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连生在柏公馆的第一顿早餐,吃了个大饱,然后跟着钟叔去住宅客厅去同柏清河问安。
    柏清河也已用完早餐,正坐在沙发喝咖啡看报纸。他旁边坐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西装革履,抹着发油的分头,打理得锃亮,长得不算英俊,但很有几分派头。
    这人正是柏清河心腹,立新二当家孙志东。
    他正在同柏清河谈码头遇刺那事:大哥,查清楚了,这回动手的人就是李永年。你看我们是不是
    柏清河眼睛盯着右手中的报纸,左手拿起咖啡呷了一口,头也不抬道:李永年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擅作主张。
    男人讪讪点头:明白。
    柏清河觉察有人过来,放下咖啡杯,转头看向孟连生,朝他勾唇轻笑了笑。
    孟连生毕恭毕敬道:先生,早上好!
    柏清河点点头:小孟,不用这样拘谨,柏公馆没那么多规矩。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又关心问,刚来还适应吗?
    孟连生道:嗯,挺好的。
    柏清河拍拍旁边男人的肩膀,道:志东,这就是救我的那个孩子。
    孙志东抬头,眼睛轻飘飘扫了眼孟连生,是个不大上心的眼神,嘴角一勾,戏谑道:原来就是你啊,小兄弟运气不错嘛,救了我大哥受一点小伤,换日后吃香喝辣,很划算。
    孟连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讪讪的表情。
    柏清河觑一眼孙志东,皱眉冷声道:少说些浑话,小孟是我救命恩人。又对孟连生说,小孟,这是跟我一起打拼的好兄弟,也是立新的经理,你叫他东哥就行。
    东哥。孟连生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孙志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显然是没把这个看着老实巴交的毛头小子放在心上。
    柏清河道:行了志东,你去办你该办的事,李永年的事你不用管。
    孙志东扬眉一笑,道:好嘞大哥,对了,怎么没看到子骏?每回我来都躲起来。
    柏清河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子骏怕生。
    我也不是生人啊!
    柏清河挥挥手:谁让你不讨小孩子喜欢。
    孙志东不以为意地笑了声,叼上一根烟,双手插着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钟叔走上前道:先生,你看给小孟安排点什么活合适?
    柏清河看了眼孟连生的左手臂,因为穿着棉袄,其实看不出所以然,但他见过那手臂上的伤口有多深,这才三天,离痊愈显然还早着。
    他又将目光落在孟连生的面孔,少年神色平静,依旧是内敛恭顺的模样。
    这孩子如今已知道自己身份,却完全没有挟恩图报,分明是本本分分将自己当做柏公馆的下人。
    柏清河心下感叹他这份忠厚老实,淡声道:小孟手上还有伤,不急着给他派活,带他熟悉一下公馆就行。
    钟叔笑呵呵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家里现在也不缺人手。
    说罢,便带着人下去了。
    孟连生虽是听差,但身份到底有些特殊,公馆上下对他都十分热情友善毕竟若是没有他,柏清河可能已经丧礼命,公馆里这些人大致是找不到更好的差事。
    加之孟连生张了一张纯良无害的标志脸,不善言辞,性格内敛,谁见了都忍不住生出一点怜爱之心。
    及至傍晚暮色四合时,他除了认识了公馆里二十几号人,什么都没做,还收到一堆投喂的吃食。
    吃过一顿丰盛晚餐,因着见他已经熟悉,钟叔也不再管他,放他一个人去花园里休息。
    江南连绵许久的阴雨天,今日终于放晴,晚霞铺了半边天,愈发显得柏公馆这园子葱葱郁郁。几个食过晚餐的白胖小女佣,因为无事可做,待在花园一角闲聊。
    孟连生不好走近,自己待在一处花圃旁发呆。
    只是这呆还没发多久,便觉察身后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一只小脑袋蓦地缩回灌木丛。
    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探出来,撞到他的目光,再次缩回去。
    孟连生想了想,走到旁边一棵棕树旁,伸手扯下两根嫩棕榈叶,一分钟后,手上两只叶子便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
    他将蚂蚱朝那灌木方向扬了扬,那只小脑袋终于再次探出来,只是粉嫩的一张脸,依旧是怯生生的。
    这胆小如鼠的小崽子,正是柏公馆的小少爷柏子骏。
    孟连生扬起嘴角,对他微微一笑。
    他的笑向来人畜无害,且颇有几分迷惑性,让人毫不怀疑他是个毫无危险的少年。
    柏子骏显然是因为他这笑卸下心房,犹豫片刻后,仿佛壮了壮胆子,小家伙终于从灌木丛里试探着冒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好奇地望着他手中那只草编蚂蚱。
    孟连生将蚂蚱送到他手中。
    柏子骏睁大眼睛,露出几分惊喜,小声道:给我的吗?
