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兴逸是贺至正当初千挑万选选中的女婿,事实证明贺至正的眼光确实非常不错,白手起家做到今天,敢拼敢想,商业目光敏锐,手段胆大心细,再加上运气确实不错,富豪榜上年年有名,后来年纪大了功成身退,将集团交给儿子,安心当起了他的太上皇。
    他特意从燕城过来,贺宅当然要敞开大门迎接。
    中式住宅门槛过,温兴逸最讨厌迈腿,拄着拐杖走得极不方便,恨不得给岳父家的这些个门都拆了。
    岳父和女婿因为各自年纪都大了走动不方便,也不知多少年没见,贺至正很清楚女婿顶着身体状况特意过来为的是什么。
    两个老头子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句,温兴逸不再废话,茶都不喝一口开门见山就是要儿子。
    “温衍在姥爷家住得够久了,我燕城那儿还有那么大一个公司,上上下下多少人等他安排,是时候该回去了。”
    中堂主位上的贺至正倒是不急,悠哉喝了口茶说:“来,先尝尝我这六安瓜片,从皖城空运过来的。”
    “他姥爷,你应该知道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喝茶的。”温兴逸完全不接茬,直接点明,“温衍呢?”
    贺至正放下茶盏,突然笑了声:“父子俩真是一模一样。”
    他随即也不再客套,三言两语表明要将温衍留在杭城。
    “我叫他改姓,一方面是为贺家,另一方面也是为温衍的前途考虑。”
    温兴逸扯了扯唇:“你要是真的疼温衍,就不会用那些个不光彩的手段逼他妥协,也不会把他扣在杭城,连我这个做老子的来了都不让见。”
    继而他目光凌厉起来,直视着岳父说:“他姥爷,你当年把还是小姑娘的清书嫁给我这个女儿都快成年的中年鳏夫,还口口声声说是为她好,她嫁给我以后到底过得好不好,我这个做丈夫比你这个做老子的更清楚,为利就是为利,别用什么舐犊之情做挡箭牌。”
    一听温兴逸提起女儿,贺至正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清书过得不好,不还是因为你这么多年一直念着你那个发妻?”
    “你发妻运气不好,陪你度过了之前的苦日子,却死在了你刚发达的那一年,但她运气也好,如果不是死在那一年,你还没来得及报答她,你也不至于这么遗憾想了她这么多年。”
    “如果她还活着,你敢保证你们之间就不会变吗?”
    对于贺至正的质问,温兴逸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以前确实重利,总觉得钱怎么赚都赚不够,为了这对不住过多少人——”
    当时发妻病重,温兴逸为了让她开心,给出了不再娶的承诺。
    结果她躺在病床上笑他,说不可能,一般男人能为死了的老婆守个两三年就已经算是够有情有义了。
    温兴逸改问发妻对他有什么要求,她说,虽然自己私心里希望他这辈子只有她一个老婆,但她还是叫他不要为了她不再娶,他身体健康,还有那么多年的活头,如果为了她一直一个人,那也太孤独了。
    而温兴逸却执拗地要证明自己对发妻的感情,多年来一直没再娶,直到他为了生意和利益,违背自己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娶了贺清书。
    后来贺清书也去世了,温兴逸彻底断了再找伴儿的念头。
    他现在就想好好守着孩子们到自己闭眼的那一天。
    “我现在老了,钱也赚够了。”温兴逸说,“我别的不要,只想要我的儿子,所以叫温衍改姓不可能,就算我管不住他,他以后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也不会把他交给你们贺家。”
    贺至正目光渐冷,沉声问:“那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岳父了?”
    温兴逸不甚在意,回以直视:“他姥爷,你如今跟我一样也是个退休老头子,再有本事又能怎么样?”
    贺至正拍桌道:“你别忘了,你的公司能从燕城一路南下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是谁帮的你!”
    “集团的生意你要多少,能让的我让温衍放手,其他没法儿让的。”温兴逸淡淡说,“你试试看能不能从我和温衍手里拿走吧。”
    贺至正被女婿的一番话说得冲冠眦裂,怒意难捱只能抚着胸大喘气。
    跟温兴逸说话仿佛在踢一块比温衍更硬的铁板子。
    而温衍的固执己见和刻板强硬正是他父亲遗传给他的,一旦踩到底线就会触底反弹。
    -
    从贺宅出来后,温兴逸直奔着医院而去,顺便还打了个电话给温征,叫他赶紧滚去医院看他哥。
    往医院去的路上,温兴逸一直在想自己儿子身体素质不错,平时得个感冒都难得,究竟是什么病,竟然让他要特意去医院休养。
    结果一到医院,一上楼,发现温衍挂的是关节外科。
    温兴逸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病房,病床上的温衍显然对父亲的突然到访没有预料,表情错愕,因为病气,平时那盛气凌人的气质减弱不少,眉眼安静漂亮,沉默半晌才问出一句:“您怎么来了?”
    温兴逸都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大儿子这样了。
    好像自从贺清书过世后,温衍就再也没露出过这样需要人照顾的神色。
    后来温兴逸身体慢慢不行了,温衍又转而照顾起了父亲,自己却好像从来不会生病,也从来不会觉得累。
    在杭城待了这么多天,平时都不怎么生病的人竟然都住院了,温兴逸无法想象儿子这些天经历了什么,直觉得自己这个老子太不称职,来得太晚。
    温兴逸如实说:“为了你改姓的事儿来的,我跟你姥爷吵了一架。”
    “我不会改的。”温衍淡淡说,“温家需要我。”
    温兴逸喉头一哽,放柔了声音问他:“那你自己呢?就让你自己选,不考虑我们,你要爸爸还是要姥爷?”
