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晚间,言梳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今日客栈外的街道上明显有些改变,不少妇人都打扮了一番,手里提着香篮。
    妇人到客栈时,也换了件干净鲜艳的衣裳,发髻上簪了根银簪,言梳白天不曾见她这么打扮。
    她问:“去庙会有什么讲究吗?”
    言梳之前也见过别处的庙会,没有女子还特地梳妆打扮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就是平日里穿的那件梨花秀春牙白长裙。浅黄色的发带挂在了身后,除了两边发髻上戴了玉蝴蝶之外,便没什么装扮了,她连胭脂都不抹的。
    妇人道:“今晚芳菲楼的花魁会来,我们这也是临时补救,不想让自己输得太难看。”
    言梳哦了声,等妇人走在前头领路了,她才低声问宋阙:“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许多缠绵悱恻的故事,很多与花魁有关,花魁是不是都长得很漂亮?”
    宋阙揉着言梳的头顶道:“你看的那些书大多是男子写的,但凡是个男的总有肖想之人,容貌艳丽满足了缠绵,风尘之身满足了悱恻,所以花魁应当是足够漂亮的。”
    “你也没见过?”言梳有些惊讶地望着宋阙。
    宋阙略微无奈地笑问:“我日日与你在一起,何时见过花魁了?”
    言梳问他:“那你成仙之前呢?也没见过吗?”
    宋阙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也很诚恳地回答:“不记得了。”
    言梳心想也是,宋阙成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即便他当真见过花魁,那人美貌倾城,见之几十年难忘,难道几百年,几千年也忘不掉?
    “那你今日就可以一饱眼福了!”言梳道。
    “……”宋阙轻叹:“不要乱用词汇。”
    他对花魁长得是否漂亮并无兴趣,若非小书仙要拉他来玩儿,宋阙更愿意在客栈内看书。
    庙会与妇人说得无异,的确热闹非凡,言梳跟在妇人身后走了两条街,还未完全看见庙宇便见到大排场龙的队伍了。
    街道两旁挂着各色灯笼,将一条七拐八绕的小街照的通明,那些灯笼上的图画各式各样,五光十色地映在人的脸上。
    言梳见到人多便不由自主地与宋阙靠近,她挽着宋阙的胳膊,目光新奇地看向前方一排衣着鲜亮的女子,妇人介绍说,那些女子是春柳楼的舞姬,也是来赶庙会热闹的。
    除了舞姬,还有琴师,偶尔一两名婀娜之姿的歌姬从言梳身旁略过,笑声吟吟,像是百灵鸟似的。
    言梳瞪大眼睛看了一眼对方的身姿,再低头看看自己的,难怪别人都说镜花城盛产美人,果真叫人自叹不如。
    恐怕也是因为今日会有花魁到场,原先男子都不怎爱来人挤人的庙会多了不少公子哥儿,那些人的眼睛无不是长在曼妙女子身上的。
    言梳抬头看了一眼宋阙,正巧发现宋阙也在看她,她对他笑了笑问:“好看吧?”
    她问的是方才笑吟吟走过去的几个人,宋阙反而对她笑说:“虽说的确好看,但你也得自谦,莫要直白相问。”
    言梳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说我。”
    “嗯,我知道。”宋阙点头:“我没看别人。”
    这话让言梳一瞬不知所措,她思来想去,只回了宋阙一句:“其实你看看也没什么。”
    她都没忍住多看几眼了,况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宋阙的确没看旁人,再漂亮的人在他眼里也惊不起波澜。
    越靠近庙会中心,身侧排队的人便越来越多,言梳问妇人这些人是去做什么的,妇人道:“前方庙前有块许愿石,都说那是月老的心,心上挂着锁,锁上刻着字,若是能将手中的锁锁在那许愿石上,便可愿望成真。”
    妇人问她:“言姑娘要不要去试试看?”
