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挑衅似的微笑,还有那挂着笑容的脸孔,实在是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
    一道鞭风挥下,瞄准的是那张笑脸,可华澜思绪紊乱,这一鞭只落在风舒的左肩上。
    风舒挨了鞭子,却看都没看那伤处一眼,反倒笑了下,道:华伯伯,您最近很忙吗?怎么都不常来了?
    华澜怒道:怎么,你还盼着挨揍不成!
    风舒道:不,只是您每次来,都会说故事给我听,今日却没有。难不成,华林两家之间的恩怨,已经化解了吗?
    听他提及林家,华澜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故事?谁跟你说故事!你敢在我面前提林家,当真是不怕死吗?
    哦?林家又干了什么,让华伯伯如此动怒?
    都说了,让你别提!
    华澜狠狠地抽了风舒几鞭,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然后突然爆发了:林烁那个混蛋,居然打死也不承认自己偷了我的东西,还说要在明日亥时决一死战
    明天是吟儿的生辰,他分明就是蓄意给我添堵!要打便打,我华澜可还没怕过谁!
    风舒心念一动,道:亥时?那华公子的生辰宴,不就办不成了?
    办!为何不办?待我将林家人全都踩在脚下,再让吟儿看看,他爹有多么威风!
    华澜咬牙切齿地说着,抬脚在地面狠狠踩了几下,握着鞭子的手也胡乱舞动,将墙角的烛台弄翻了。
    风舒看着眼前疲态尽显的人,视线从那头凌乱的发扫过,定在布满褶皱、透着污渍的衣物上。
    华伯伯,趁还没闹出大乱子前,先收手不好吗?就算千敛面被林家盗走,可他们不知道那法器的功用,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吧?
    华澜握着皮鞭的手抖了下,面孔也变得扭曲:你懂什么!如今姓林的掌握了千敛面和灭焰,几乎就等于掌握了夙阑!这分明是我的主意,那法器本该是我的,夙阑也是我的,这里所有的一切,也应当是我的!!
    风舒认同似地点了点头,道:华伯伯,您别气了。要是气坏了身子,那明日与林家的对决,不就
    华澜道:怕什么?就算我状态不佳,这府里还有那么多人
    他缓了缓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变得阴鹜起来。
    小子,你今天的话,好像特别多嘛?
    风舒笑了笑,道:我这不是看您气色不好,关心一下罢了。
    华澜嗤笑了声,慢慢地走向风舒,然后弯下腰,道:别装了,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还妄想骗过我吗?就算明日我分身乏术,也不会让你有机会逃出华府。
    他抬起脚,在风舒的右手腕上踩下,然后使力转了几转。
    就算你真逃出去了,凭我在夙阑城内的势力,即刻便能将人抓回。你要不想死在哪个阴沟旮旯,就少动些歪脑筋。
    风舒忍着痛,回以一笑:既如此,华伯伯又何必守在这儿,为我的事伤神呢?您不若先养精蓄锐,为明日的约战做准备吧?
    华澜冷哼了声,道:我还用得着你小子提醒吗?
    他将手中的皮鞭收回腰间,又小心地整了整衣物,然后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沿着木梯离开地窖。
    在华澜走了以后,风舒咳嗽了会,拍了拍右手腕上的鞋印,支颔沉思起来。
    按刚才的对话看来,明晚华林两家势必有一场恶战。就算府里的人不去帮忙,也会为了张罗华公子的生辰宴,忙得不可开交吧。
    若要逃跑,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只是,如果自己逃脱不成,反被抓回的话
    算了,与其被关在这儿生不如死,不如试着搏一搏吧。
    风舒暗暗下定决心,在缓了几口气后,撑着墙面站起。他踱到活门前施术探测几回,确认上边并无实物、咒法阻隔后,才慢慢地坐到竹席上,闭目休憩起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漫长。
    风舒担心华澜在食物里下迷药,便悄悄把那些汤水、馒头倒在角落,然后装作熟睡的样子,任送餐仆从将空碗盘端走。
    事实证明,他的顾虑是对的,那送餐仆从在确认他怎么掐都不醒后,便冷笑着离开了。
    晚餐时分,那活门又被打开了。
    风舒在被泼了一桶冷水后,佯作被吓醒的样子,迷糊着眼咽下碗苦辣辣的汤。
    待送餐仆从离开后,他使劲抠自己的喉咙,一直到连胃酸都吐出来了,方才喘着气,躺倒在了竹席上。
    那之后,风舒又等了许久,估摸着应到人定之时了,这才开启逃亡作业。
    他在活门前徘徊了一会,确认上边没人守着以后,便在活门边凿开一条细缝,将锯子搁在上头,小心地割了起来。
