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琮!”
    格胡娜的嗓音忽然传来。
    刘琮回头,见到一身男装的格胡娜登上了楼。自从跟着刘琮回召城后,她就很少再穿男装了,大多时候 规规矩矩地穿着皇后规制的汉女衣衫。刘琮如今忽见到她穿的一身利落直缀长袍,竟有了恍惚之感。
    “皇后快些走吧。”刘琮淡淡一笑,道。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袖鼓动。满城尽是大火,熊熊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你跟我一道儿走,”格胡娜将头发束了起来,道,“我看城南那火势还不大,我骑马带着你冲出去便是。只不过你的帝王梦要落空了,出了这召城便是一介白身小民,什么都没有。”
    刘琮闻言,轻笑出了声。许久后,他道:“皇后想的太少。出了这召城,还有萧骏驰与姜恒。我窃姜家国,又夺萧家妻,他们二人可会轻易放过我?皇后快些走吧,莫要被我拖累了。”
    他说罢,又扭头去望那满城火海。眼帘一垂,口中便喃喃念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时也命也。”
    格胡娜可不管那么多,竟上去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少叽叽歪歪的!跟我走。”趁着刘琮被她那一巴掌扇得丢了魂,她拽着刘琮,一路磕磕绊绊地下了楼,她带着刘琮上了马,让刘琮坐在她后头。
    “这……”刘琮抹了抹面颊,惊诧道,“你要我与你共乘一骑?”
    “凭借你的骑马功夫,我怕你是冲不出去的。”格胡娜上了马,拍拍自己身后的位置。
    “皇后,这怕是不大妥当。”刘琮说。
    “又在叽叽歪歪!”格胡娜扬起手,作势要扇他巴掌。
    刘琮无奈,只得上了马,伸手搂住格胡娜的腰。他虽与格胡娜成亲甚久,却从未与她亲密相处过。这样搂着她的腰,还是第一次,不禁心底有些动容。
    不等他仔细想明白这份动容是从何而起,格胡娜便一扯缰绳,策马狂奔起来。她的骑术在太延就是以“横冲直撞”见称,向来可怕。无论是带着火星的物什还是低矮的路栅,在她面前都像是不存在似的,轻轻松松便跃了过去。
    一转眼,骏马便冲出了一片混乱的召城行宫,奔入火海之中,朝着一侧的城门疾驰而去。四周皆是烈焰,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噼啪的火星声,伴着房屋倒塌的轰裂巨响,回荡在夜色之中。
    刘琮望着这片火海,心底一片空白。
    他所谋所求,到底是何物?
    是那九重宝殿之上,龙椅皇袍;亦或是悠漫乡下,一人一鹤,逐秋而归?
    时也,命也,无可违也。
    城门近了,格胡娜竟真的带着刘琮一气冲出了火海。两人都形容狼狈,面沾焦黑,可到底是已出了城。只是这城门外,仍旧布设着重重阻碍,能否逃出生天,还是个未知数。
    果不其然,未有多久,便有嘉宁王手下的兵卫发现了他俩。
    “是叛贼刘琮!”
    “捉拿刘琮!”
    伴着一阵喧闹,便有一整支轻骑快兵追了上来,扬手便是数箭,嗖嗖射向二人。只是格胡娜的马跑的太快,箭矢未碰着他二人,便力竭而落地。
    “先杀骑手!”夫长看出关键所在,一扬手,便让军中骑射好手追了上去,“刘琮必须留活口,留着去王爷面前领赏!其他违抗者,格杀勿论!”
    夜风飒飒,数个齐国军士策马追了上来,弯弓搭箭,将箭锋对准了格胡娜。格胡娜一手扯着缰绳,侧眼一瞧,便咬了咬牙继续策马而奔。
    她打定主意了,便是被射中了肩膀,也要带着刘琮逃出去!
    她是必然要回穆尔沁去的!
    夜色溶溶,箭矢破空之声倏然响起。寒入脊背的撕裂之声后,便是锐器入肉的轻响。兴许是格胡娜太专注于纵马而奔,竟不觉得有多少疼痛,只是一气驭马奔出了许久,直到将那些追兵统统甩在了身后。
    待奔入了一片原野,她忽而觉得身后一轻;继而,便是“噗通”一声重响。格胡娜勒了缰绳,回身一瞧,竟是刘琮中了箭,摔落下马去。
    原来她之所以一丁儿都不觉得疼,是因为箭都落在了刘琮的身上。
    “怎么会射到你?”格胡娜下了马,急匆匆地上前查看,“他们几人瞄的都是我!”
