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冷声道:“王夫人失言了, 来人, 送她回院子冷静冷静!”
    鸣珂院里外人等于是被变相禁了足, 只等到日子卷包袱走人, 下人们见识了平素好声好气的大小姐这般霹雳手段, 都不敢忤逆。
    窃蓝心疼姑娘气白的脸,回屋后连忙酽了杯浓茶为姑娘顺气。
    云裳捧着那暖热的杯壁半晌没动,回过神时轻问了一声:“华蓉还跪着呢?”
    听见窃蓝说是, 她双眸有些失神,“我是不是太着急了?”
    是从听见“姑苏云家”伊始,便有些失控,回来又见华蓉素日作张作致的那副面孔,觉得心寒,再后来……
    娘亲怎能让那些人放在嘴里说?
    窃蓝听见姑娘的话摇摇头,对待那起子人,就不能给她们好脸。
    只是她有种错觉,姑娘从前做事不这样锋芒毕露的,似是在那汝川府多待了两天,决事断情也沾染上摄政王的影子了……
    不过饶是今日姑娘气得狠,也给外头那些人留着最后的脸面,气只气王氏没个轻重,好好的提夫人做什么,若是夫人还在……
    窃蓝看一眼沉默得像个易碎瓷娃娃一样的姑娘——夫人若在,怎舍得看着姑娘一个人撑起府门,亲自出马应付这些糟心事呢?
    茗烟袅袅溶进云裳眼里,她不知怎的记起容裔给她讲的故事,失神地想:我都没机会给我娘画过眉呢。
    甚至记不得娘亲长什么样子。
    茶气给那双清澈的眸子蒙了一层似真似幻的雾气,又像两点落不下的泪滴。
    ·
    “师兄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在汝川府耽搁了几日,后又为事所累,等有琴颜入京快半个月了,云裳才在张家园儿订了桌酒席为师兄接风。
    有琴颜款然饮下小师妹斟的酒,道:“华将军为国赴漠北,将那么大个家业放在你肩上扛着,师兄瞧瞧你可有为难之处。”
    云裳笑道:“华府人事不及稷中学宫万一,那么大座学宫的千头万绪担在师兄肩上,师兄不也游刃有余吗?”
    有琴颜深深瞧她一眼,温暖的目光令人心安。“我尚要在梦华留些日子,若有什么不决之事,可以随时来找师兄。”
    云裳点头,其实放眼京城豪室,没有比华家人丁更简单的了,何况还有一个半外人,没有什么难办的。
    王氏欺软怕硬不中用,自从那日识得厉害便不敢闹妖,华蓉则在翠琅轩禁了她的足,看着就是了,她总不能在父亲回来之前,就此将人送到庄子上和傅婕做伴……外人瞧了不好看。
    这理事作派她也算濡染了大师兄掌管学宫的手段,讲究风过水无痕,举重若轻鸿,事后便不给自己添堵。
    云裳转而问道:“新太学的博士之位,南北两院可商议定了么?”
    一提起此事,有琴颜不由捏眉笑了,“我们商定了管什么事,他摄政王一句‘别处的规矩不管用,到本王这里只按本王的规矩来’,便给全盘否定了。”
    云裳与大师兄在一处时最为轻松,被他胆大包天模仿容裔的语气逗得直笑。又听有琴颜道:“最后还是决定采用‘分庭辩礼’之法,在当世才子俊彦面前论个高下吧。”
    “分庭辩礼”是老规矩了,取春秋时百家争鸣意象,由争礼的双方流派各出三位弟子攻讦辩论,胜者便有话语权。
    上一回轰动九州的辩礼,还是亚圣未隐世前与洛北无涯子的十日王霸之辩。
    “我记得这名目有个规矩,”云裳望着师兄,“便是一派之掌门统教不可参战?”
    有琴颜道:“所以我快书通知了蔺三和黄睛,他们不日便到。”
    “三师哥和小晴师姐要来京城了?”
    云裳眼睛一亮,有琴颜点指笑斥她小孩子脾性,谁不在跟前偏念谁。
    半壶花月白下肚,他转而想起前日云家少子请他饮宴,席间拐弯抹角打听小师妹的事,又觉食不下咽起来。
    他不动声色望向云裳那张脸,从前在姑苏,他们师兄几人眼皮子底下照看着,只有小师妹四处寻赏美少年,欠别人风流债的事儿,怎么也没想到等她回了自己家,他反而要操起一手带大的水灵白菜恐被猪拱的老妈子心。
    前有汝王容裔,后有谢幼玉,如今又来个不清不楚的云怀逸。
    嗐,颇是愁人。
    云裳一眼瞧出师兄欲言又止,眨眨薄酒饧开的水眸,“大师兄有何为难事?”