    孟连生点头。
    柏子骏终于卸下心房般笑开,好奇地捧着蚂蚱左看右看,又问:你还会做别的吗?
    孟连生点点头,又摘下几根嫩棕叶,在柏子骏好奇的目光中,变出了一只灵活的小蛇。
    哇!柏子骏惊叹。
    孟连生将小蛇送到他面前,柔声道:你将手指伸进它的嘴巴。
    柏子骏歪头疑惑地将自己一根白白嫩嫩的食指塞入那小蛇口中,孟连生顺势轻轻一拉,那小蛇嘴巴骤然收紧。
    他轻笑道:咬住了!
    柏子骏吓了一跳,赶紧往后抽手,不料越抽反倒越紧。因为很快反应过来,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小蛇,只觉有趣,忍不住咯咯直笑。
    小孟哥哥,真好玩儿。小孩稚气道。
    与此同时,正来花园寻人的管家钟叔,见到不远处这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场景,不禁诧异地自言自语:真是抬眼打西边出来了,少爷遇上小孟竟然一点不怕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的新生活
    故事的新开始
    第14章、第十四章 元宵
    转眼已是岁末,这是沈玉桐回家的第一个新年,沈家十分重视,早早开始准备,从小年前夕上上下下就开始忙碌。
    待到大年二十九,沈家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原本在豫北的龙嘉林。
    龙家在上海是有一套大宅子里,就在法租界,离沈家花园算不上远。算是龙家的后花园,龙震飞得势时出去带兵,失势时就回来做寓公。
    照理说,龙嘉林回上海过年合情合理,只是他没回自家,直接跑到沈家,宣称自家太清冷,要来跟沈家人一起过年。
    沈行知和沈玉桉对这位龙家少爷不胜其烦多年,但沈家都是体面人,也做不出赶人的恶事,加上龙家今时不同往日,不仅不能赶,还得好生伺候才行。
    于是这一年沈家年饭的桌上多了个外人,这外人还不止赖在沈家过除夕春节,一直混吃混喝到正月十五过了元宵,都没离开的打算。
    沈玉桉见这货日日黏着自家幼弟,背后不知射了不知多少眼刀。幸而沈家房间实在是多,老爷子亲自发话怎能让龙少爷跟玉桐挤一间屋,才勉强打消龙嘉林想跟沈玉桐宿一间房的念头。
    正月十五傍晚,沈家吃过元宵宴。
    沈玉桐想着这些年在英吉利,虽然也有华人庆祝传统节日,但与国内盛况不可同日而语,光是一个城隍庙的灯会,就让他念过不知多少回。
    今年终于回家过春节元宵,城隍庙自然是要去逛一逛的。
    原本他是要带上侄子侄女一同去玩,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沈玉桉总关起房门说龙嘉林坏话,两个孩子不愿跟龙嘉林相处,最后沈玉桐只能和龙嘉林各自带一个小厮,坐上黄包车,直奔老城厢。
    城隍庙一条街,灯火通明,锣鼓喧嚣,挤满了来看灯会的人,小吃摊子,变戏法的,各式各样的灯,鱼儿灯,蚌壳灯,龙灯,狮子灯,放眼望去,一片火树银花。
