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夏国师,竟是当年与林将军一同“死”在荆州那场战事中的林思归。
    第75章 张开手臂,任由她观瞻。……
    先前在山上, 时缨的推测被逐一印证,慕濯便隐约有所预感,北夏国师与林家关系密切, 甚至曾是林将军的心腹。
    当年林将军率领的人马在荆州全军覆没,留守杭州的旧部去向不一,或是转而投至英国公麾下, 或是解甲归田,亦或是远离故乡,从此不知所踪。
    若说其中一位辗转来到北夏,出于某些原因选择为虎作伥, 也并非没有可能。
    却始料未及,会是林思归“死而复生”,从忠烈之后摇身一变,沦为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
    帐内气氛归于凝滞, 慕濯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禁陷入沉默。
    北夏国师曾是身份低微的奴隶, 机缘巧合下得到当今北夏皇帝的赏识,帮助他战胜其余兄弟、夺得部落首领之位, 随后统一漠北各部,效仿汉制, 建立夏国,以南下占据中原为己任。
    此人冷血无情、诡谲狡诈, 是大梁击败北夏的最大阻碍, 灵州将士们提及他,皆恨之入骨。
    而在他的记忆中,林思归是个太阳般明亮耀眼的少年,说起兵法, 脑袋里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最大的愿望便是封狼居胥,做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那时候,漠北各部对中原虎视眈眈,皇帝却为了清扫江南叛军,将驻守多年的苏大将军调走,换了另一位主和派将领取而代之,导致北疆城池接二连三陷落。
    在皇帝看来,北狄入侵只是为了劫掠财富,可暂缓击之,而南方叛军则是要攻入京城、将他拉下龙椅,所以他要除之而后快,一刻都等不得。
    消息传到杭州,林思归义愤填膺,许下了有朝一日踏平漠北王帐、收复河山的豪言壮语。
    彼时,慕濯本想从此浪迹天涯,再也不回宫里,闻言却产生了些许动摇,如果林思归做了大将军,朝中没有人帮他,以皇帝和卫王的脾性,他会吃大亏。
    所以后来林将军识破他的身份,劝他回宫,他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祖父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被乱臣贼子挥霍一空、外祖父这样有心杀敌的良将被雪藏,以及像林思归一般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还未照亮夜空之前就陨落。
    还有时缨,待天下太平,她就会北上和父兄团聚,他唯有回到京城,才能再度与她相见。
    而如今,他想到蒙冤而死的外祖父、被殃及池鱼的林将军、九死一生逃离安国公府的时缨,还有……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林思归,只觉造化弄人。
    半晌,他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林兄,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在杭州,我……”
    林思归一愣,面露惊诧,恍然大悟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你不是……是那个……”
    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让慕濯差点信以为真,但下一瞬,寒光从他口中射出,慕濯挥刀挡开,三下五除二卸去他藏在嘴里的暗器,冷声道:“国师阁下,您最好省点力气。”
    林思归也不再装,阴恻恻一笑,嗓音仿佛从砂纸上刮过:“成王败寇,我既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你,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套,乖乖被你们套话?我知道,南梁人做梦都想将我碎尸万段,你若发发善心一刀砍了我,给我个痛快,我下地狱后还能念着你的好。”
    慕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企图从他的神色间找到从前的痕迹,然而除了愈发长开的五官,他眉目阴冷,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暗色,已经没有半点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掩去心底稍纵即逝的怅然,低声道:“你不记得我,应当还记得阿鸢吧?”
    林思归置若罔闻,垂首桀桀笑着,凌乱的长发遮挡面容。
    他和其余俘虏一样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但慕濯不敢掉以轻心,飞快出手,封住了他全身的穴道。
    突如其来的内力打入经络,林思归的笑声微微一顿,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慕濯心中一震,赫然发现,他已被化去武功,堪称手无缚鸡之力。
    林将军的独子,昔日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林家大郎君,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荆州那战之后,他是如何活下来,为何不回杭州,宁愿逃亡漠北,做仇寇的国师?
