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父亲给女儿更名,他这做表兄的也不好置喙,心里却有些失望,觉得姑父一个读书人,居然这么没品位。
    他喝下姑母遣人送来的补汤,安心睡去,想着明日见到表妹,定要考一考她,看她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父亲和母亲不在了,往后只能由他来继续教她习武。
    他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视线里一片漆黑,手脚被绑,身下摇摇晃晃,似乎是在一辆马车上。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瞬时清醒过来,侧耳倾听动静,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已经离开长安五日。
    他惊诧万分,想不通自己为何前一刻还待在安国公府,转眼就置身于这种鬼地方,试着调动内力,却感到一阵挫骨扬灰般的剧痛,立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武功尽废,还被点哑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就这样来到漠北,沦落为奴隶,起先还想着逃跑,被穷凶极恶的主人家用鞭子和烙铁弄得奄奄一息。
    脸倒是得以幸免,只留下一个证明归属的印记,因他样貌英俊,主人家寡居多年的老母亲看中,点名要他伺候。
    那天,他撺掇其余奴隶,一起杀了主人全家,却在奔逃中误入草原深处,被狼群包围。
    彼时尚是部落王子的大夏皇帝途经此处,顺手救了他一命,听说他杀死主人的事,没有将他处决,反而大为赞赏,把他收为己用。
    他有了新的名字,逐渐遗忘过去,成为王子手中一把无往不利的刀,助他一统漠北,建立大夏国,自己也跃居为身份显贵、高高在上的国师。
    有时夜半梦醒,他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记忆碎片,尚未显形,便被他按捺下去。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是谁在背后暗算苏大将军、导致父亲被牵连,谁派人追杀他、千方百计阻止他归乡,他又为何会武功尽失、被扔至异域自生自灭。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血液冷却,心如朽木,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草原上,直到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凶神。
    皇帝要他设法打下南梁,他便顺从照做,不计代价地消耗兵马,在日复一日的运筹帷幄中感受杀戮的快意。
    南梁朝廷中主和派为数众多,边防不堪一击,他坐在王帐,听前线捷报频传,只觉铁蹄南下指日可待。等到大夏入主中原,他……
    他要做什么?
    脑海中朦朦胧胧闪过江南小桥流水、满池莲荷,却转眼归于寂灭。
    他已了无牵挂,那些陈旧的画面恍如隔世,他没有家,也永远回不去了。
    几年前,灵州更换新的守将,他头一次踢到铁板。
    那位姓崔的将领训练兵马、整饬防务,筑起一道无坚不摧的长城,好不容易挨到他战死,年仅十七岁的岐王又横空出世,一鼓作气收复了数十座城池。
    南下计划受阻,皇帝送玉清公主前去和亲,同时要求南梁公主北上,企图刺激南梁皇帝出兵。
    然而他们高估了南梁皇帝的尊严与脸面,他与一干朝臣权衡数日,竟然答应下来。
    于是才有了这一遭,他亲自出马,打算袭击和亲队伍,再嫁祸给朔方军,以期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只要南梁皇帝除去岐王,灵州防线不攻自破,届时,大夏也能顺理成章地宣战,直取长安。
    “……却没想到岐王殿下技高一筹,又或者说,是阿鸢技高一筹。”林思归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时缨泣不成声,想像儿时一样为她拭去眼泪,却意识到自己还被反绑着双手,动弹不得。
    “阿鸢,不要哭,阿爹……林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学有所成,定会甚感欣慰。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是我们当中最有本事的那个。”他放轻声音,粗噶的嗓子也因此温和几分,这是他最初做奴隶的时候逃走被抓回来,主人灌下滚开水,烫坏了喉咙,从此便只能以不堪入耳的音色说话。
    时缨哭得头昏脑涨,慕濯揽过她的肩,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低声问道:“林兄,关于荆州之战,除了那封你还没来得及查看的信件,你还记得什么?”
    林思归凝神沉思,许久,缓缓道:“当初,我……林将军奉命驰援,与苏将军夹击叛军,在抵达荆州的前夜,有人找上门,对他说了一些话。我是偶然听到,已经无法一字不落地复述,大概意思……是荆州恐将生变,他最好选择按兵不动,免得被卷入朝廷斗争白白牺牲。”
    “那时候,我年少无知,并没有放在心上,从未想过朝堂的勾心斗角怎会波及千里之外的战场,后来苏大将军受困,另一支援军因为天气不好,被耽搁在途中,迟迟无法赶到、与林将军的兵马进行合围,眼看着苏大将军以寡敌众,即将全军覆没,林将军最终还是下达了冲锋的指令,决计拖延三五日,等待后援抵达。他……和他的妻子儿女都敬佩苏大将军的为人,无法见死不救。”
    说到此处,他冷冷一笑:“他与苏大将军会合,夺下荆州,重新整编队伍,足足坚持了八天,数次击退叛军,但己方也只剩些残兵败将,敌军若再增援,荆州将不堪一击。好在援兵终于到了,所有人欢天喜地,就等着与同袍里应外合,将叛军一举歼灭。但你猜,他们等来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平复急剧起伏的情绪,字字句句道:“光天化日之下,自相残杀,数倍的兵马围在荆州城外,要把我们……要把他们和叛军悉数屠杀殆尽!”
