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没有哭,也没有惊慌,声音很平和,仿佛她不是坐在柴草中,而是还待在她的猗竹院,这时候又像是个活了两世的人了。
    他走过去,打量了宁泽一眼,抬手揪掉她头上的茅草,又捏捏她的脸说:“好不容易养胖了点,又瘦了。”
    又对着她笑了笑,轻言细语说:“你不用佯装无事,你这样我会心痛,你可以哭着打我骂我,是我没保护好你,我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了。”
    他觉得她又怕耗子又怕虫蚁的,关在这里七日,该是何等惊惧?一路上已经想好特意说些好听的话安慰安慰她。
    说完果然见宁泽睁大了两只眼,有些不可置信。他上下看了一遍,见她除了臭兮兮的,别的都还好,由是安心了许多。
    宁泽也不是不能走路,他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抱起她一路回了猗竹院。
    一路上宁泽却想沈大人这是在自责吗?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还是说沈大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沐浴完出来,她才低下头,小声道:“我拿着火把烧了徐呈,烧伤了一些……但是应该没什么大碍。”
    沈霑听了果然便沉默了,宁泽想这可怎么办好,她其实不太能接受和沈大人分道扬镳,沉默的空档她又鼓足了勇气,说道:“大人你别不要我了吧,你大了我七岁,再娶就娶不到比我年轻的了,换个人相处也挺费事的,我还是挺好的。”
    对面的沈大人许是舟车劳顿,减了些风华,听了她的话却是笑的非常开心,言道:“收起你那百结的柔肠,你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我傻了不成,干嘛不要你,不要你也得等到你人老珠黄的时候。”
    宁泽觉得今日的沈大人奇怪怪怪,一幅柔心弱骨的样子,但好歹得了保证,她松了口气,觉得安心许多,呢喃似的问:“那徐呈……”
    还有沈宜鸳……然而话未说全,沈霑又抱住了她,埋头在她发间嗅了嗅说:“这样才像个姑娘,以后可不能让你再去那样的地方。”
    她愣了愣,捧起沈大人那张俊的晃人眼的脸,仔细看了看,可别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抢了壳子吧?却被沈霑拍开了。
    宁泽眼睛眨了眨,寻思:难道沈大人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她心里总是不踏实,想要个确实的答案,又问:“那徐呈……”
    沈大人这次有些不耐烦了:“你老提他做什么,你便是喜欢过他也是上辈子的事了,有什么放不开的。”
    宁泽心肝儿都颤了,觉得应该找个道士给沈大人驱驱邪,她不敢相信这是沈大人说出口的话,她伸出手抱了抱他,学着他以往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这个抱法,像是你奖励了小娃娃一块糖,她开心的对你表示亲切。
    沈霑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罗汉床上,本要闹闹她的,谁知她这时却睫毛颤呀颤的掉了滴泪,沈霑抬手给她擦了,她抓住他的手说了句:“大人你真好,我以后可是离不开你了。”
    说完也不管了,一头扎进他怀中,又呜呜了两声。
    沈霑等了一会,胸前连点湿意都没有,就知道她这呜呜是在干嚎,果然一小会宁泽抬起脸,脸上干干净净,没有香泪凝腮的景象。
    此时境况她有什么资格哭呢?自责更重才是。
    她嫁过来前预想过会有这个局面,但还是嫁了,她叹口气说:“也不知大人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我,我有个乳名叫沼沼,沼泽的沼,真是让大人泥足深陷了。”
    外面有行礼的声音响起,这次来的不止魏老夫人,还有大长公主和沈宜修。
    香柳急慌慌跑进来禀报,沈霑已经透过窗户看到了,他有些心烦,揉了揉额头,对宁泽说:“你在屋里等着,不要出来。”
    忽而又道:“你以后莫要自责了,我看不惯。你做的那些错事与我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不值一提。”
    “代替你表姐嫁过来你也没错,我若非重归之人你也嫁不过来,你能嫁给我,在我心里你就没做错什么。”
    “今日不会让你离开魏国公府,以后也不会,你有自责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让我多喜欢你些。”
    宁泽正从罗汉床上下来,听到他这几句话像是被定住了,连点头都不能。
    沈霑走出来一看,笑了笑,魏老夫人做事稳妥,院中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但是该到的都到了。
    他走过去叫了声祖母,魏老夫人这几日气消了许多,低声道:“我们到西次间说话。”
    几人到了西次间,魏老夫人才开口问:“你一早就知道她不是韩仪清?”
    沈霑嗯了声。
    “那你知不知道曾经她和呈儿私奔过?”说这话的是大长公主。
    她这话一出,沈宜修却是有些局促,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徐呈是他儿子,沈霑是她弟弟,这种局面与她也有些难堪。
    私奔那却是上辈子的事了,今生宁泽不曾做过,便是今生也做了……
    沈霑道:“那又如何?”
