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大成一听,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叽叽咕咕道:你怎么这么老实?你可是为了救他受了伤的,他那样的大人物,随便拔根毛答谢你,都能够你滋润好几年。你怎么能不要呢?顿了下又道,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不是为了钱,你一个擦鞋匠,替那种大人物逞什么英雄?
    孟连生淡笑着没说话。
    肖大成说到这里,想到什么似的,道:对了,你的擦鞋箱和马扎我帮你拿了回来,幸好那日我去得及时,不然这些东西估计都被人顺走了。
    谢谢你大成。
    肖大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谢什么?我们是好兄弟嘛!你不知道,现在那两个新把头比陈大陈二还不如,我原本就没什么力气,干不了这活儿,这两日仔细想了想,打算也去买一套擦鞋工具,日后跟你一起去码头做擦鞋匠。
    孟连生抬头看向他,道:不用买了,我这套东西送给你。
    咦?肖大成睁大眼睛:那你呢?
    孟连生淡声道:我要去柏公馆做听差,以后不擦鞋了。
    肖大成蓦地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问:你你要走了,以后不在码头了,也不住这里了?
    嗯。孟连生神色平静地点头。
    肖大成一时讪讪,半晌才又道:那挺好的。
    他望着孟连生,知道对方是有了好去处好前程,他原本该为对方高兴的,但想到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伙伴要离开,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便只觉得悲从中来。
    他从前总以为孟连生跟自己是一样的人,无依无靠,亦没什么本事,相互作伴彼此依靠,日子才能稍微好过一点。
    但现在,他才知孟连生与自己并不相同。
    若那日换成自己,定然是不敢去替别人挡刀,当然也就不会有机会进入柏公馆。
    孟连生站起身道:柏先生还在等我,我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肖大成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孟连生没再看他,拎着包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是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过来,看的却并非站在原处伤春悲秋的肖大成,而是自己那小小的床铺。
    回想这四个多月的日子,算不上好,也称不上多坏。
    只是让他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除了吃饱肚子,他还能做更多的事。
    *
    柏公馆位于公租界的虹口,主宅乃是一座三层的红墙洋房。
    下了车,孟连生默默跟着柏清河走进大门。
    宽敞的大厅,是西洋风的装潢,黑白相错的地砖光滑可鉴,一套真皮沙发横在屋子中央,上方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孟连生微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好奇,却没敢多看。
    一个眉慈目善的老翁迎上来:先生,你回来了?
    柏清河点点头,道:钟叔,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孟,日后他就在家里做事了,你带他下去好好安排。
    这就是小孟啊,我们先生这回可真是多亏了你。钟叔上下打量一番孟连生,又对柏清河笑道,先生,我这就去安排。
    柏清河混迹十里洋场近二十年,学了一套新式做派,加之年纪不大,家中佣人都喊他先生而不是老爷。
    他拍拍孟连生的肩膀:小孟,这是管家钟叔,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就跟他说。
    孟连生道:谢谢柏先生,那就麻烦钟叔了。
    就在这时,上方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爸爸。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楼梯咚咚跑下来,直接跑到柏清河跟前,一头扑进他腰间。
    柏清河顺势将人抱起来,在他脑袋顶揉了把,柔声道:这两日爸爸太忙,没空陪子骏,子骏是不是想爸爸了?
    他怀中的小男孩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看了眼孟连生,像是怕生一样,又赶紧将脸埋在柏清河肩头。
    要说小,这孩子其实也并不算太小,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至少已经不是该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年纪。
    但柏清河像抱稚儿一样抱着他,抱得十分的自然。抱了好一会儿,才将人放下,笑着对犹站在原地的孟连生道:小孟,这是犬子子骏。子骏,这是小孟哥哥,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柏子骏躲在父亲身后,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小心翼翼往孟连生瞧。
    柏清河揉揉儿子的头,无可奈何般笑了笑:子骏胆子小,从小就怕见生人,小孟你别见怪。
    柏家父子长得几乎没半点相似,柏清河是粗犷锋利的长相,柏子骏却生得粉面桃腮,十分惹人怜爱,许是长得更像母亲。
    一旁的钟叔附和道:我们少爷除了胆子小点,什么都好,可聪明了。
    孟连生弯起嘴角,露出做擦鞋匠时惯有的浅笑,朝柏清河身后的男孩看去。
    柏子骏试探着将脑袋伸出来,小声道:是你救了我爸爸吗?
    孟连生还未回答,柏清河已经替他答道:没错,就是小孟哥哥救了爸爸。
    柏子骏抿抿唇,像是鼓足勇气一样,终于从父亲身后走出来,郑重其事道:谢谢小孟哥哥。
    孟连生笑着朝他点点头。
    柏清河对于儿子的举动,仿佛很有些惊讶,愣了下才轻笑出声,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看来小孟真和我们家挺投缘的,子骏可从来不会和刚见面的人说话。
    钟叔道:可不是么!
