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后来时常会回想起那段满是烈焰与别离的时光,相隔越久他便觉得愈发不甚真切。老来多健忘,彼时经年已过,他早已记不清每至冬日北方的海域究竟有多冷,甚至连那些曾经朝夕相处多年的同袍们的面容也在脑海中渐渐模糊,隐约间只剩了几个青年人的影。可午夜梦回之时他总会梦见那天清晨西南方向不断冒出的黑烟,他清楚地记得那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宏光二十年九月十七,清晨。
    “管带,舰上的陆军都已登陆。”陈钰作揖道:“咱们的护航任务完成了。”
    “好,”何立点点头:“静候军门与总兵的安排。”
    自正式向日本国宣战后,大兴与日本国在朝鲜激战了将近一个月。然而大兴派去的将领实在是个胆小如鼠的,几次三番错失战机,于是八月底时大兴的军队一路败北自鸭绿江逃了回来,朝鲜彻底被日本国掌控。
    水师舰队这回就是为朝鲜这边增兵护航来的,这天清晨十二艘主力舰都来了。他们把所有援军都放在了大东沟,按照先前的计划,护航完成后他们要在黄海海域布阵练兵。
    片刻之后旗舰宗安号便发出了指令,何立按照命令指挥着乾安舰,配合宗安号的行动。
    前阵子日本国不宣而战,击沉了大兴从西洋借来的商船,水师的将士们许多都憋着一股劲儿想与日本国一决雌雄,把吃的亏赢回来,何立也不例外。前些天他还跟李伯玄说,这口气咱们大兴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
    不过李伯玄也实在是个谦谦君子,性子极为宽厚平和。自打宣战后,李伯玄日日与坤安舰的水兵们讲授攻防之术,还时常表态,说一番保家卫国的剖白。他在水师中的声望本来就高,这样一来整个舰队里更是没有一人不夸他的好。
    “如今军门和程总兵都在宗安舰上,”陈钰站在何立身边,望着不远处的水师舰艇:“发号施令也是一派自如。”
    “那是自然。”何立应道:“程总兵是个有才干的,只是……”
    何立原本想说那人明明一身的本事,眼睛却总盯着那些最不该看重的东西,这样实在不好。可他迟疑了片刻,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忽而很怀念从前季浔在他身边的日子,想着季浔曾经与他说过的一衣带水的友邦,如若将来有朝一日枪炮相见,究竟谁的胜算能更大一些。那时他还不知道季浔是革新一派的人,也不知道季浔对他的心意,更不知道那些闲谈之间的言论竟会一语成谶。两个人漂泊在海上,时间久了便好似成了彼此的影子,无关信任,却没有不能说的话。何立摇了摇头,忽而自嘲地笑了:这个时候想他做什么?
    直到后来何立才明白原来自己心里早已有过预感:季浔曾是与自己最为默契的同袍,四海升平之时他们自然可以解甲归田,届时对彼此的挂念也决不会有此刻这般强烈。这个时候不住地想起他,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宗安舰又发出了指挥的信号,何立回过神来,接着发号施令。
    “咱们北洋水师看家的家伙便是宗安与堂安两艘铁甲舰,当年去日本国还把他们震慑得不轻。”陈钰望向宗安舰,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着:“管带你看,信号索具却只有宗安号上有,堂安号怎么也不装一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立被陈钰这话吓了一跳:平素里他只管着乾安舰的上下事宜,还真没着意留心过这些事。
    虽说宗安号的战力是一等一的好,可是凡事备不住万一。何立克制不住地想,万一宗安号的信号索具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他有些着急,于是赶忙对陈钰说:“去问问军门与程总兵,信号索具一旦失灵,舰队该当如何?”
    许久之后陈钰才回来,见他只站在原地,何立便问道:“怎么样了?”
    陈钰摇摇头:“无人回应。”
    何立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宗安号的命令便又发了过来。他叹了口气:“罢了,先变换阵型吧。”
    宗安号。
    “程哥,”齐星楠站在程轩身边:“子恒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虽说宗安号战力强大,可也难保万一。”
    程轩望着不远处海面上的一艘艘军舰,沉声道:“如今再做筹划也来不及了,总不能现在造出个信号索具给堂安号装上。等咱们这回回去再说吧。”
    所有人都以为这回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护航与演练,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直到晨雾渐散日头愈烈,宗安号上忽而有人喊:“那是什么?”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西南方向冒出的黑烟,那黑烟不间断地冒出,与湛蓝的海水显出了一派水火不容。
    邓润成得报便赶忙着意了解敌情,同时发出了战斗警报。上一刻还平静无比的海面瞬间被警报声笼罩着,这声音冲撞着心底,让人紧绷起所有的心绪。
    “管带……”陈钰望向他,眉头紧锁。
    “准备战斗,”何立没有半分的迟疑:“舰上所有水兵一个都不许松懈,有胆小畏战者,军法处置。”
    正午时分,日本国与大兴的水师皆摆好了阵势。何立站在舰桥上指挥,眼睛几乎都不敢眨一下。
    “按照军门的命令,咱们都随旗舰而动,”何立与身边的陈钰吩咐着:“必得协同。”
    不过一会儿,两支舰队渐渐挨得近了许多,已然到了可进攻的范围。宗安号先开炮了,炮声让海域彻底不复安宁,没过一会儿日本国的旗舰便也开炮还击。
    “管带,”毫无间断的炮火中,随着一声巨响,陈钰愣在了原地:“你快看宗安舰。”
    何立已经看到了:一发炮弹好巧不巧地正打在宗安号的主桅上,不但信号索具被毁,督战的邓军门如今也是生死未卜。他心下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军门!”宗安号上,原本站在甲板上的齐星楠赶忙冲了过去:“你还好吗?”