    “苏大将军自知连累了林将军,派人出去与他们交涉,希望以自己的死换得林将军及其部众平安出城,但他也明白,这是无谓的挣扎,林将军定会将真相昭告天下,为他平反。那些人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们只能死。”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溢出,“除去狗皇帝的默许,能有如此本事,调动大军围剿自己人,还做得天/衣无缝、至今仍然逍遥法外的,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幕后主使昭然若揭,慕濯一时没有应答,林思归也不做追问,然而他正待继续,时缨已轻声道:“安国公,还有孟家。”
    说罢,她的眼泪簌簌而落。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当她沉浸在舅父一家战死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时,表兄曾来过安国公府,她与他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间院落。
    时文柏与孟家勾结,害死苏大将军,除去卫王夺嫡的最大对手,为了隐瞒秘密,狠心用舅父一家和数以万计的无辜将士做了陪葬。
    开战前,时文柏派人隐晦地暗示舅父,要他明哲保身,但舅父低估了时文柏的无耻下作,没想到他会和孟家一同陷害忠臣,便在苏大将军落难之际挺身而出,与他并肩战死。
    追杀表兄的正是时文柏,所以杀手会“好心”劝阻他去长安,因为那反而是自投罗网。
    表兄一无所知,历经千难万险来到京城,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因林家是安国公府的姻亲,时文柏与孟家交换条件,苏大将军被扣上反贼的帽子,林将军则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林氏一脉加官进爵,没落世家重振昔日荣光。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安国公夫人岂会看着到手的荣华富贵白白飞走?如果为苏家平反,安国公府和孟家都要遭殃,而林将军的功勋也会不复存在,她怎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她不忍心杀了血脉相连的侄儿,便将他弄成废人,远远送走,要他再也无法回到大梁。
    或许她还自以为做了件善事,否则被时文柏知道林思归还活着,定会派人追杀他至天涯海角。
    离开安国公府后,时缨经历了太多风浪,本以为已经能够做到冷静自持,如今却依旧哭到失声。
    “对了,还有曲将军。”林思归突然道,“林将军最先觉察到情况不对的时候,派他杀出去,到周边的州县请援兵,他已经不指望朝廷的军队,只能就近求助。我不知道林将军私底下是如何交代他的,但就现在看来,曲将军好端端地做着他的英国公,时家和孟家也安安稳稳。”
    他仰头笑出声:“是啊,是啊……天底下哪有不爱权势、不贪钱财的人?只有林将军是个傻的,人家都跟他说到那个份上,他还没有听懂,我也是个蠢货,如果我早点想明白,就是死也要拦着他,哈哈哈哈……但八成没用,他估计会一刀宰了我,然后去支援苏大将军。”
    “阿鸢,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他望着时缨,“我哪里都回不去了,你和岐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不……”时缨摇摇头,“表兄,你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她对上林思归的眼睛,抽出了藏在袖中、顾珏给她的那把匕首:“你是我的表兄,我无法看着你被人千刀万剐,但你通敌叛国,已经是大梁的罪人,我也不能出于私心给你一条生路。那些死在北夏骑兵刀下的将士、妻离子散的家庭,我没有权力替他们赦免你。”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攥紧刀柄:“我亲手送你上路,你见到舅父,好好跟他认个错吧。然后你就安心等着,用不了多久,安国公府和孟家都会下去给你们磕头谢罪。”
    第77章 他输得彻彻底底,却甘拜……
    慕濯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阿鸢, 不要冲动。”
    时缨无言垂泪,用力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
    林思归却神色平静, 笑意难得抵达眼底:“也好,阿鸢送我上路,我算是没有遗憾了。只可惜, 我犯下滔天罪孽,已无颜面对林将军,如果他知道……他绝不会原谅我。他一生都在守护大梁百姓,我却让他们流离失所、与亲人朋友阴阳两隔。”
    他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望着满手无法洗刷的鲜血,再也回不到过去。
    “动手吧,不要害怕,你一刀下去, 我就能解脱了。”林思归语气温和, 落在时缨耳中, 就像小时候练习功夫,他总是对她说, 试试看,不要害怕。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匕首掉落在地。
    他是罪大恶极的北夏国师,却也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表兄。
    她和时维关系平平, 反而是表兄在她眼里无异于亲生兄长, 他比她年长十岁,会把她驮在肩上一阵风似的跑开,逗得她咯咯笑,还会和表姐一起带她去西子湖泛舟, 回程的时候她困得颠三倒四,他便将她背在身后,踏着夕阳归家,少年的肩背单薄却安稳,她伏在上面,沉沉地睡着了。
    可对于大梁、尤其灵州的将士和百姓而言,他是个罪无可恕的刽子手,三言两语,就能调动北夏铁骑倾巢而出,信手拨弄沙盘,便有不计其数的家庭支离破碎。
    她无法代替死去的人原谅他,也没脸劝他改邪归正、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
    纵然她已经脱离安国公府,但终究是她的生身父母害他至此,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宽宏大量?
