忘了!!”
    “区区一介遣魂禁术,竟是让你疯魔至此,连这灭族仇恨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我没忘!”
    猝然一声厉喝在耳畔炸响。晏欺蓦地抬头,便见薛岚因双目赤红,连带声音都在不可遏制地发出颤抖:“那些不该遗忘的事情,我从未试图将它抛诸脑后!”
    从枕目眦尽裂,仿若不顾一切地挥出一掌,将欲拍向薛岚因的一瞬之间,被他迅捷躲过,转而抱紧晏欺翻身一旋,堪堪在那不远处的棺木上方落定站稳。
    薛岚因从始至终,都与从枕相隔有一段不言而喻的疏冷距离。
    好似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数尺间距之差,而是一道彼此双方都无法跨越的深深鸿沟。
    “从枕,活剑族早就不存在了。”薛岚因伸手紧揽着晏欺,眼神却是从枕读不懂的冰冷与陌生,“我不是无家可归,也并没有绝望到……需要通过同族厮杀,去改变当初灭族的落魄命运。”
    “我有我师父。”他缓下声音,注视着怀里尚还茫然无措的男人,忽然觉得满足,觉得慰藉,觉得温暖到不可思议。
    于是他加重了声音,再一次对从枕说道:“我有我师父,这……就够了。”
    薛岚因还是记得的——当初在北域白乌族,他们一众人提着纸灯下到地道里的时候,从枕满怀期待地对他说,也许根据劫龙印所指示的活剑真迹,就能寻得活剑族人最初拥有的故乡。
    在那里,人人相邻而居,远离一切纷争烦扰,不再为任何厮杀感到仓皇痛苦。
    ——但一切的一切,又怎可能是这样完美而无缺憾的呢?
    活剑一族的存在,对中土内外任何一大势力而言,都无疑是一项不可忽视的巨大威胁。
    人数分散而稀少,才是最终导致灭族的根本原因。
    可当薛岚因再次望向从枕灼热滚烫的双目之时,适才忽然明白——原来这样一个人,从头至尾,都一人在经营着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在精打细算,在费尽周折,只为借那小小一枚微不足道的劫龙印,去唤醒整个部族故去的亡魂。
    “你觉得有一个师父……那就够了……”
    从枕笑了,不知是因着发自肺腑的嘲讽,还是因着那份少到可怜的心酸:“但我要的是家……要的是原该属于我的那些家人!你根本没有找回这些,那与一无所有又有何分别?”
    他用力将嘴唇张开,连着声音都不可避免沾上一丝血腥的味道。而就当他开口发声,试图谴责薛岚因的冷漠与无知之时,对面那隔有数尺之远的同族中人,却没由来地抢先说道:
    “……你有家,从枕。你本来……也该是有家人的。”
    从枕赫然抬眼,其间寒芒丝毫未减。
    薛岚因凝视着他,缓声说道:“云遮欢……她一直将你当作家人看待。包括云老族长……甚至白乌族中所有人,他们对待你的感情,从未因你来历特殊……有过半分变化。”
    那一瞬间,从枕向来从容不迫的面容,终是在一段看似无谓的话语当中,彻底粉碎皲裂,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随后,他单手撑在地面,用那几近嘶哑无力的嗓音,一字字对薛岚因道:“我、不、需、要!”
    话已说完,那浑身潮腻,沾满活血,以至于陷入灼烧腐蚀而无法脱身的狼狈男人,一跃而起,用那堪称暴戾恣睢的万均之拳,无所顾忌地砸向薛岚因淡漠如初的面庞——
    那时候,毫无疑问,他是恨的。什么都恨。
    恨这上天不公,肆意夺走活剑族人生存于世的权利。
    恨他同族之人冷漠薄情,将那过往残存的辛酸耻辱,尽数忘得一丝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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