    逃脱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风舒从地窖离开以后,又从怀里掏出藏好的木块,嵌在了活门下方。
    完事以后,他又细心地将周边的木屑扫入地窖,再将活门放到木块上,佯作一切如常的样子。
    在这之后,风舒躲过几名捧着餐盘的丫鬟,顺利来到后院的青龙木下。
    他将藏着的两只锁物囊挖出,把千敛面收进怀里,再将银伞撑开。
    一阵气流迅速将他托起,瞬间便升到了半空。风舒抓着伞柄,脸上刚露出笑容,却又立刻凝固了。
    华林二府前的空地,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透过火把映出的光,风舒看见华澜手持皮鞭,高声地呼喊着。在他的指挥下,一群人蜂拥而上,和另一伙人打了起来。
    在那群人里,除了平日虐打风舒的匠人,居然还包括了与他同寝房的仆从们。
    考虑到华澜好胜的性子,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华府越是倾巢而出、与林家人打得越是激烈,对风舒的逃亡之行就越是有利
    可真正看见这场自己引起的打斗时,他那尚幼小的心灵,还是受到了点冲击。
    华澜和那些匠人会如何,风舒一点也不在意,可无辜卷入这场对战中的仆从,却是曾经待他好的。
    那位给自己送米糕、送药的华公子,应该还期待着如往年般盛大的生辰宴。若他看见自家门前血流成河,又会作何感想?
    在各家家主的喝声下,现场很快就陷入了一场乱斗。那两批人斗得凶狠,渐渐地分出了高下。
    相较华家,林家人大多使用弓箭一类的远程兵器,在这样乱成一团的混战中,很快就落于下风。
    眼看着自家人接连重伤,林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得指挥手下往林府的方向退去。
    风舒犹豫再三,还是慢慢地降到华府外,沿着墙面绕到对战现场,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操纵银伞落下屏障,并抓准林家人后退的时机,将两批人隔了开来。
    华府与林府之人战得正酣,眼见敌方忽然被金光墙护住,一时都愣住了。
    一支淬毒的倒钩箭射到金光上,然后被弹了开来。几乎同时,一道带着法力的皮鞭破空而出,击在了屏障上,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还等什么,快打啊!
    不知是谁喊了声,双方人马便又一拥而上,对着屏障就是一阵乱打。
    有些人杀红了眼,一时失了准头,手中的武器、咒法便落在自家人身上。
    很快地,现场再度陷入了混乱之中。风舒心里着急,可还没思索好应对之策,就听见一声可怕的嘶叫声
    一条火蛇从林家那方凭空冒出。见此情景,林家人纷纷惊叫后退,只一人守在火蛇后方,双眼突起,面上写满疯狂:
    去!将华家的人通通杀光!
    那火蛇仰头吐了个火球,却没依言攻向前方,而是一低头,转向了奔跑着的林府之人。
    你、你干什么!不是这边,是另一边才对啊!
    火蛇歪着头,铜铃般的黄眼倒映着一个不断晃动的人影。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离它越来越近,很快地消失在火光下。
    不好,灭焰失控了!
    风舒眼睁睁地看着火蛇吐出信子,将林烁烧成焦炭。眼见那火蛇又朝其余人展开攻势,他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从藏身处走出,对着浮空的银伞一指
    快,将灭焰挡下!
    那银伞颤了下,罩下的金光忽然消失。华澜的注意力被火蛇吸引,倒也不曾留意风舒,只狂笑数声,喊道:林烁啊林烁,没想到吧,你居然栽在自己打造的法器手上!!
    他笑声未落,四周空气却忽然一震。紧接着,一道金光如牢笼般罩下,把华府、林府与在场的人群,通通给围了起来。
    那火蛇动作极快,所到之处全都化为火海。它掀翻了林家的大批人群,见无法冲破金光屏障,便扭动着冒火的的身躯,径直朝华家人袭来
    华澜站在队伍的前方,首当其冲地被火蛇碾过。他在被化为黑灰的前一刻,面上还挂着胜利者般的笑容,仿佛在迎接着自己的死亡。
    另一边,风舒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情景,一时间呆住了。
    发生了什么?
    我分明只让丝帘伞将灭焰拦下,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丝帘伞自被造出以来,一直不曾被使用过,也根本无从发觉其中瑕疵。
    风舒无助地挥着手,试图让丝帘伞听从自己的命令,然而那银伞却高高地浮在空中,继续落着那囚笼一般的金光。
    停下来!