    这话问出口他就后悔了:看邓润成这模样,显然是不好的。
    “军门重伤,快把军医叫过来!”齐星楠赶忙吩咐身边的水兵:“快!”
    乾安号。
    “陈钰啊,”何立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可他依旧死死压制着自己的焦急,他知道一旦他乱了整个舰上的人便会失去主心骨,于是他依旧强装镇定,甚至还无比平静地对陈钰说:“你这嘴怎么这么灵呢。”
    “师兄,”陈钰实在是平静不下来:“旗舰没了指挥能力,如今咱们该当如何?”
    “就算是各自为战,也必得随机应变因势而动。”何立缓缓应着,他声音不大,却分外沉稳:“战场上瞬息万变,讲究的正是这个。”
    何立的沉着让陈钰稍稍放心了些,正当这时驾驶大副章贺匆忙赶来:“管带,咱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你们看那边,”何立伸手指向不远处:“那是井川号,很明显,它掉队了。”
    “是。”得了命令,章贺赶忙回了驾驶位,而后乾安舰便朝着井川号驶了过去。
    “快开炮!”眼见离着逐渐近了,何立赶忙下令,于是乾安舰全部的火力都指向了井川号。何立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不光炸了井川号的弹药库,甚至还让对方折了一位舰长。
    “管带你看,”陈钰四下望着:“宗安、坤安与宁国号都在往这边儿赶。”
    何立的心绪忽而高涨了许多:“今日必定要击沉这个井川舰,就算上了黄泉路也免得寂寞。”
    “日本国的舰队火力太猛,咱们右翼的兴国与盛国都起火了。”陈钰接着说:“如若真能击沉井川,咱们也不算亏。”
    随着几艘舰艇加紧了对井川号的进攻,乾安舰上的士气愈发高涨,不过一会儿,一枚炮弹飞过去,井川号的主桅便断了。
    “好!”何立终于露出来些微的笑容:“再加把劲儿。”
    然而井川号也不是个能坐以待毙的,反击之间亦击中了乾安舰舰桥的甲板。
    “都这样了还能反抗?”何立望向川井号,目测距离大概一千米左右,顿时死死皱起了眉,与陈钰吩咐道:“继续进攻,半分不可松懈!”
    “是!”陈钰得了命令,赶忙去了前炮台,增大了对井川号的火力进攻。
    不知在连天的炮火中过了多久,何立早已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指挥的机械,全神贯注在战场上,再也想不到其他。
    忽而一阵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何立便听见陈钰在喊他。
    “管带!”陈钰声嘶力竭地喊着:“咱们的甲板中弹了!”
    何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瞬间目之所及皆烧成了一片赤红。
    “炮弹还堆在那里!”何立转向陈钰,同样歇斯底里:“快灭火!”
    “何管带,松平号过来了!”正当这时乾安舰的驾驶二副谢威冲他汇报:“正朝着这边来呢。”
    没等何立作何反应,火势猛然间蔓延开来。巨响阵阵,他知道避无可避的,堆在甲板上的炮弹终究是被引爆了。
    何立恨不得立刻击沉井川号,可他望向甲板上仍然烧得正旺的大火与拼尽全力灭火的兵卒们,深知自己无力反击,只得狠狠一脚踏了下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别追了,先灭火!”
    “咱们是装甲巡洋舰,战力好得很,都别怕。”何立赶到着火处,一边帮着灭火一边安抚军心:“把火灭掉咱们再去追击井川号。”
    “这边交给我吧。”谢威也赶了过来:“管带放心,下官定能把这边处理好。”
    何立此时并不知道,这般已然十足十棘手的情状却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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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乾安舰黄海大战时的经历参照的是晚清北洋水师来远号黄海大战时的经历。其实我有点后悔了,我觉得我现在的笔力驾驭不了这个故事,不过我一定会尽力的,还是希望看文的各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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