    “我怕……若你被伤,便不可专心策马……”刘琮的声音有些微弱。
    流矢恰好射裂了他的发冠,令他披散下了一头乌发。苍白面颊上染着不知何处的血,如朱砂落在了纯白的画纸上,格外触目惊心。
    “我死了也就罢了,这是应当的。可你如果走不了……岂不难受?”刘琮说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
    格胡娜盯着他,忽而觉得心里特别痒痛。这感觉分外难熬,她便狠狠抓了下头,道:“得了吧,少作出这副模样来,你当我没受过伤?不过是伤了肩膀,养养就好了,快走。”
    说罢,她又要去牵马。可是那马匹一路载着两人疾驰,早已力尽,竟然也是一副奄奄一息的将死之态,四脚都弯了下去。
    “你怎么跟刘琮似的!”格胡娜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反身去背起刘琮,拖着他,一步步朝前走去。一边拖,还一边嘀咕道,“你当初还教我什么‘扫春泥’,我看我俩就是那扫把,一路扫这融的差不多的春雪……”
    刘琮垂着头,气力流失得有些快,眼前略略昏黑。可他强撑着一口气,说:“皇后……你别管我了。回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回穆尔沁么?”
    “你就中了三四枚箭,怎么一副快死的模样?”格胡娜闷声道,“真是奇了怪了。”
    “皇后……”
    “叫我娜塔热琴便是。格胡娜是我汉名,娜塔热琴才是本名。”
    “……娜塔热琴。”
    “嗳,在呢。干嘛?”
    “娜塔热琴。”
    “嗳!烦不烦人呐。”
    “娜塔热琴。”
    “啊?”
    “娜塔热琴,我伤得轻,不会死,你大可放心。”
    “知道了!”
    两人一路辗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客栈。格胡娜找来了大夫,给刘琮简单包扎了一番伤口,确信他不会死,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回穆尔沁去?”格胡娜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明艳的脸上露着爽快的笑,“你一辈子待在齐国,见识少的可怜,我就开恩带你去长长见识。”
    刘琮倚在床头,低声笑道:“娜塔热琴不怕我拖累了你么?齐国必不会放过你。只要与我待在一块儿,你便会有性命之忧。”
    “姐姐我几时怕过这些?”格胡娜道,“这天下便没有我办不到的事儿!”
    “……好。”刘琮应了。
    于是,格胡娜便心满意足地去采购了马匹、干粮与清水,只等着挑好日子,便启程返回穆尔沁草原。
    当夜,刘琮睡下了。天还未亮,他便悄然无声地挣了眼,忍着箭伤的痛楚起身,披衣梳发、收整行囊,默默推开了客栈的门。
    他回头望一眼,见格胡娜还趴在桌前呼呼大睡着。她的睡颜也染了分倦意,却依旧显得极是美丽。
    刘琮望着她的侧颜,勾唇一笑。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
    现在,他之所愿,便是不要拖累她,让她安然回到辗转梦寐、阔别多年的故土去。
    他合了门,踏着未亮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城。前路茫茫,别无熟识,他便慢悠悠地乱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一片冬雪未融的山野。
    这是犹如世外宝境一般的地方,一片凄冷的雪覆盖了起伏皑皑的山野。连绵佛寺矗立其上,梵音直入云霄。那寺庙前站着个僧人,斜披袈|裟,似是已候了许久。望见刘琮的身影,那和尚便双手合十,道:“因缘已尽,红尘净扫。无上妙音,候归已久。”
    刘琮痴痴望着那寺门与僧人,忽而笑起来。
    ——这不就是他曾在梦中所见的那寺庙么?连寺门前的僧人都生的一个模样。
    原来前路渺渺,早有天命。
    时也,命也,无可违也。
    作者有话要说:  娜娜可以回家咯。
    第78章 酒后疯
    卫烈虽手有大军, 可从前他与姜恒联手都不是萧骏驰的对手,更何况如今是姜恒与萧骏驰齐齐站在他对面。不过一月余,情势便一边倒。召城城破,刘琮与格胡娜不知所踪;贺奇于逃亡路上被捉,现下被押在了牢里;卫烈自刎而亡, 部将四散逃窜。
    这场叛乱, 草草收场。
    玄甲军横扫威宁四下城镇,令卫烈自刎而亡。待城破后, 被囚于牢狱之中的太子姜晏然重得自由。他在牢里关了大半月, 形容狼狈, 早就没了一国太子的偏偏模样。好在萧骏驰早就命人备下了衣衫客房, 令姜晏然有闲暇重整仪表。
    待姜晏然收整完仪容,便有一个婢女来请他:“太子殿下, 竞陵王请您移步一叙。”
    姜晏然跟着婢女出了门, 上了马车。
    这威宁城刚打了一仗, 里里外外都乱糟糟的, 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破败废墟。不过,因着已是近阳春之时了,那石缝里倒满溢出了嫩绿的枝芽,河边的柳枝也抽了腰身。
    马车出了城,竟是往武扬的方向去了。这“移步”移得稍稍有些远,让姜晏然心底直嘀咕——这竞陵王是在耍什么滑头?