    慕濯有无数疑问,但他知道林思归不会对自己吐露半个字,也不再浪费工夫,默然起身离开。
    出了营帐,他对候在外面的萧成安道:“萧将军,派人将尸体清理出去,剩下那个严加看管,切莫让他逃走。”
    说罢,他心想,以林思归现在这副身子,除非有人接应,否则别说军中精锐,一个普通士兵……或许时缨再多练两天,都能轻而易举将他制伏。
    “是。”萧成安压低声音,迟疑道,“殿下,他是……”
    “他嘴硬得很,不肯交待。”慕濯未置可否,“晚些时候我再审。”
    方才他说出“国师”二字时刻意收声,只有林思归听得清楚,外面的人一无所知。
    北夏国师作恶多端,若他落网的消息在营中传开,士兵们只怕会不顾一切冲进来,将林思归千刀万剐。
    他们的亲人、战友死在北夏骑兵的铁蹄下,今次得益于时缨相助,顺利击溃敌方阴谋,但伤亡也在所难免,新仇旧恨叠加,罪魁祸首能否活过今夜都难说。
    林思归可能是荆州之战唯一存活于世的见证者、最后的知情人,他必须从他嘴里问得真相。
    还有时缨。
    北夏国师必须死,但她肯定还想见表兄一面。
    念及此,他的心情万般复杂。
    这么重要的事,他没有资格瞒着她,可她看到表兄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该情何以堪?
    “殿下,您还是尽快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吧,”萧成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似是怕他继续拖延,又道,“免得王妃娘娘看到之后心疼。”
    慕濯哑然失笑,抬手想拍他的肩膀,看到新缠绕的绷带,转而落在手臂上:“有劳你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天边残阳似血,晚霞挥洒,如火焰般灼红山巅。
    -
    帐中,林思归缓缓侧躺在地上。
    双手反绑在背后,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他浑然未觉,只感到全身散架似的疲惫。
    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乏累的滋味,多年养尊处优,大夏皇帝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次他决定亲征,皇帝还想方设法劝阻,说兵败倒是其次,如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大夏得不偿失。
    他不以为然,灵州守军和大夏骑兵一样,习惯了在草原荒漠中作战,对山间的埋伏与周旋技巧却知之甚少,他胸有成竹,就算南梁人知道他在阴山北坡设下陷阱,也只能束手无策。
    可惜,南梁岐王当真有两把刷子,将他的每一步后路都算得明明白白。
    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内心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大限将至的惶恐、或是对皇帝的愧疚。
    这次随行的都是精兵良将,经此一役,损失惨重,就算皇帝会看在他过往的功勋上饶他一次,南梁也绝不会放虎归山,岐王已经认出了他,他必死无疑。
    无所谓,死就死吧,反正他早就该死了,做了这么多年行尸走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世间,实在没意思。
    也不知南梁岐王那小子发什么疯,尽跟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叫他“林兄”,林兄又是谁?
    他嗤笑一声,在铺天盖地在倦怠中合上了眼睛。
    “林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你去何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打算去长安,待你做了大将军,我会在朝中护着你,不让那些奸佞宵小挡你的路。”
    “哟,看不出,你还有颗封侯拜相的心。我倒觉得,以你的资质,该跟我上阵杀敌,我们并肩作战,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吃草,至于朝堂……说句大逆不道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指不定哪天皇帝老儿就两腿一蹬,换个当世明君即位。依我看,岐王殿下就很不错,他是梁王亲自教养,将来必成大器,到时候你我为他效力,建功立业,一起当大将军!”
    谁?是谁在说话?
