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种用于密谈的地方,又怎会不落锁呢?
    风舒盯着门上的挂锁看了会,想了想,又将眼睛凑到门板前,透过门缝往里张望。
    那屋子里点着几个小油灯,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室内。风舒的目光定在一架木柜上,视线随着里头摆着的法器下移,落在了某个东西上头。
    那是一个熟悉的扁平盒子,里头装着的,应该就是千
    不对,既然人都离开了,那为何屋子里还亮着灯火?
    风舒警戒地后退几步,又重新藏回灌木丛后。过了一会,华澜果然又慢悠悠地踱了回来,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合作?哼,要不是夫人说漏了嘴,被你发现苏家的事,我又何须与你这种人合作?
    华澜自言自语地说着,并在解开门上的锁后,重新进入屋内。
    另一边,风舒在听见「苏家」两字以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回忆那些被自己钻研的法器、草图,记起那些物件上边烙着的方形黑痕,又想到自己父亲临死前,紧紧抱着的那个黑盒子。
    那地窖里,其实还遗了一件法器,只是风舒刻意将其忽略,任它躺在木柜的角落里。
    在风舒离开地窖的那一天,满室的烛火都被熄去了。他被华澜拽着上了木梯,最后回望了那片黑暗一眼。
    再见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再见了,会飞的木蝴蝶。
    时值立秋,晚风徐徐拂来,吹得叶片一阵轻晃。风舒缩在灌木丛后,任凭蚊虫如何螫咬,就是不愿离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即便他停留在原地,时间依旧会不断流逝,已知的真相也不会因此改变。
    在今夜以前,他以为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可现在他才明白,比地狱更黑暗的,永远是下一个地狱。这世上也许没有神,可确确实实地住着恶鬼,只是他们都披着人皮,久了也以为自己是人可其实,却是连牲畜都不如的东西。
    华澜在屋里头待了一会,便将灯火熄了,然后哼着难听的小调走远。
    风舒目送华澜离开,又静静地蹲了好久,一直到四肢麻痛得受不了,才跌坐到地上。
    这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华伯伯」了。
    风舒环抱着自己瘦削的臂膀,回想在华府呆的这些年月,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模糊地记起,自己曾经有个家,原来能和华公子一样,待在父母身边撒娇、玩闹,累了能休息,饿了能吃饭,而不是需要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为被施舍的一块米糕感激涕零。
    那些本该属于他的未来,都因为某人的私欲,生生地被改变了。
    他的家变得支离破碎,而那藏在幕后的黑手,却丝毫不觉得愧疚,甚至还预谋着下一场血案。
    那唤作千敛面的法器,应是属于苏家的。当初打造它的匠人,本意是为了向一人赎罪,而不是招惹更多的血腥。
    绝不能让他得逞。
    风舒想着,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勇气。他很自然地站起身,沿着墙面走着,见四下无人后,小心地将制器坊的透气窗打开,快速地溜了进去。
    适才那小房间上的锁,其实并不难撬开,只是需要工具而已。
    风舒在昏暗的屋里头摸索着,凭借记忆找到木槌与几枚细钉,然后就着微弱的月光,将细钉弯成不同的形状。
    完事以后,他把木槌放回原处,再将细钉藏入怀里,溜出了制器坊,直往那小房间走去。
    此时刚过三更,华府众人皆已睡下,只留几枚挂在屋头的红灯笼,照亮这无垠的夜。
    风舒安静地立在小房间前,将一枚细钉放入挂锁中,并在尝试扭了几下后,又换上新一枚钉子。
    他动作轻巧地摆弄着手中的挂锁,留意着四周的声响,时不时就往周边张望几下。
    终于,在「喀」的一声轻响后,锁梁弹了出来,然后被卸下,放到了地面上。
    风舒将挂锁摘下以后,慢慢地将门扉推开。他就着月色粗略地观察,确认室内没有布置任何机关以后,便直接上前将那黑盒子拿起,塞入了怀中。
    在离去以前,风舒仔细地将地上的脚印抹去,然后重新将门锁上。
    他小心地环顾四周,最后瞥了眼身后的门,像受惊的猫一样绷紧,一溜烟地跑开了。
    风舒将千敛面取走以后,思来想去,又偷偷入制器坊拿了两只锁物囊,将黑盒子和银伞塞入里头,埋在了后院的青龙木下。
    知道千敛面存在的人不多,一旦华澜发现它被人盗走,必定会怀疑到风舒头上。
    他也考虑过直接出逃,离华府越远越好可若是这样,待华澜察觉自己逃走后,应会将怒火撒在与自己同寝房的仆从身上。
    纵然那些仆从对他见死不救,可毕竟也曾善待于他。虽说留下就相当于会被拷问致死吧,可他既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于是,风舒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他将挖开的坑铺平,在上方撒了和周边一样的落叶,然后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去。
    第二天,风舒如常到制器坊劳作,而后因为制器效率较平日低,被匠人们扇了几巴掌,脸颊都被打肿了。
    他心中记挂着昨夜的事,道歉时表现得不够有诚意,又被踹了一脚。
    这一脚正好将他踢到一个箩筐边,把里头的悖原撞得撒了一地,再度换来怒喝声。
    风舒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倒也不急着从石子堆里爬起,只是消极地以双手抱头,等待着下一轮的拳打脚踢。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只见那些匠人全都低头闪到一旁,神色看起来有些惶恐,适才打骂自己的气焰完全消失了。
    一阵脚步声慢慢向他靠近,风舒本能地往后缩了下,然后抬起头,迎上一张铁青的脸。
    华澜看起来非常愤怒,连唇角都在微微颤抖。他走向风舒,抓着对方的细胳膊,将人给拉了起来。
    风舒以为昨夜的事暴露了,便弯出一抹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
    殊料,一双大手忽然抚上了他的脸颊,然后在他头顶拍了拍,温柔得一如从前。
    风舒张开眼,看见熟悉的温和笑脸。若是在两年前,他或许会回以一笑,可如今看见这笑脸,他却只觉得一阵恶寒。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后辈的?