    孟连生看着害羞的小孩儿,依旧只是笑。
    钟叔道:先生,您陪少爷,我带小孟下去了。
    柏清河点头:去吧。
    孟连生拎着自己简易的包裹,跟上钟叔,穿过大厅,从一盏琉璃门出去。
    入目的是洋房后花园,约莫有两亩地,沿着围墙墙根是一圈冬青树,花圃里则开着鹅黄腊梅和红色山茶花,即使是冬日,也绿意盎然,花团锦簇。
    钟叔一面领着孟连生往左侧配楼走,一面絮絮叨叨道:小孟,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听外面怎么说我们先生,我们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公馆里的佣人大都做了好多年,个个舍不得走
    孟连生一边听一边谦逊地点头,并不插话。
    及至来到配楼二层,他已经从老管家口中,将偌大的柏公馆,了解了个六七分。
    这座公馆里,佣人听差厨子护院汽车夫加起来二十多个,柏太太几年前因病过世,柏清河并未续弦纳妾,公馆里的主子只有柏家父子二人。
    钟叔打开二楼内侧的一扇房门,道:小孟,以后你就住这间房,我给你拿套床被过来,再让人送点吃的,今日就早点休息,明天我再带你熟悉熟悉。
    孟连生跟着他走进屋,礼貌地鞠了个躬道:谢谢钟叔。
    上了年纪的人,对谦虚有礼的孩子很容易有好感,钟叔摆摆手笑道:客气什么!
    柏公馆的吃食自然是相当不错,孟连生好好吃了顿饱饭,又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光溜溜地躺在舒适干净的新床被中,单手枕在脑后,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这个新住处。
    不算大,但很干净,床柜书桌一应俱全,屋子里非常暖和,一点不似冬天,他知道这温暖是来自墙角的一块热水汀。
    天花板上挂着一只电灯,开关就在床边。
    老家乡下和码头边的工棚都没有电灯,他见过的电灯,只有夜晚昏黄的租界街灯。
    他到底只得十七岁,还有着孩子心性,平生第一次住上电灯的房间,一时难免玩心四起,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按了下开关。
    原本明亮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他咔嚓再摁了一下,屋内复又明亮。
    咔嚓,咔嚓
    在灯光明灭之间,孟连生的嘴角不由自主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
    民国七年冬,码头擦鞋匠孟连生,成了柏公馆听差小孟。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慢热文,我们慢慢讲一个完整且尽量不大一样的故事。
    明天整理下存稿,休息一天。
    第13章、第十三章 新生活
    清晨,沈家花园。
    沈玉桐在奉贤盐场忙了一个多礼拜,昨晚才回家,一早便被外头的鸟叫声吵醒。
    他推开窗往后园一看,却见是他爹沈行知正在逗树下鸟笼子里的蓝靛颏。
    自从老爷子当了甩手掌柜后,就跟北京城里那些遗老遗少们一样,爱上了养鸟逗鸟这一嗜好。
    这只蓝靛颏,是老爷子新宠,巴掌大一只,叫声却极为响亮,幸而清脆婉转,并不惹人烦,反倒是像美妙的乐曲。
    沈玉桐笑了笑,披上一件狐毛大氅,下楼来到沈行知跟前。
    爸爸,早!
    沈行知瞧了眼儿子,笑问:精盐研制得怎么样了?
    沈玉桐道:很顺利,下个月机器到位,应该就能试生产。
    好好好。沈行知闻言喜笑颜开,连连应了几声,我们沈家几代靠盐吃饭,若是能在制盐上有所突破,打破洋人对精盐的垄断,让老百姓都吃上精盐,也吃得起精盐,也算是一桩利国利民之事,对得起列祖列宗。玉桐,爸爸没白送你出洋。
    沈玉桐笑道:我也要多谢爸爸送我出洋。
    沈行知又瞧了眼幼子,越看越觉得一表人才,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免想起当年算命先生的话。
    据他所知,幼子在英吉利这些年,除了第一年玩心比较重,偶尔和女孩子约约会跳跳舞之外,之后便一心学业,从未有过任何风花雪夜之事。
    回国这几个月,他这个当爹的更是惊觉,儿子不仅性格成熟稳重许多,似乎对聚会玩乐丝毫不再感兴趣,从前的朋友上门邀他去跳舞打球也一概婉拒,长三书寓更是一步没踏进过,连戏园子都鲜少去,仿佛是一门心思扎进了精盐厂的建设。
    这自然是好事,不用担心他惹出什么麻烦的风流韵事。但想到儿子年过弱冠,已经到了婚配年纪,总不能因为那虚无缥缈的桃花劫,就因噎废食,当真是连□□都不让他碰。
    老爷子轻咳一声,摸着泛白的胡须道:玉桐,你翻过年就二十二周岁,是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我们是新式家庭,不搞父母之命那一套,你的太太你自己选,选好之后让我们过目就行。
    沈玉桐听了父亲的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爸爸不用担心,你还怕我找不到心仪的对象么?只是我现在心思都在建精盐厂上边,其他的事还是暂且靠一边。我也还年轻,不急的。
    沈行知原本也就是忽然想到这事,随口一提,并不打算做那讨人嫌的老父亲,当然更不担心自己这么一表人才的儿子找不到对象,听他打算暂时一心做事业,倒也欣慰,点点头道:行,反正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安排,爸爸只是提醒你一声。
    沈玉桐笑着点头。
    父子俩正聊着,沈玉桉也起床下楼,他手中拿着一份泛着油墨味的新报纸,走过来道:父亲玉桐,你们聊什么呢?