    睡梦中,他双眉紧蹙,脑子里仿佛重锤敲击,疼得像是要炸开。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而过,那是他深埋在心底、刻意遗忘的记忆。
    江南烟雨霏霏,父母立在屋檐下,父亲单手抱着妹妹,另一手揽着母亲,他欢快地冲进雨里,在水坑中跳跃,妹妹咿咿呀呀地伸出胳膊,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西子湖菡萏飘香,晚风习习吹皱水面,他头顶扣着荷叶,乘一尾孤舟顺流飘荡,不知不觉睡去,再度睁眼,漫天繁星灿烂,倒映在湖中,他仿佛置身银河。
    中元节,河灯璀璨,光华流泻,年幼的表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灯放入水中,奶声奶气道:“我没有故去的亲人,那就向佛祖祈愿,希望大家永远好好活着,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突发奇想:“阿鸢,我们来比赛吧,看谁能把河灯推得更远。”
    阿鸢……阿鸢?
    是,表妹叫做阿鸢,父亲给取的名字,愿她能够乘风万里,无拘无束地翱翔。
    “表兄,我要去长安了,待你得胜归来,陛下定会予以重赏,到时候你和表姐、还有舅父舅母在长安住下,我就能像从前一样,随时去找你们玩了。”
    “傻丫头,都多大了,还整天想着玩?等我做了将军,是要去北边打仗的,你在长安待着,我荡平漠北之后,再回来跟你……得了,你指不定已经嫁为人妇,孩子都会喊我表舅父了。”
    那是十年前,新帝登基,尚未改元,他即将随父亲出征,围剿江南一带的叛军,而姑母携表妹北上,与长安的姑父和表弟团聚。
    他从没去过长安,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还有先前和他约定的小子,不知道有没有认真读书。
    表妹登上马车,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跟他挥手,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彼时他未曾料到,那一眼竟是诀别。
    杀喊声四起,身边不断有人倒下,父亲浑身是血,将一封书信塞进他怀中:“阿归,你带一支小队,速速突围……”
    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阿爹,我不走!要去就让阿月去,她……”
    “啪——”
    父亲一巴掌将他的头抽歪,呵斥道:“你给我清醒些!现在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你难道看不出来是有人暗做手脚,打算让我们和苏大将军的兵马全都折在这儿?阿月不及你身手高强,她……出不去了,我们今日都出不去了,阿归,你是我们的希望,一定要将让真相大白!”
    他从未听过父亲用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说话,父亲是位儒将,战场上无往不利,私底下却有着江南人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据说他年轻时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每逢出行都掷果盈车,直到他迎娶母亲。
    母亲是将门之家的女儿,性情泼辣直爽,一杆红缨枪所向无敌,成婚后依旧是赫赫有名的女将,但也会洗手作羹汤,一针一线为他和妹妹缝制衣物。
    妹妹漂亮可爱,继承了母亲的好枪法,年方十五岁就敢披挂上阵,勇气与胆量不输男儿。
    他举目四望,在人群中搜寻到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最后留恋地看了她们一眼,咬牙跨上马背,抡起长刀,不要命般杀出重围。
    左右将士一个接一个地跌落马背,至死护着他,他的视线被血污遮掩,用衣袖一抹,才发现衣袖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身上添了多少伤,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阿爹!阿娘!”
    他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声音,心头巨震,下意识便要回身援救,但旋即,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身边的将士便高声吼道:“小郎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得了!”
    话音未落,那人合身扑来,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纷飞的箭雨。
    血色漫天泼洒,他强忍着不敢哭,只怕稍一疏忽就被敌人斩落马下。
    他的命是无数将士用自己的命换来,他承载无数人的希望。
    父母、妹妹、苏大将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将士,他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他终于突围而出,筋疲力竭,一头栽落。
    但下一瞬,埋伏在暗处的黑衣人如鬼魅般现身,闪着寒光的锋刃朝他砍来。
    “啊——”
    他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之所及,四下漆黑,似乎已经入夜。
    帐帘掀起,有南梁将士举着灯烛走进来,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狗东西,鬼叫什么?”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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