    言梳心想,怎么凡是庙宇前都会有许愿的东西呢?大约是菩萨们知道,凡人所求的确很多。
    她摇了摇头对妇人笑道:“我就不去了,我的愿望已经许过了。”
    在几十年前的京都外古灯寺前上千年的古树下,言梳已经挂上了她这一生所求的两个愿望,且她正在努力中,循序渐进,总能如愿。
    宋阙听见她这话,垂眸朝言梳看去一眼,见她高兴地拉着自己去了别处,未曾对人人向往的许愿石留半分心,忽而想起来自己曾抹去过她挂在许愿树上的一则愿望。
    凡人对谷欠望的渴求,自身达不到,便会寄托于神明之上。
    古灯寺前的古树的确有些灵气,但它不能达成所愿,古灯寺内的佛祖菩萨也不能,信徒求得,信它灵验,求不得,只怪自己贪心。
    言梳挂在许愿树上的两条红绸,佛祖帮不了她。
    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宋阙忽而觉得心像是开了一道口子,有冷风不断刮入,难受得有些呛人。
    一张面具被人盖在了自己脸上,宋阙回神,仅能从面具双目的孔洞中看见言梳的笑脸,她歪着头杏眸弯弯如天上月,手中拿着另一张兔面具,比了比大小后才将盖在宋阙脸上的面具揭开。
    言梳道:“就买这两个,宋阙,给钱。”
    宋阙付钱,言梳随手碰了一下挂在货架上的铃铛,那铃铛没放稳,滴溜溜滚到了店外巷子口,言梳对着老板歉然一笑,宋阙自然将那铃铛也买了下来。
    言梳起身去巷子口欲捡铃铛,她还没弯腰,便有一只玉白的手捡起铃铛,双手捧起递给了言梳,她朝对方看去一眼,不禁咦了声。
    “你不是人。”言梳开口。
    第50章 同类   我叫玉棋,玉石之玉,棋局之棋。……
    若是常人听见这四个字, 恐怕得对来者破口大骂了,不过言梳说话的口气没有任何贬低,直述她看到的, 自然, 被她盯着看的女子眼中闪过惊讶, 也有些心虚。
    她长得很小巧,言梳已经算是比较娇小的身姿了,那女子竟然比她还要矮上一点儿,乌黑如墨的头发以发带扎在身后, 额前挂了几丝下来, 被巷子里的风吹得有些凌乱。
    她的皮肤当真很白, 像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十指如削葱,圆眼小口, 上唇还有一粒唇珠,这人不算多漂亮的, 但小脸圆圆, 实在有些可爱。
    言梳与她接触时便察觉到与凡人的感觉不同, 镜花城上空的灵气很少,但这个人的身上却若有似无地飘出了一些,而且言梳能从她的眉心看到一点白光,很淡,可凡人没有。
    “你的身上有墨香,我喜欢这个味道。”言梳说罢, 接过对方手中的银铃铛道:“谢谢。”
    女子对她摇了摇头,原本想离开的,但言梳与她搭话时一口说出了她的身份, 又不含任何恶意,甚至说了喜欢,叫她对言梳也有些好奇。
    “你也不是凡人。”她开口。
    言梳有些高兴地点头:“是啊是啊,你看出来了吗?”
    她自从幻化成人之后,还是第一次有除了宋阙之外的人看出她的身份。
    女子轻轻嗯了声:“你身上的灵气很重,镜花城没有这样灵气的。”
    言梳也是通过对方身上的灵气才察觉出她不是凡人的,可见天下所有超脱凡人的生灵大抵都是靠气分辨同类。
    “我叫言梳。”言梳自我介绍道:“原身是一本书,你呢?”
    女子愣愣地看向她,似乎当真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在巷子口遇见一个如此友善,还愿意与她交朋友的人,她犹豫了会儿,才说:“我叫玉棋,玉石之玉,棋局之棋。”
    棋有黑白两子,言梳认真打量了玉棋一眼,倒是觉得这个名字尤其适合她,她身上的黑色极黑,白色也透白。
    宋阙从店铺里出来,正见到言梳与人说话,他走到言梳身后,目光落在玉棋身上,玉棋也自然看见了他。
    “啊……”玉棋轻呼一声,眸中的惊讶遮不住,她望着宋阙的眼神带着敬畏,自然也发现了宋阙与言梳不同,若说她能看得出来言梳是灵,那眼下也隐隐猜出宋阙是仙了。
    好似低位者对高位者的天然畏惧,玉棋颔首缩肩恭敬道:“仙君。”
    宋阙只低了一下眼皮算是打招呼了,可视线却没从玉棋身上移开,多看了对方两眼。
    前方忽而有人欢呼,言梳垫着脚看过去,便见芳菲楼的花魁千呼万唤始出来,竟坐在了一顶只有四根柱子撑花顶的轿子上。花魁身穿艳红色的衣裳,牡丹花簇拥周围,香肩外露,轻纱盖身,轿子的花顶之上时时有花瓣飘下,跟随在轿子之后的人男女皆有,还不少。
    言梳的眼神好,一眼就瞥到了对方的长相,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美貌,浓妆艳抹,香粉翩翩,细瘦的双手一只提着金酒壶,另一只挂在了轿子边与人招呼,随众人摸去。
