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乐坐在苏九久的床上,抽了好几根烟,苏九久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她是一点力气也没有,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颜子乐说:“孩子也有我一半,你不可以把她霸占了。”苏九久说:“你什么都不肯给我,给我一个孩子还不行吗?”颜子乐听出她语气里有委曲求全的成分,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烟头扔到河里,说:“我给你的不只孩子吧?”苏九久哑然,再说什么都是在强词夺理,他的确不只给了她孩子,还有名分。颜子乐把窗帘拉拢,笃定地看着她,说:“收拾行李,别让子夏看见,现在就跟我回去。”苏九久说:“不可能。”颜子乐走过来两手撑在墙上,把她圈在中间,说:“你没有选择,不然我会告诉爸妈,许子夏和你在一起。”
    苏九久的出走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她料定颜子乐会来找她,他那么爱孩子。但她没想到许子夏也会来,他一路打听,还真问对了路。他听人说,在北边的小镇上,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山间养了一大片的玫瑰,那些玫瑰做成精油,出售到城里,销量还不错。许子夏一听就知道是她。颜太太曾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一些化学用品,她担心她是想制造新型武器害死颜子乐,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许子夏,许子夏听得莫名其妙,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看不过是一些廉价的工业合成香料。后来她把香料装进香袋赠予他,他才恍然大悟,差点为家人对她的怀疑道歉。
    他在路人的指引下,走进苏九久的玫瑰园,顺手摘下一朵玫瑰,背后有人叫起来:“呀,谁让你摘的?可恶的家伙。”他转过身,苏九久背上背着孩子,孩子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他,他朝她们摆摆 手,说:“你门口又没写不可以摘。”苏九久用手捂住嘴,半天不敢认他,阳光在他的背后四散开来,英俊的模样被包裹在光晕里,只剩下一个影子在闪闪发亮,她走近两步,把手放到眼睛上,挡着光,才把他看清楚,他穿着浅灰色的棉麻衬衫,爽朗地笑,说: 嗨。”苏九久放下手,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轻轻地说:“嗨。”
    苏九久跟颜子乐回去了,本来也是要回去的,她从没想过真的要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一辈子,她没那个勇气,也没那个经济实力。她依然是从前的苏九久,绝不因为外界的压力而改变价值体系,她要的往往比她表现出来的更多,假如她说不,往往都是要,假如她说将就着,往往都在重新预谋着,所以当她对颜子乐道别,其实是想与他厮守到老。许子夏没看出来,颜子乐是晓得的。他对老子的“以反求正术”太晓得了。
    苏九久半推半就地跟颜子乐上了回成都的大巴车,颜子乐一直抱着未宛不放,未宛对他有些生疏,用肉肉的小手推他,“妈妈”地叫个不停。苏九久买了一瓶冻成冰的矿泉水,用毛巾包着,敷在被他打过的一半边脸上,脸已经肿起来,火辣辣地烧疼,她抱怨道:“我这样子,怎么去见你爸妈?”颜子乐说:“我爸妈肯定觉得打轻了,你把他们折磨得够戗,你把我们一家人都折磨得够呛。”苏九久把未宛抱过来,说:“反正你们都见不得我,我还是走了的好。”颜子乐冷笑道:“许子夏就见得你了?”苏九久嗔怒道:“你不要老是拿许子夏说事,他是你弟弟,你竟然不相信你弟弟。”
    颜子乐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不说话,突然睁开眼,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开口说道:“在许子夏下乡支教前,我有过四个女朋友,最后都成了许子夏的女朋友。”苏九久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颜子乐偏过头直直地看着她,说:“许子夏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一早叫他别靠近你,但他还是靠近你了。”苏九久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说:“我听说,是你抢了他的女朋友。”颜子乐摊开手无辜地笑,说:“他总是这么说,王若薇从来没有和他交往过,只和他是同桌,偶尔不小心碰到胳膊什么的。”
    苏九久瞪圆眼睛,话被噎到喉咙里,看样子颜子乐并没有撒谎,他也没有必要撒谎,那么撒谎的是许子夏,“他为什么要撒谎?”她问。颜子乐说:“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天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苏九久咬着嘴唇想了想,说:“他是不是,想从你那里来找点什么,比如自尊之类的?你知道,他在家里,很没有地位。”颜子乐对她勾勾手指头,说:“我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该不该吿诉你。”苏九久郑重地点点头,他要和她分享秘密, 是关系转变的体现。她把头靠在椅背上,侧过脸与他面对面,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亲近,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颜子乐先红了脸,把目光转到未宛身上,说:“我三岁的那一年,许子夏才来到家里,他被一个老农牵着赶了好几百里路,鞋都掉了一只,把脚跟磨出了血,末了来到我家门口,他根本不敢往里踏一步,他在山里是野惯了的孩子,胸前的衣襟上有鼻涕结成的硬块,站在我和奶奶面前,很难为情地一直用手挠他的头,老农对他说:‘进去吧,里面有你的妈妈。’说完就走了,也不等我妈妈回来。许子夏就一直坐在门槛上,我们叫他进去他也不进去。奶奶走过去托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看得一脸的泪,后来妈妈回来,什么也没说,把他抱去洗澡,还给他穿我的衣服,但穿上太小了,那时,他已经五岁半了。”
    苏九久不置一词,把玩着扎在未宛头发上的蝴蝶结,未宛趴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不时叫道:“妈妈,看。”颜子乐说:“妈妈把他关在家里,像藏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怕被人看见了给揭了疮疤,他倒是出奇地顺从,似是知道自已的来路不正,每天只闷不吭声地待在房间里玩一把木头手枪,叫到吃饭才‘唉’一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在叹气,那么小,就堆了一堆的心事在心里,只怕到现在也没解开。刚开始我叫他‘哥哥’,后来就不叫了,得叫‘弟弟’,一则是为了户口的问题;二则是为了掩人耳目。爸爸极不情愿地申请了调动,前后花了一个月,—家人陆续从上海搬迁来了成都,这里没有一个认识我们的人,所以,许子夏的人生,才算正式开始。”苏九久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说:“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乱七八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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