    “此事……告诉你也没什么,师妹心中先存个谱。”有琴便将云扬之事简断一说,云裳倏尔沉默。
    有琴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还是唐突了小姑娘,温声细哄了半晌,直至云裳哭笑不得地保证她真没放在心上。
    送走了师兄,云裳在促寂的厢房内对着一桌子残肴剩酒,蓦地,低头凉薄一笑。
    大师兄担心那姓云的人对她有心,殊不知,按辈份她该叫云扬一声小舅舅啊。
    “姑娘?”窃蓝担心地看着她。
    云裳伸手捞过大师兄喝剩一酒底的花月白,觉得不过瘾,“要两壶青梅酒来,咱们喝完再回府。”
    “姑娘,您喝别的都成,这青梅酒一喝准醉,醒了又闹头疼,还是……”
    云裳抬起脸,声音还是软侬侬的,却带了分易碎的乞求,“姊姊我想喝,就这一回,你让让我吧?”
    窃蓝见状无法,却也只要了一壶青梅酒。
    云裳接过来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好多年,我都避了他们好多年了……”
    当初她被华年安顿在徐州,听闻临省姑苏开学宫招生闹着要去,不过七岁。
    记得那一天爹爹听到她的请求后,罕见地寡言,抱着她在院里的老槐下坐了一下午,星幕低垂时,开口告诉了她关于娘亲的事。
    七岁之前的云裳只知娘亲身子不好,生下她两年后便病逝了。却原来娘亲亦出身书香世家,且还是在当地有百年清誉的姑苏云氏。
    “高宗暮年,姑苏闹起兵祸,我随高宗陛下入城杀敌。你娘……我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你娘,当时她被几个散贼围逼着,无处可逃跳了水。我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问明她家址送她回去,谁想到他奶奶的……”
    彼年老树下的华年还没有将军肚,眼神曾无一丝黯伤,不过是对着闺女的小脑瓜顶有些风轻云淡的狠戾。
    “宠汝这话别学啊,你娘他们家不是人,前脚客客气气送我出门,后脚扯了一尺白绫就要你娘自尽,说什么要保全云家名节,呸,娘的娘他姥姥!
    “——宠汝不许学骂人话啊,你别怕,不是有爹呢嘛,你爹我转身冲进去就把人抢下了。他们还不肯放人,尤其那长着张苦瓜脸的老货,说什么云家的女儿,清白来清白去,放她的狗臭屁,是清白的用得着拿死证明吗!
    “总之我将你娘抢出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说死就死呢?我告诉她,她想去哪想嫁何人我都包办,她若不嫌弃,认我做个干爹都成。”
    星穹低,槐荫凉,迟暮将军捋了把脸,蹭着小闺女的羊角辫,像个丢了糖的孩童一样哽咽。
    “云娘跟了我,从没嫌弃过我比她大二十岁,从生到死,都说我是世间最好的男儿。”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好景不长久,那几年楚国四方皆乱,他没法将这么打眼的美人安置在哪儿,只好带在身边流离,她娇生惯养的身子就是这么拖垮的。
    她被家族舍弃,没等到丈夫封公荫妻,没享受到与夫女阖家团圆的喜乐。至死不称姓云,背负心头污名落棺于九泉之下。
    青梅已老,风吹不散长恨。
    “他们还敢找上门来……”
    云裳醉了,软袖胡乱地擦着眼睛。爹爹说娘亲临死有话,所以他留了云家满门,与姑苏云家多年没来往,不是他菩萨心肠容得人,是因一动念便会见血光,一屠门便是鸡犬不留。
    云胡不喜?云娘不喜。
    云裳心同此理。若非往事揭开,她都不知自己内心也埋着这样可怕的念头,她虽提不动刀,但——
    “我能骂死他们的……娘的娘他姥姥……全套的鬼谷说衡术在这等着呢,骂他们个狗血喷头、头破血流、流、木流牛马、马马虎虎……”
    倒向硬木桌子的脸颊被一只手轻轻托住,继而云裳整个醉软的身子都被那玄蟒衣袍拥在怀内,叹息如梦:“这姑娘受了什么委屈,醉里都骂起人来了?”