    大人们无非是来看个热闹,只有小孩子是为了玩,对任何小玩意儿兴致勃勃。沈玉桐自认是大人,所以夹在人群里十分淡定。倒是龙嘉林,看到什么都好奇,一会儿买份吃食,吃两口又扔掉,一会儿买个好玩的玩意,拿上片刻不是扔掉,就是塞给随从。这副做派,倒是跟小时候如出一辙。
    哎小凤,这儿有拉洋片的,先前我只在北京城庙会见过,没想到咱们上海城隍庙也有,走走走,我们去看看。
    那拉洋片的民间艺人,已经开始表演,一个敲锣打鼓,一个说唱,唱得正是一段《大闹明月楼》,片箱子前几个观众正兴致勃勃趴在片箱子前的圆孔观看。
    龙嘉林眼珠子转了转,见没了位置,眉头一扬,走上前,直接揪住一个年轻男子的后脖领子,将人从片箱子前拎开。
    那人正看在兴头上,猛然间被人打断,当即昂头露出一个怒状,张开嘴巴要骂人。
    今日是十五,天上有圆月,地上有明灯,堪称灯火如昼,隔着一米半米的距离,将人瞧出眉是眉眼是眼,不是问题。
    沈玉桐没料龙嘉林竟当街干出这样霸道的行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眼见事已发生,正要上前解围时,发觉面前这一身长跑马褂,梳一头油亮亮小分头的青年,颇有几分眼熟。
    而这男子原本的一张怒容,在对上旁边高大挺拔的龙嘉林后,先是露出一丝怔忡,继而又迅速便转为一个大大的笑,抱拳做了个揖,腆着一脸道:哟原来是龙少爷,好久不见!你要看戏吗?我这就把位子让给你!
    说到这里,他又看到了龙嘉林身侧的沈玉桐,双眼一亮,也客客气气行了个礼道:二公子,听说你从英吉利学成归来,我还想着何时去沈家花园登门拜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和龙少爷果然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
    沈玉桐笑着抱拳回礼:吴公子好久不见了。
    这位吴公子全名吴丰文,父辈是做酒楼生意的,家中很有几分阔绰。当年他们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吴丰文比他与龙嘉林年长一级,是他们的学长。这人是个典型的纨绔,精通各种吃喝玩乐,学业则是一塌糊涂,在学校里还纠集了几个与他同样的纨绔,专门欺负旁人。
    鉴于沈玉桐是沈家二少,人缘又极佳,吴丰文之流倒是不敢欺负他,但他身旁的小可怜虫龙嘉林,则是没逃过这波纨绔恶少的毒手。
    然而风水轮流转,从前欺负龙嘉林的恶少,眼下被龙嘉林强行霸占位子,一句怨言都不敢有,不仅没怨言,还卑躬屈膝地讨好着。而且看得出来很恐惧不能不恐惧,谁叫当年他欺负过龙少爷,这两年每回龙嘉林回上海,他都恨不得躲起来,因为一旦撞上总免不了被削一顿。
    悔不当初,谁能想到因为大清灭亡失势的龙家,还能在这个乱世里站起来。
    关于龙嘉林这几年在上海做过什么,沈玉桐自是不知。他原本还想解围,但见此情形,自然打消了那点念头。
    他对吴丰文没什么好感,什么因结什么果,现世报罢了。
    龙嘉林大喇喇在吴丰文的位置坐好,又转身对沈玉桐招招手:小凤,过来啊!