    很平静的反问了大长公主一句,大长公主被噎住了,甩了甩衣袖说:“这种人绝不允许她再踏进沈家大门!”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魏老夫人的,话中意思真是一语双关,魏老夫人哼一声,不愿意搭理她,缓缓开口道:“她终究行事偏颇,不适合你。”
    行事偏颇吗?他却是觉得比一本正经来的有趣,他道:“祖母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再娶她一次就是了。”
    “……”
    “你……”
    魏老夫人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那个宁泽长的是不错但也不是到了倾国倾城的地步,何至于如此!
    她刚想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沈霑却又说:“祖母,她若不是为了给我取药大可不必暴露自己,便只是这份心意也够了。”
    至少,宁泽一直记得她自己说过的话,一直对他好,手段未必高明,却情真意切。
    第64章 情|欲
    猗竹院的西次间自中间排开, 两边各有六扇窗格, 然而此时却窗扉紧闭,屋中有些闷热。过几天便是花好月圆的中秋节了,天气已经凉爽了许多,如果开了窗户该是凉风习习才对。
    沈宜修手成扇先给大长公主扇了扇, 又赶紧给魏老夫人扇了扇,然则终究解不了热,她环视一周起身在靠窗的檀木长桌上取了一把团扇, 站在偏斜的位置给两人打扇。
    魏老夫人和大长公主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 势如水火都不足以形容, 这二人卯足了劲就为了让对方不舒坦。
    大长公主这时开了口,声音舒缓清晰:“霑儿,你莫要被她哄骗了,这毒可是鸳儿下在李暄身上的,为此她内疚的哭了整整一天了。”
    而后又絮絮说:“鸳儿和李暄是师兄妹,也是自幼的情分, 这次为了给你取药不惜违背信义,自污其身, 还戳穿了弓高侯府的阴谋, 她的这份心意……”
    “啪”一声响。
    这几人都坐在圆桌前的紫檀绣墩上, 沈霑未落座,站在窗前背对着她们。
    那圆桌是硬木的,魏老夫人这一掌拍下去打断了大长公主要说出口的话,手掌已是通红一片。这二十年来, 她未曾再同她说过一句话,国公爷让她重新进了沈家大门,她却永远不会认这个儿媳。
    沈霑这时才含笑说:“母亲贵为大长公主,金口玉言,话可不能随意出口,沈宜鸳是我妹妹,她有什么心意?你是想让儿子背上乱|伦的骂名吗?”
    沈宜修的团扇挥的更频繁了,扇动了大长公主的头发,大长公主一口火气上来又迅速压制了下去。这些年他们这些人逼着她一步步远离沈家,她只能依附着皇帝再和杨一清统一战线才不至于被魏国公府击垮。
    有一件事她皇兄算是说对了,如果她没嫁入魏国公府,原也不必如此。
    有时候只有站在对立的位置才能看清楚对方到底有多么强大,这些年她联合杨一清没少给魏国公府下绊子,起初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手段,为的是给魏国公府提个醒,或者说她的目的一直是提醒魏老夫人——她是大长公主不是她可以随意折辱的人!
    然而这些对她是小打小闹,对魏国公府的人来说也是小儿把戏。
    后来她真的想为难他们让他们来依附于她,这才发现其中盘根错节并不是她或者谁能够撼动的,其势已成,若没有压制和对立方,未必不会反。
    皇兄给她下毒她至今不能原谅,那个时候却也有了一丝体谅,如果她再违背了皇家,对于皇帝而言那真是蚍蜉撼树了。
    沈霑开了窗,院中绿竹摇曳辉映着一树海棠,如斯美景,关起来不看太浪费了。
    他回过身,扫了一眼,又认真看向魏老夫人,叫了声:“祖母。”
    魏老夫人抬眼,这时风终于吹了进来带了些花香,沈霑穿着菊莲曲水纹的月白长袍,麒麟顶冠,墨发随风散开。
    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她虽然琢磨不透他的行事作风,却也能明白些他的心思,再者她不会让大长公主有任何机会得逞任何事情。
    她叹口气问:“霑儿,你欲如何?”
    沈霑这才走进了些,言道:“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祖母权当看了一出戏,一笑置之吧。”
    接着深情又无奈的一笑说:“我已情根深种,甘愿被戏,不然便不会娶宁泽进门了。”
    魏老夫人听了这话面上倒没有什么波动,旁边林嬷嬷嘴唇翕动似乎是笑了那么一下,是不太信他的话的。
    在座的几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大长公主自上次见了宁泽后对她有十分的不满意,大胆妄为也就罢了,上次她还随意诋毁国君!她本也存了念要对宁泽下手,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岂会轻易放手!