    窃蓝晚伸手一步,便被形如鬼魅的摄政王钻了空子,惊诧不定:“你、您……”
    容裔早来了,在隔间儿不但听见了有琴颜学他说话,还听见了云扬那档子事儿,腹诽自个的汝川府什么风水,看好的几个青年才俊全他妈惦记本王的人。
    他将云裳小心扶正,看着女子揉红的涣散目光,心腔空旷着牵扯丝丝缕缕的疼。
    ——什么样儿的委屈说不出口,要这般借酒浇愁?
    “天大的委屈也不怕,”他咬在她耳边道:“有我在呢,老天爷也欺不了你。”
    云裳醉得人事不清,还哼哼唧唧仰脖往嘴里倒酒。
    容裔伸手拦下云裳抱在手里的酒壶,谁想这姑娘说是浑醉了,还知道藏私,皱眉嘟哝:“没喝完呢,还有一口……一口是一口,两口是两口,谁要喝不完,罚他打手手……”
    窃蓝替姑娘发窘,连忙要将姑娘接过来,未料容裔先她叼住壶嘴,就着云裳的手,仰头将小半壶剩酒一口干了。
    一线酒水顺着男人的喉结淌入衣领,羁野低溢的声音不知是哄是笑:“我替你喝了,乖乖回家去吧。”
    人皆道妙色评主饮梅必醉,殊不知汝川王平生不饮梅子酒。
    窃蓝目瞪口呆地揽过姑娘软泥似的身子,听容裔嘱咐一句:“今日事不必告诉她。”
    窃蓝下意识道:“醉后的事姑娘不记得。”
    容裔本来准备走了,闻言滞步回头:“做什么都不记得?”
    看见小武婢警惕皱起的眉眼,容裔大笑,“好生照顾她。”言讫人去。
    ·
    “这么说来,那华家姑娘真是她在外生下的孽种?”
    “母亲。”云扬被这难听的字眼激得眼皮跳,心头替大姐姐发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人家现是聿国公府的千金……”
    月支氏顿住南山寿星拐,重重哼斥一声,“盛世儒门,乱世国公。当初他将我云家女儿诓走时不过是个兵痞子,二人苟合在外,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还有你三叔的腿怎么瘸的,吾儿忘了?”
    云扬苦涩不能言,有点后悔未思虑周全之前便将此事告知了母亲。
    “这姑娘……”月支氏斑驳的霜眉紧锁,“就是你说的前段日子与摄政王纠缠不清的那个?瞧瞧,身不修不足以立世,礼不教不可以传家,娘是如此,女儿还是如此,老身的话可料错过半分?——檎果,备轿!”
    “娘,您要做什么?”
    “老身半世悔愧,便是生了个不知耻的女儿有辱门风。华家那丫头若还想认我做外祖母,便断断走不得她娘的老路,再坏了云氏的清名!”
    ·
    酲醉后头疼如裂的滋味,云裳当真尝一次够受一次,饮了一碗醒酒汤,才问清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窃蓝拧了热帕子道:“姑娘上回酒醒,也赌咒发誓说再不碰青梅酒了,这回可得想个新鲜的誓头儿。”
    “好姊姊,您嘴下留德,饶了我这回吧,往后真不喝了。”
    云裳讨饶,接过帕子敷脸,湿濡的热气将数落声蒸腾得不真切,忽一耳朵捕捉到“摄政王”几个字,她撕下帕子,露出水色红润的脸:“你说什么?”
    窃蓝当然不可能听容裔的,他叫她隐瞒便隐瞒,将酒楼上摄政王出现的事尽职地对姑娘交代了。
    云裳怔了半晌,捂着发热的脸,“我醉后没做什么不妥的事吧?”
    她醉酒后一直有记不住事的毛病,上一回宿醉,醒后蔺三还逮着她促狭,说她黏着人死活不撒手数了一晚上青蛙。
    莫不会她也拉着容裔数青蛙了?不,那画面太清奇,她不敢想。
    窃蓝心说没什么不妥,就是您玩了成语接龙后又说了个顺口溜儿……她没好意思揭姑娘的短儿,左右不是大事,含混了过去,想起一事道:
    “头午宫里送来张帖子,德馨长公主借了太后的畅芳园赏新桂,初七那日请闺中小姐们入宫赏花,咱们府您与二姑娘也在赴宴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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