    说罢,就要推开旁边那正趴在片箱子看戏的男子。
    这男子可是正正经经的陌生人,沈玉桐忙阻止他的动作:我没什么兴趣,你自己看。
    龙嘉林倒也没强求,只瞥了眼犹腆着脸站在身旁的吴丰文,摆摆手道:吴公子,麻烦你给我买一杯甘蔗汁来。
    吴丰文仿若受宠若惊一般,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
    沈玉桐暗自摇头,道:小龙,你在这里看着,我随便转转,半个钟头后,我们在豫园门口会合。
    龙嘉林不情不愿地撇撇嘴,不大愿意与他分开,却又舍不得面前的拉洋片,只得点头道:行吧。
    看着他一个大脑袋贴在那片箱子前,沈玉桐叹了口气,带着小厮长贵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
    小孟哥哥,我还想吃一根画糖,要小马的。
    人群中,穿一身小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帽的柏子骏,一手提着一只兔儿灯,一手牵着旁边一身长袍的孟连生,昂起脑袋问。
    他刚刚已经吃过一根凤凰画糖,为了凤凰能大一点,他还让糖画师傅给画了九根尾巴,美名其曰九尾凤凰。
    一根九尾凤凰吃得一干二净,此刻嘴角还有亮晶晶的糖渍,但显然小家伙还没吃够。
    他胆子小,很少出门,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当然也鲜少吃这些街头小食,难免新奇。
    在柏公馆已经两个月,孟连生很适应,即使伤好了,钟叔也没分给他什么事,整日就帮忙剪剪花枝,扫扫落叶。
    他人老实又勤快,看到有人需要帮忙,就上去搭手,很得柏公馆里的人喜爱。
    但要说最喜欢他的,当属柏家这位小少爷。
    柏子骏因为三四岁时被人绑过一次,吓坏了胆子,平日里见到生人就躲起来,除了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一个阿嬷,以及管家钟叔,对家中其他下人也都不亲近。
    但是孟连生来了没几日,这孩子就成天主动黏着他,以前没有柏清河带着,他是断然不出门的,但如今却敢与孟连生一起。哪怕是今日城隍庙这样人来人往的灯会,一开始有些惶恐,走了一会儿就渐渐放松了,只是一直要拉着孟连生的手。
    孟连生低头,在灯火下,看到他亮晶晶的红嘴唇,轻笑道:你爸爸不是交代过,不能吃太多糖吗?我们再买点喝的好不好?
    柏子骏虽然对画糖仍旧念念不完,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好吧。
    咦?有猴戏。
    小孩子总是容易是三心二意,刚刚还对糖画念念不忘的柏子骏,在看到猴戏摊,立刻被吸引。。
    孟连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在耍猴戏,旁边围了不少人,一面观看一面喝彩。
    他牵着柏子骏走过去。
    因为人多,他让柏子骏把兔儿灯交给保镖,自己将小家伙抱起来,好让他看得清楚。
    是两只一大一小的猴子,穿着前清官服,头戴纬帽,打扮滑稽,但看着十分聪明,在耍猴人的口令下,又是跳圈又是起舞,然后拿着一只碗,跑到观众旁边要钱。
    孟连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铜元,丢进猴儿手中的碗里。
    他是很喜欢猴儿的,幼时在老家的山上玩耍,曾经认识过两只猴子,也是一大一小,一度是他最好的玩伴,后来饥荒来了,那两只猴儿也不知去了何处。
    两只大小猴儿表演了一会儿,大概是乏了,耍猴人的哨声已经没什么用,给吃食也没什么用。于是耍猴人拿出鞭子,狠狠抽向那懒怠的小猴。
    猴子吃了痛,立马跳起来钻圈儿,滑稽的模样引得观众哄堂大笑。
    而柏子骏却被耍猴人的动作吓得捂住眼睛,趴在孟连生耳边道:小孟哥哥,我怕!
    孟连生忙将他的头抱住,压在自己肩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
    小猴儿挨了打,端着小碗又来要钱,这回因为要得不够多,身上又挨了耍猴人的两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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