    好不容易,才到了城外一处宅院, 马车停下了。
    姜晏然下车步入,便看到这四四方方的庭院里栽了几棵梨树,满枝都是初绽的雪梨花,白妆素袖、馀香入衣,一地落瓣,便如那未化开的雪似的。暮色渐落,天边染了一抹沉沉乌金之色,染得那满枝梨花都涂了层灿灿金红。
    树下搁了张酸木方桌,玄衣束发的萧骏驰挽着袖口,正在拨弄桌旁的小炉。
    “太子殿下,坐。”萧骏驰笑道,“竞陵原想着,找片地儿,扫雪烹茶,静候太子。只是那威宁没有雪,也没有杨花、梨花,因而便只能劳驾太子殿下,来这武扬城外了。”
    姜晏然一撩衣带,在他对面坐下,道:“竞陵王为了扫雪烹茶以待,倒是费了一番功夫。若非此时是梨花开时,又去哪儿找这满地雪瓣?”
    “便是在地上撒盐,也要给太子殿下折腾出一片雪来。”萧骏驰笑了笑,见茶煮好了,便替两人各自满上,“竞陵助齐国一举除去卫烈与刘琮,如今,太子殿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姜晏然想到威宁一别时,他胸有成竹,说出“来日定会扫雪烹茶以待”这样的话,就知萧骏驰是早有准备而来。
    “竞陵王敢来见我,定然是已得了我父皇的首肯。”姜晏然不动那茶杯,目光低垂,“说罢,竞陵王所求为何事?”
    “竞陵所求之事,仅有一件,便是除掉那祆教主祭费木呼。”萧骏驰说。
    “竞陵王真是说笑了,这祆教与齐少有干系,齐又如何去除掉那主祭?”姜晏然答。
    “如何无关?那祆教自被竞陵从魏国驱逐后,便极想再复国教尊荣,为一国之君捧作作上宾客。”萧骏驰吹了下茶烟,声音散漫,“若太子殿下能假意与祆教修好,将那费木呼引出,此事便大功告成了。”
    姜晏然闻言,笑了一声,道:“竞陵王倒是好算计。那费木呼确实有意与齐修好,还胆大包天地向我父皇求娶过宗室女。只是,父皇不大喜欢这些东西,那信都不曾递到我父皇桌案上,就被我打回去了。”
    “哦?”听闻姜晏然的话,萧骏驰声音里似有玩味之意,“既如此,不妨假意嫁个宗室女儿给费木呼,让他乖乖出来迎娶,再由竞陵来一网打尽,如何?”
    “这……”姜晏然的眸光里有层豫色,“但凡姜氏之女,又有谁愿意嫁给那一介糟老头子?虽是假意降婚,可到底事关名节,谁也丢不起这桩人。若要去民间摘选女子,冠以姜姓,又怕那费木呼不信服……此事怕是不成。”
    萧骏驰不紧不慢,道:“无妨,竞陵倒知道一个不错之选,太子不如听上一听。听闻齐国这卫烈之乱,便是因一位宗室之女而起……”
    他余下的声音,便极轻了,只得这两人听得见。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既无怜悯,也无同情,仿佛只谈及一桩微不足道、渺如蜉蝣之小事。然,他简言单语间,便定下了一位妙龄女子余生幸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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