    “阿鸢,你先冷静一下,别做傻事。”慕濯将匕首插回刀鞘,扶着她站起,“你放心,只要你我不声张,就无人知晓林兄的身份,没我的命令,他们不敢碰他一根头发。”
    时缨埋在他胸前,许久,平复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他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以他公私分明的脾性,断不会因为是她的表兄就网开一面。
    他必须给麾下将士和灵州百姓一个交待,而且表兄的存在终归是个隐患,梦里那场恶战犹在眼前,朔方军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才打得北夏元气大伤、至少十年无法东山再起。
    若是十年前的表兄,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但如今物是人非,打心底里,她拿捏不准,表兄是当真万念俱灰、但求一死,还是藏着后招,笃定她不忍杀他。
    她甚至不敢割开捆绑他的绳子,因她不能拿营地这么多将士的性命、以及灵州的未来冒险。
    一宿未眠,又哭了太久,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借着慕濯的力量站稳,低声道:“我回去冷静,但请殿下看在他功力尽失、无法反抗的份上,给他点水和食物……好吗?”
    “好。”慕濯应下,他原本担心林思归会负隅抵抗,打算以此消磨他的意志,却没想到时缨的出现唤醒他曾经的模样,而林思归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让他产生了些许恻隐。
    但他不是时缨,旧时记忆虽弥足珍贵,眼前的北夏国师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林兄,他无法将二者混为一谈,他须得对更多人负责。
    他携时缨离开帐篷,将她送回自己的住处。
    天刚蒙蒙亮,士兵们经历了昨日的激战,大都还在沉睡,巡逻站岗的也不敢盯着时缨看,故而无人发觉她脸上哭过的痕迹。
    走进帐中,待她躺在被褥间睡去,慕濯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
    那边,萧成安歇息了两个时辰,放心不下,便出来查看情况,正巧与慕濯相遇。
    与此同时,顾珏步履匆匆行至近前,神情凝重:“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慕濯将两人引到另一间帐篷,不多时,萧成安率先告退,径直去往关押林思归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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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内,林思归依旧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地发愣。
    恍然间,他生出错觉,似乎昨天刚和时缨在杭州分别,今日便在长安相见。
    直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铁链哗啦作响,他回过神,就见那个姓萧的将官搬来一块铁墩,用链条扣住他的一只手腕,旋即划开了绳索。
    他的活动范围依旧限制在帐内,但却能自由伸展身子,姿势舒服了许多。
    “你若识相,就放老实点。”萧成安低声道,“外面重兵把守,你插翅难飞,如果你妄图逃跑,我就算被殿下革职惩处,也要用这铁链给你扎个对穿。”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林思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通常而言,这玩意儿会被绑在脚上,就像北夏人对待奴隶一样。
    也不知岐王是念他使不上半点力气,才放心这么锁,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他试着挣了一下,铁链纹丝不动,正正好好卡住他的腕骨,除非他把骨头敲碎,或许才能从里面挣脱。
    目光落在铁块,那瞬间,他心底里长期浸染的邪念死灰复燃,抬手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寻找一击成功的位置。但最终,鬼使神差地,他停住动作,疲惫地叹出口气。
    再等等吧,那人所言不假,没有接应,他确实插翅难飞。
    他回想对方单手拎铁块、举重若轻的模样,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自己曾经也能做到,可现在,就算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将铁块挪动哪怕一寸了。
    半晌,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风从敞开的帐帘吹入。
    他一个激灵,瞬间坐起,却见是岐王独自现身,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托盘放在地上。
    “林兄久等。”慕濯微微一笑,“本想尽早给你送来水和食物,却被你藏在北麓的援兵耽搁,只能多委屈你一会儿了。”
    林思归面色微变,旋即认命地叹息:“这局我输了,趁着阿鸢不在,你速速杀了我吧。”
    他算无遗策,料想到自己失手的可能,便在阴山北麓不远处的北夏营地中安排了一支援兵,万一自己不幸被擒,北夏骑兵会趁着梁营人困马乏、防备松懈的时候突然发动袭击,趁乱解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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