    华澜转过头后,立刻恢复了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厉声呵斥着,而那些匠人只敢对视几眼,全都闷声不敢答话。
    风舒看着华澜的嘴皮翻动,以凛然的面目叱骂着匠人们。他的一只眼睛被打肿了,透过那细小的缝隙,只瞧见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大嘴。
    那张嘴不断喷溅着唾沫,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将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
    刚才动手的人,本月工资减半。凑来的银两,就用来给阿苏买伤药吧。
    在半个时辰后,华澜总算「消气」了。他扫了眼那群唯唯诺诺的匠人,拉过风舒的手臂,将人带离了制器坊。
    风舒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华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很快的,在他被带到熟悉的地窖,看见里边摆满的制器工具与材料后,忽然也明白过来了。
    是了,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在没将他压榨完毕以前,这贪婪的人,又怎么可能放手?
    阿苏,在外头呆的这两年,很不好过吧?
    华澜突然发问,而风舒在下意识地点头后,便又快速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待在外边挺好的。
    华澜不以为然地笑了下,道:挺好?
    他伸出手,在风舒红肿的脸上一拍:我说过,将你关在这儿,可都是为你着想啊。这样吧,你在这里好好养伤,待伤好以后,华伯伯再来看你。
    风舒挤出笑容,道:华伯伯,我身上的伤并不妨碍制器作业。既然您已经教训过前辈们,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打我了。
    华澜道:唉,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要不然,你就当帮华伯伯一个忙,设计一些新的攻击类法器,或是思考一下,怎么打造和千敛面一样的好法器。
    风舒道:阿苏愚钝,怎可能造出什么好法器呢。华伯伯,您在制器方面较我有经验,想必您造出的法器,品质更为优良吧?
    闻言,华澜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扯着嘴角,半笑不笑地问:阿苏,你这是长大了,不打算听我的话了吗?
    阿苏不敢。只是,制器坊有那么多的英才,阿苏自愧不如,还请华伯伯另寻他人吧。
    呵。
    华澜冷笑了声,脸上的假笑也消失了。他抽出腰间的皮鞭,冷不防地往风舒身上扫去,嘴里还不断骂着:
    小子,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千敛面被林府的那群混蛋盗走了!要是无法造出更好的法器,那我们华家,就只能永远屈居于林家之下!
    你生来就是造法器的料子,多少人都羡慕不来。我养育了你那么多年,让你锻造几件法器,还委屈你了不成!
    养育?
    风舒在心里冷笑了声。
    况且,在抢夺我家的法器以前,你们华家,不都是籍籍无名的吗?
    风舒虽然不清楚,华澜为何会指控林家偷走千敛面,可这毕竟对他没有坏处。他一面躲闪着华澜的鞭子,一面在心中思忖起来。
    既然华澜已经不信任林家,那昨夜他们密谋的第二条路,应该也无法实行了。
    宫主不会遭那二人的毒手、夙阑不会落入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手中
    而他,也绝对不会再屈服于华澜的淫威之下,为他打造什么攻击类法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承接上一章半解开的谜团,苏家遭贼人入侵之事,确实是华澜的手笔。
    作为一名没啥天赋的制器匠人,眼见相邻的林家事业得意,华澜眼红之际,便把主意打到了「只知道闷头钻研制器,却从不贩卖法器的破落家族」头上。
    地窖里的那些法器、草图,自然是从苏家抢夺来的。华澜钻研几日,见无法参破大部分法器的妙用,便把希望放在苏家独子身上,表面是善心收留,实则图谋不轨。
    风舒在地窖进行研究时,曾发现和记忆中一样的木蝴蝶,加上那些物件上的署名明显被涂抹、灼毁,因此心中已然存了疑心。
    然而,风舒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对「被爱」的渴望让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继续相信收养他的恩人。
    也许想要「被爱」的心,从来只会导致悲哀吧。
    79、第七十九章:抉择
    臭小子,居然还敢躲!