    沈玉桐道:说精盐的事。
    沈玉桉点头笑道:父亲,我已经看了玉桐提炼的精盐,跟洋人的品质一样,现在就是等机器回来,改良之后试生产。只要产量能上去,我们沈家的盐,就能改变现在百姓吃土盐粗盐的习惯。
    沈行知拿起一根小草,逗弄着鸟笼的蓝靛颏,摇摇头道:做精盐这事任重道远,生产出来只是第一步。等生产出来,就是动传统盐商的饭碗,到时候估计还要打一场硬仗。
    沈玉桉一门心思与弟弟做精盐,只想打破洋人垄断,倒是没多想这一茬。
    盐业是被官方管得最严的一门行当,无论是谁上位,手中必定抓紧盐税这一块,官盐与私盐,销路基本有固定路线。若他们沈家从粗盐土盐转型到精盐,只要价钱相差无几,经销商和百姓必然首选他们沈家的精盐,从而改变现有的销路局面。
    届时传统盐商利益受冲击,他们沈家恐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正皱眉沉吟,只听沈玉桐道:所以我们开办精盐厂,首先要得到政府支持。
    沈玉桉点点头:没错,我回头就跑一趟北京。
    沈行知补充一句:还有盐运。若是待盐生产出来,运不出去才是最大麻烦。
    沈玉桉嗯了一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手中报纸道:前两日柏清河去码头送人,不是差点被人暗杀了么?听说是一个小擦鞋匠救了他。我今天看报纸上写,说背后主使可能是李永年。
    沈行知逗着鸟笼中叽叽喳喳的小玩意儿,仿佛是并不意外,淡声道:柏清河本来是李永年义子,自立门户后,这几年势头已经快要超过对方,码头生意倒也罢了,最重要是,公租界和华界的烟土提运,柏清河占了一半。李永年哪能坐得住,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迟早要分出个胜负。
    沈玉桐听过柏清河的名号,但毕竟这几年不在上海,对上海滩的形势并不了解,只能一言不发听着父兄说这事。
    沈玉桉蹙起眉头:他们怎么斗我不关心,但我们盐船出货,都得靠他们的码头,可千万别影响我们的盐运。
    沈行知不甚在意地摇摇头:当今贩土才是最赚钱的行当,他们两人斗,只会影响土商,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不要站队就行。说着叹了口气,又郑重其事道,鸦片不是好东西,贩土是断子绝孙的行当。你们兄弟俩可万万不能沾染这玩意儿。
    沈玉桉义正言辞道:爸爸你放心,我最痛恨吃鸦片的人,绝不会沾上一丝一毫。
    沈行知点头,又斜眼看向小儿子,似是要等他也表个态。
    沈玉桐好笑道:爸爸,我在英吉利学了化学,自然很清楚鸦片烟沾不得,你就不用担心我了。
    沈行知失笑,他当然是不担心儿子染上阿芙蓉癖的。
    毕竟儿子的劫是桃花劫。
    *
    沈家花园这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上海滩另一座大宅里,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孟连生来柏公馆的第一晚,睡了个好觉,早上起来,又与管家佣人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他那日救柏清河时,只确定他是个大人物,并不晓得他的身份,在医院住了两日,看到报纸,才晓得他就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大亨柏清河。
    柏清河并非一般商人,草莽出生,码头发家,烟土助他登上巅峰。虽然不是青红帮人,走得也是帮会路线,杀人放火都是常事。
    乱世之中,原本就是如此,有人脱下官服落草为寇,也有匪寇穿上戎装摇身一变成大兵。
    当年孟连生老家两支大兵打仗,其中一支就是土匪出身。
    总而言之,柏清河在上海滩,称得上凶名远扬。
    但柏公馆下人们的日子,显然过得很不错,女佣们个个唇红齿白,护院听差也身强力壮,早餐有粥有菜还有大肉包子,不限分量吃到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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