    温衍愣了下。
    一般孩子被问这种问题,都是在几岁的时候,譬如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喜欢爷爷还是喜欢奶奶,都是家长们比较爱问的一些废话问题。
    温衍从来没被问过这种问题,因为长辈们并不在乎他更喜欢谁。
    他的父亲只在意亡妻和姐姐,他的母亲只在意他能不能帮自己获得父亲的注意,他的姥爷只在意他能不能为贺家带来利益。
    而温衍对家人却好似总有无尽的宽容,这种宽容像铺天盖地却看不着踪影的网,又像背后默默跟随的影子,沉默而周密,很难被人发现。
    这几年温兴逸总爱催着小辈们回家吃个饭,温衍看似只是父亲话语的执行者,但其实他自己内心也是期盼的。
    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算好,隔阂和误会也深,但他依旧在用自己的方法去保护他们。
    只要他们能好好的就够了,他不需要理解和回应。
    如今人也这么大了,竟然头一次被父亲问了这种问题。
    这个问题很幼稚,却又很窝心。
    温衍垂眼,嘴唇勾笑道:“要您。”
    温兴逸整个硬朗苍老的面容瞬间软和下来,伸手重重捏了捏温衍的肩膀。
    “那你答应爸,你姥爷那边儿不许再一个人硬抗了。”
    “好。”
    “咱爷俩一块儿。”
    “好。”
    父子俩打好商量,温兴逸这才关切问起温衍的病情:“你这到底是生什么病了?怎么挂的关节外科?你是摔哪儿了吗?”
    ……
    温征刚赶到的时候正巧,他老子正在训人。
    小时候都是他被训,他哥在旁边看着,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哥被训,他看热闹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温征二话不说就往病房里冲。
    他还不知道自己在来之前,病房里还是一片父子温情,但此刻的温兴逸又恢复到了平时那暴躁老爷子的形象,对着病床上的温衍就是一顿骂。
    “出息了!这辈子也没见你跪过我这个老子,为了个姑娘跪了一天,还把自己给跪进了医院!”
    “你赶紧改姓贺吧,不要姓温了!真丢我的脸!”
    温征此刻只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劲爆消息,凑上前好奇地问:“哥,你为了盛柠把自己给跪瘸了?”
    谁知温兴逸立刻转移了炮灰开始埋汰小儿子:“你别笑你哥,你也跟你哥差不了多少!多大个人了为个姑娘还跟我闹离家出走,你以为你很爷们儿?”
    温征脸色一滞,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进来看热闹。
    温兴逸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你俩真是,我生儿子有什么用,谈个恋爱一个个都变成了二傻子,老爷们儿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还不如生俩闺女呢。”
    温征喃喃道:“生男生女您又不能控制。”
    温兴逸最讨厌在他训话的时候有人跟他顶嘴,抬起拐杖就往温征身上敲:“你再说!你小子又想挨揍了是不是!”
    温衍见温征被打了下,讥讽抬眉,还扯了下唇角。
    温征看到他哥穿着身病号服还能摆出那副傲慢骄矜的样儿,心里不爽到极致,不甘示弱地阴阳怪气道:“是爷们就要为女人下跪,哥你真是爷们中的爷们,咱家没人比你更爷们。”
    温衍:“……”
    “闭嘴!”医院内不能大声喧哗,温兴逸只得憋着,摁着太阳穴沉声说,“赶紧回家,等回家我再收拾你们!”
    这杭城他是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谁知道再待下去他这个精明又能干的大儿子还变成什么样儿。
    儿子为姑娘下跪这事儿,虽然听上去是很丢老爷们的脸,可在接受不了这事情也发生了,训也训了骂也骂了,温兴逸也没其他法儿了。
    等温征滚出去办手续了,温兴逸这才为温衍心疼埋怨道:“你为她做到这个地步,那姑娘人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早拍拍屁股回燕城了。”
    温衍语气平静:“她不知道。”
    “……”温兴逸直接没话说了。
    他像温衍这个年纪的时候,的确也觉得爱情美好,而且热烈浪漫。
    他曾经也很爱发妻,可最终还是为利益做出了妥协。
    所以当贺至正问他如果当年发妻没死的话,他会不会变的时候,温兴逸没有正面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谁知道如果发妻不是死在了他最珍惜爱重她的那一年,如果她还活着,他会不会也变成那种有了钱就嫌弃糟糠之妻的男人,谁知道他和发妻的婚姻会不会最终也因为生活中的各种矛盾而演变成相看两相厌的一地鸡毛。
    随着年龄增长,眼光也慢慢现实了,温兴逸对爱情这玩意儿越来越存疑。
    所以他不相信孙女儿的爱情,不相信小儿子的爱情,也同样不相信大儿子的爱情。
    因为这东西会变的,他自己就是。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发妻的想念已经越来越淡,梦里也越来越抓不住她清晰的影子。
    或许等脑子再糊涂一点,就忘了她是什么样子。
    温兴逸淡淡问:“值么。”
    “或许不值。”温衍说,“但我认了。”
    以前不愿在感情上浪费时间精力,既然知道不能走到最后,那何必要浪费时间去开始。
    当初思前顾后,不知反复纠结和压抑了多少次,其实那时候心里就已经很清楚那个人是不是合适的。
    即使争吵和矛盾让人精疲力尽,可还是舍不得,还是想要爱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也不想轻易放手。
    温兴逸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慢吞吞地拄着拐杖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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