    然而抛下所有纠葛,沈霑不和她亲近也就罢了,但是她却不能不认这个儿子,只从一个母亲的身份出发,她也不能认宁泽,她道:“霑儿,母亲不能容许这种人做你的妻子,她配不上你。”
    她这句话一出,魏老夫人张口欲言的话倒是收了回来,这次她和这位大长公主难得达成一致了。
    沈霑看向大长公主,整个人瞬间如冷凝了一般,他沉默好一会才说:“母亲,她还差几天才满十五岁,是我配不上她才对。”
    沈霑舟车劳顿,本就疲累,和她们周旋不过是怕宁泽在后宅吃亏,他做了决定的事,别人是更改不了的……他只是换一种魏老夫人能接受的方式告诉她他的决定。
    大长公主觉得他太顾左右而言他了,什么十五岁!拿年龄说事简直是胡扯!还想在言,却见沈霑皱了皱眉,眼睛像深潭水般清澈却没任何波动,就那么冷静的看着她。
    她忽然福至心灵,她也是糊涂了,以为能改变沈霑的想法,然而这些年何曾做到过?倒不如以此为契机,先笼络沈霑再另谋他路,便道:“霑儿,你要是非她不可也不是不行——留她在你身边可以,让她过来公主府中,由我教导她一年,为妻不行,做个妾室倒是可以。”
    大长公主心思一转动便活络了……想到侄女嘉宁长公主倾慕霑儿许久,倒不如借此把她嫁进来。
    魏老夫人却比大长公主更知道沈霑些,大长公主一直觉得沈霑同她亲近,其实这孩子自小主意大,年纪小小心思已如海深,同谁都是疏淡有礼的,这么些话下来,她要是再不明白他的心思,她真是妄为她的祖母了——
    沈霑这是再制衡她,以大长公主来制衡她。
    这件事无非两种结果,一是赶宁泽走,二是留下她。沈霑摆明了态度,要留下宁泽,他话里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情种,一幅得宁泽便得他心的样子,以此诱导大长公主先同意留下宁泽……她若是不想输给大长公主,就只能按照他的想法走,否则便是把他推向大长公主!
    难道她不同意,他要真的让宁泽同大长公主亲近?如果宁泽去了大长公主府,那他是不是也要过去?其实她怎会怕输,只怕沈霑过的不好罢了,只是沈霑住进大长公主府她是绝不允许的!
    宁泽嫁过来这些天具体是怎样一个姑娘她们也看的清楚,两个人其实算得上般配,如果宁泽不曾私奔过……
    “唉!”她长长的叹口气,手抬起揉了揉鬓角说:“我老了,没有你们年轻人这些热切的心思,不过好歹也是年轻过的,年轻人痴迷些也无妨——”
    话到此处瞧了眼因她这两句话愤而转头,正怒盯着她的大长公主,言道:“留她在你身边可以,为妻也可以,只是你要给我一年的时间考验她,这一年她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妾室,你可同意?”
    ……
    沈霑回猗竹院前又去了趟水木轩,候鸟似的沈宜鸳姑娘似乎早有预料,已经等在了门前,倒是正好,沈霑也不愿意踏入她的院子。
    她眼神殷殷切切的看着他,眼睛还红肿着,似乎在等着他安慰她一句,或者难不成还夸奖她一句?
    沈霑伸出手,已经觉得十分屈尊了:“你哭已经够累的了,怎会还有时间再同李暄斡旋,把解药拿来给我。”
    解药自然不止一份,张惟被卫风抓来了,另配便是,但此物却不能留在沈宜鸳手中。
    然,沈宜鸳现在却是把解药当宝贝供着,李暄知道是她下毒后,那眼神蕴着火气,火势滔天恨不能把她席卷进去烧成灰,现在李暄还在和她怄气,过不了几日……她想过不了几日她就能拿到半味莲了,届时再同大长公主和魏老夫人一说,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嫁给沈霑……
    沈霑是早晨回来的,这么一通纠缠下来,已经快要到正午了,他自收到飞鸽传书后,一路从宁夏疾行而归,往常那些或淡漠或温和的样子没心情继续维持,吩咐身后的吴青石道:“青石,你去搜出来。”
    ……
    回到猗竹院时,宁泽正坐在罗汉床上,手里端了一杯茶快要倾洒出来,菱花在旁边叫她她也不应。
    日光透过落地的窗格全部洒进来,有些轻拂在她脸上,映出细细的绒毛,她的眼睛垂着,像是沉思,又像是进入了某个神奇的地方,还没走出来。
    沈霑轻轻叫了声:“宁泽。”
    她才像是采足了花蜜的蜜蜂,翩跹舞动,似乎沉睡许久就等着他这一声轻唤,而后猫儿一般仰起头,对着他露出一张笑脸。
    她这笑如星华一般,不是,该是仰眸一笑胜星华才对,沈霑这才觉得心中有什么裂开了一道缝隙,让她这笑容照了进来,他挥挥手让菱花和其余的人退下,才招招手对她说:“过来伺候我沐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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