    快停下
    风舒听见自己的喊声逐渐沙哑,而眼前的火光无情地席卷而过,将金光内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命焚毁。
    热气灼烧着风舒的肺,久未进食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直接瘫软在地。他感觉自己脸上爬过几点湿凉,身上却是一阵滚烫。
    拜托,谁都好,快终止这一切吧!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是否就能阻止这狱火泛滥?
    风舒流着泪,忽然明白人们为何会信仰神明了。
    毕竟人在绝望深渊边徘徊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奇迹上
    80、第八十章:是非
    接下来的事,就与您知道的一样了。
    风舒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褥,看都不敢看霞云一眼。
    霞云还沉浸在得知真相的惊讶中,也顾不得回复对方,只兀自沉思着。
    归根究底,这场涉及百余条性命的血案,居然是由这孩子引发的?
    不对,真要说的话,其中的因果实在过于复杂
    霞云思索了会,决定先从当年苏家的命案查起。他站起身,在风舒的头上拍了拍,道:
    我走了,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不,等
    闻言,风舒低低地唤了声,可在接获霞云带询问意味的眼神后,却只垂下目光,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
    没事。
    他笑得澄澈,可那与某人相似的笑颜,还是让霞云忍不住别开了脸。
    好好休息,我等会再来看你。
    在发现自己失态后,霞云略微尴尬地咳了声,扔下那么一句话,闪身出了栎阳殿。
    他心中有些烦闷,脚下步子倒也不急,直到路上碰见几位巡逻卫兵,这才惊觉自己忘了掩面。
    你是何人唔。
    霞云暗怪自己大意,当下立即隐去身形,然后一弹指,将几人的记忆抹去。
    他远远瞧见忤纪殿的殿面,便径直越过目光呆滞的卫兵,朝那霁色的宫殿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忤纪殿自也开堂了。许是为调查华林灭门案,忤纪殿门可罗雀,只遗两名差役守殿,而棋判在内的其余人,全都不见踪影。
    霞云在殿内外绕了一圈,随手对顾殿差役施了个迷咒,然后大大方方地迈入内堂。
    他按着柜子上的序列搜索,不一会便寻到了苏家盗窃案的案宗。
    贼子张嗣、孟山、李义三人,借醉意入苏家行窃,遭苏悔、苏徐氏发现后杀人灭口。
    张嗣酒醒后欲自首,于苏家院落被同伙联手击毙。孟李二人被捕后交代罪行,于本月惊蛰日伏法。
    这短短几句话,便包含了五条逝去的生命。
    霞云看着案宗上凌乱的指印和盖章,心中不由得一阵唏嘘。
    他又翻找了会,得知苏家遭窃之物已尽数焚毁,苏氏遗孤则被当地好心人家收养等后续;
    而当初的掌讯虽质疑贼人焚毁偷盗物件的动机,可几番调查下来,却也不了了之了。
    若那小儿之言属实,那这苏家一案,便与华澜脱不了干系。
    就不知他究竟是这起案件的主谋,伙同那三人犯下罪案,亦或那三人不过无辜受累,在华澜的要挟下为其顶罪罢了。
    华澜已死的现在,真相究竟如何,世人也无从得知了。
    可若真相如此,华澜能说服孟李二人杀害背叛者张嗣,为其隐瞒赃物下落、自搜查中全身而退;
    之后又收养苏氏遗孤,让他研究苏家遭窃的物件,足见此人奸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
    霞云沉思片刻,提起案上悬挂的羊毫笔,在纸上简略写明今日所得,然后把它传送到棋判手中。
    完事以后,他拂袖将所有物事归位,并在经过顾殿差役时解开迷咒,往栎阳殿而去。
    进入内室后,霞云一眼便瞥见坐在床边的小小身影。他刚想出言呼唤,风舒便一脸戒备地转过头,与他来个四目相对。
    宫主。
    在看清来者何人以后,风舒的脸色立刻放松下来。他站起身,并在犹豫一会儿后,按着华府内下对上的规矩,朝霞云鞠了个躬。
    嗯。
    霞云应了声,扫了整理好的被褥一眼,倒也没追问风舒为何不好好休息。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从那瘦削的肩头下移,落在那双打着冷颤的细腿上。
    你今后,可有何打算?
    风舒垂下眼,摇了摇头:一切任凭宫主发落。
    霞云道:既如此,明日你到忤纪殿陈词画押,之后便出宫吧。
    风舒怔了下,道:出宫?您不治我的罪?
    霞云道:怎么,你犯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举吗?
    风舒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张开嘴,无声地开合几下,方才出声道: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不应该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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