    华澜见风舒闪避,脸上的怒意更甚了。他一凝气,手中的皮鞭忽然罩上一层术力,直直往风舒打去。
    风舒身上带伤,活动起来不慎灵敏,加上分心思考的缘故,很快就被打得滚落在地。
    华澜似乎还不解气,发疯一般地挥舞着皮鞭,而风舒也只能抬手挡在身前,咬牙忍耐着这一切。
    如果我被打死了,就能从地狱中解脱吗?
    以往风舒被殴打时,他为了少受些无谓的皮肉痛,还会不断地向匠人们道歉,尽管双方都清楚,他其实并没做错什么。
    而如今,面对杀害自己父母的幕后真凶,风舒不愿意再服软了。
    任凭华澜打得有多狠,他始终顽强地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过了半晌,华澜似乎也打得累了。他气喘吁吁地收回鞭子,又踹了风舒一脚,然后忿忿地往地窖口走去。
    是要乖乖按我说的做,还是死在这儿,你自己选吧。
    临走前,华澜撂下了这句狠话,然后将活门给关上了。
    地窖里一片黑暗,只余细微的呼吸声。风舒靠着冷硬的墙面,紧咬下唇,不让自己痛昏过去。
    华澜供他选择的两条路,他都不想走。这夙阑城那么大,只要他能逃出华府,应该就自由了吧?
    风舒在黑暗中坐了许久,身上火辣辣地疼,而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昏迷,他勉强着站起身,点了一支蜡烛,然后就着微弱的光线,开始替自己进行包扎。
    听说法术里头,还有能治疗伤口的咒法若有机会学习,搞不好就能为自己疗伤了。
    想归想,他也只能先清理好伤口上沾染的尘土,然后将外衣撕开,把那些骇人的伤痕包起来。
    纵然地窖湿冷,在做完这些事后,风舒已然大汗淋漓。他忍着痛,慢慢地缩到稻草垛里,并在确认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之后,华澜时不时就会来地窖找风舒,并在发现他没「乖乖听话」后,继续咒骂、毒打。
    事后,他又像担心风舒真会死掉,将几只药瓶扔在地面,然后踏着安心的脚步离开。
    风舒虽不愿接受华澜的施舍,但他毕竟还留存着对「生」的意念,便也不客气地将那些伤药捡起、敷上。
    他悄悄地锻炼着自己的身体,并默默地探索着各种各样的法术,寻找逃脱的机会。
    这地窖四面都是砖土砌成的,唯一的突破点,就是那木制的活门。
    然而,那门从外边上了锁,又与主屋相连,若是强行破开,发出的声响必定会惊动华家人。
    风舒思来想去,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他将地窖内的器具与材料都翻了一遍,以铁片和木块制成一把锯子,悄悄地藏了起来。
    和钻研法器时一样,华澜依旧派人为他递送三餐,只是送来的,往往不是已经馊掉的饭菜,就是份量少得跟喂鸡似的。
    风舒靠着送餐的点推算时日,每过一天,他就用木块在矮几上划一道痕,以此来记录被关押的天数。
    后来,华澜似乎也习惯他的不听话,一来就是顿乱打,口中还发泄似地嚷着许多难听的话。
    从华澜的话语中,风舒知道华林二家最近闹得很僵,似乎千敛面失窃的事,终于将两家之间和气的假象粉碎了。
    当矮几上的刻痕增加到六十条后,风舒注意到,华澜前来找他的次数变少了。
    相对的,只要华澜来到地窖,展露出的怒意也愈加强烈。那皮鞭挥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狠辣,仿佛已经不在意他的死活了。
    从华澜愈加沧桑脸色看来,他最近过得不太好,不仅眼尾的皱纹变多了,就连光滑的下颔也长出了胡茬。
    每每鞭打完风舒后,他看上去才精神了些,似乎风舒于他,只是一个泄愤用的沙袋而已。
    华伯伯,您其实很辛苦吧?
    这一日,风舒在被华澜痛打一顿后,盯着对方愈加憔悴的脸色,如是说道。
    华澜已经习惯他挨打不吭声,此时风舒忽然开口,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鞭打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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