    直叫男子痴狂,女子嫉羡。
    “她这是要去哪儿?”一旁有人问。
    另有一人道:“自是穿街走巷,送到金老板的房中去啊。”
    招摇过市的花魁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有何不妥,甚至享受受人追捧,也的确如旁人所说,她将要被送到金老板的房中,而且会被人抬到金老板的床上。
    这么大的排场,也是金老板给的。
    听人提到金老板,言梳扯了扯宋阙的袖子问:“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前几日她还在病中,宋阙给金老板送去了两次拜帖,结果都石沉大海,显然对方不愿意从烟花柳巷中出来,也不在意一个意图买书的普通人。
    按富可敌国来说,金老板腰缠万贯,即便有人肯一掷千金买他得来的那本闲书,他也未必稀罕那钱。
    “今日恐怕不是好时机。”宋阙道。
    言梳噘嘴,她虽不知道男女之间能发展到最深的接触是什么,但看这样子也知道今晚他们若去,就是打扰金老板的好事了,买书一事恐怕会更难谈。
    “那好吧,我们今日就只逛庙会。”言梳瞧见一处,指着道:“宋阙,我想吃那个!”
    宋阙看去,那是小孩儿喜欢吃的糯米团子,他点头道好,便与言梳要离开。
    言梳还记得巷子口的玉棋,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道:“我在君越客栈,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来找我玩儿,今日就此别过了,玉棋。”
    “再会。”玉棋对言梳点头,又对宋阙行礼:“仙君慢走。”
    她眼中的惊讶并未收回。
    玉棋看着言梳缠上宋阙胳膊的手,瞧她自然地将面具挂在了宋阙的手臂上,将宋阙的广袖晃得直摇摆,等二人到了那卖糯米团子的地方,她又歪头直对宋阙笑。
    玉棋奇怪,她知晓宋阙与她不是一类,那是仙,高高在上,见之得行礼,亦可跪拜,称一声仙君。可言梳分明与她一样,也只是灵而已,纵然她身上的灵气比自己重得多,却也与一名仙相差甚远。
    她们都是够不上仙君衣袂的人,言梳却能不顾身份悬殊,这般胆大。
    与言梳作别后,玉棋的目光才放在了引人注目的花魁身上,她抿着嘴,慢吞吞地沿着街角走,半垂着头。
    因为衣着普通,也未梳发髻,现下天黑,只有点亮的地灯周围才有光亮。玉棋远远避开了亮光,顺着路边望向地上落下的花瓣,双手在身前交握似乎有些紧张无措,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许多次。
    庙会尤为热闹,玉棋融入不进去,她不怎么敢与人说话,因为她是个异类。
    夜色深深,万艳楼外无人看守,大门紧闭,但里头笙箫未歇,时时能传来有人喝酒胡侃的声音。
    花瓣到这儿就停了,前方没有,可见金老板就在万艳楼中。
    楼内的人大多与金老板一样,是喜欢流连烟花柳巷之地的人,他们大多都有不菲的身家,与金老板有过几次交集,夜夜笙歌也由金老板包圆。
    那些热闹声到了后半夜渐渐停了,玉棋蹲坐在万艳楼外双手撑着下巴打瞌睡,直到身后大门内传来吱呀一声,有光落在她的背上,她才回头看去。
    正见有人抬着花顶轿子出来,花魁已然累歇,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玉棋起身让了路,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见花魁的脸,和她半露在外的肩上几点斑驳暧昧的痕迹。
    门开了,她趁机小跑进去,迎面扑来的酒气几乎将她熏晕。
    玉棋视若无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起裙摆,一路顺着万艳楼旁的阶梯往上走,她很熟悉对方喜欢几楼,喜欢在那一侧房间看风景,喜欢在门外放两盆夜来香调情。
    玉棋见到夜来香,站在门前敲响房门。
    里头传来了慵懒且不耐烦的一句:“谁?”
    “是我。”她顿了顿,又报上名来:“玉棋。”
    果然,那人讽了一句:“阴魂不散。”
    一旁有下人走过,经过玉棋时上下打量着她,心想这是哪一楼的姑娘?怎么从没见过,穿得这么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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